第16章 【風驟起】

王天風來得迅猛又凜冽,真像是冬日的一道烈風。

他密約昔日戰友見面,明樓就選了德國鄉村俱樂部作為會面地點。

誰會想到呢,被日本軍部和76號挂名通緝,賞金無數的毒蜂竟然會有膽來上海,還大搖大擺在上上下下都是漢奸走狗的地方以賭客的身份出現。

……所謂藏木于林。

阿誠和郭騎雲在毒蜂毒蛇密約的包廂外面站崗。

“他們不會打起來吧。”郭騎雲有點擔心。

“打起來也不怕。”阿誠說。

“說得好像你家一定贏一樣。”郭騎雲不服氣。

阿誠不說話,想想明樓手上那個厚厚的繭子,然後笑了。

可是笑容還未從臉上褪去,突然聽得包廂裏面傳來杯盞碎裂的聲音。

不好!阿誠和郭騎雲面面相觑,連忙沖了進去。

結果一進去,就看到明樓反手扭住了王天風的手,把他的頭重重按倒在賭桌上。

“快放開我長官!”郭騎雲說着就要掏槍,阿誠連忙一伸手把郭騎雲的槍按住了。

“誰叫你們進來的!”王天風厲聲道。

“我們,我們聽到……”郭騎雲立刻噤了聲。

“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的。”阿誠把手放在明樓繃緊的手臂上,明樓哼了一聲,才把手松開了。

“明明打不過我,還來惹我。”他對王天風說。

王天風甩了甩手:“我怎麽打不過你,只不過你現在比那個時候胖了那麽多,跟我根本就不是一個重量級。要是回去那個時候,你試試我打不打得過你。”

“我記性好着呢,你那個時候也是我的手下敗将。”明樓說。

見兩人還是針鋒相對,阿誠看了看表,說:“時間有限,你們談事就談事,不要動手,不然一會兒真把軍警招來,吃不了兜着走。”

王天風斜眼打量他:“這裏也有你說話的份?”

長官威嚴擺在那裏,阿誠只好不作聲了。

“怎麽了,他在我面前也這麽說話,礙着你了?”明樓說着,重新在牌桌對面坐下來,“而且,你自己的計劃失敗,有什麽臉把氣撒在別人身上?”

“我叫毒蜂,又不叫上帝。”王天風也在牌桌另一面坐下來,“從來沒有萬全之策,計劃不執行到最後一步是不知道結果的。”

“倒是會找借口。”明樓說,懶得跟王天風打嘴仗,“說吧,需要我怎麽配合?”

“你只要幫我找到我說的那個人即可。”王天風正色道,“只要找到那個人,接下來就交給我了。”

“要我幫你找人,卻什麽線索都不給我,這不是叫我大海撈針嗎?”

“如果不是須要大海撈針,我幹嘛來找你毒蛇幫忙。”

明樓想了想:“我有多少時間?”

“越快越好。”

“屁話。”明樓罵道,“這話我也會說。”

“一周內,”王天風說,“再晚了,我怕就算找到人也沒有用了。”

“知道了。”明樓點點頭,答應下來。

“那我等你消息。”王天風倒也幹脆,聽明樓答應了,立起身來就走。

郭騎雲趕緊替他遞上大衣。可是就在王天風要走出包廂的時候,明樓叫住了他。

“萬一我失敗了呢,會如何?”

王天風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會有人死,”王天風說,“會有很多很多人死,都是那些在前方浴血抗戰的戰士。戰局也可能發生逆轉。”

直到坐上汽車,明樓都沉默不語。

“很少看你這麽嚴肅。”阿誠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看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明樓不答,只是道:“你知道許鶴嗎?”

“許鶴?”阿誠迅速搜索了一下他的記憶庫。

他想起來了。許鶴是一個黨內高級幹部,負責過很多地下黨的工作,還擔任過将官參謀。

“許鶴怎麽了?”

“叛變了。”

“什麽?”阿誠震驚得差點把方向盤打歪了,“怎麽回事?”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明樓脫下眼鏡,捏捏眉心,“聽王天風說他是因為驕橫氣盛,打死了自己人,黨內要處分他,他不服,便逃了出來。但是他逃出來還不算,他還帶出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

阿誠想起來王天風的話,心猛地一涼。

“戰區圖?”

明樓點點頭:“他打算拿它跟日本人做交易。”

“所以……他來了上海?”阿誠問。

“沒錯。”明樓重新戴上眼鏡,“王天風接到任務要刺殺許鶴。他是一路追着許鶴來上海的,本來想要在半路截住許鶴,拿到戰區圖。但是這個許鶴是做地下黨工作出身的,對軍統的作派清楚得很,王天風在路上撲了空,沒有截住。”

“那既然許鶴已經到了上海,為什麽不立即跟南田聯系?”

“王天風放了風聲出去,說是軍統在上海成立了鋤奸隊,有一張暗殺密令,這個上面首當其沖的就是許鶴的人頭。前兩天汪曼春不是失蹤了嗎,王天風便說汪曼春也是這張暗殺密令上的人物,所以已經被鋤奸隊暗中刺殺了。”

“他倒是會搶你的人頭。”阿誠看向明樓。

“這樣也好,省得南田來煩我。”明樓回答。

“可是你要怎麽找許鶴?”阿誠問。

“那個許鶴自知戰區圖事關重大,他這樣叛逃出來,國共兩方面都不會放過他,自然非常小心謹慎。再加上他聽說汪曼春被刺殺,就更不願意親自露面了。所以如果他要跟南田交易,一定會找一個斡旋人。”

“你要找這個斡旋人?”阿誠問。

“我們不知道許鶴在哪裏,只能從這個斡旋人入手。”

“有妙計了?”

“沒有什麽妙計,只有一個想法。”明樓說,“姑且試試,也許能成。”

把車子停進明公館,從車上下來幫明樓拿過公文包的時候,阿誠叨咕:“王天風倒好,把最難的找人任務給你,他自己就領個刺殺任務。刺殺任務我們也行啊,他要是能夠告訴我人在哪裏,再給我把槍,我現在就去把許鶴辦了。”

明樓回頭看他:“怎麽了,跟你前教官有過節?”

“沒有,只是不喜歡他那勁兒。”阿誠說。

“是啊,”明樓點點頭,“真看不過去,大搖大擺,像個正宮。”

阿誠一愣,轉頭看明樓:“說什麽呢。”

明樓笑了:“我說你今天怎麽回事,原來是吃醋了。”

阿誠站直了身體:“我為什麽要吃王天風的醋?”

“不誠實。”明樓笑着點點他,然後說,“因為你在意,在我特別艱難的一段時間,是王天風陪着我,不是你。”

阿誠被看穿了心事,不說話。

“好了,逗你的。你也陪着我啊,你一直都陪着我,”明樓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在這裏。”

“少來。”阿誠脖子根一熱,立刻揮開了明樓的手。

“你看你,又不誠實了。”明樓說,想了想,“不過,估計這兩天你倒是真不能陪我了。”

“怎麽了?”

“要委屈你一下,陪我演一場周瑜打黃蓋。”明樓說。

+++

自從阿誠中槍以來,梁仲春就覺得自己要飛黃騰達了。

現在看來,這感覺沒錯。

汪曼春失蹤之後,76號情報處的工作由他兼任。你看,就連老天也在幫他,讓汪曼春那個妖孽居然被軍統的鋤奸隊給收了去。現在整個76號都得聽他號令,讓他不免有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感覺。今天他來新政府辦公廳,就是明樓想要找他過來聊聊最近76號的動向和工作。

可是梁仲春一走進明樓的辦公室,就立刻有一種想要麻溜滾出去的沖動。

整個辦公室鴉雀無聲,溫度仿佛在冰點以下。低氣壓如黑雲沉沉壓在頭頂上,讓人腦袋發麻。這裏可不是春天,他想。

……山雨欲來風滿樓。

可是長官命令,不得不來,他只好硬着頭皮進去了。

“梁處長,來得正好。”看見他,明樓站了起來,“你來看看,他們這是要造反啊。”

“下屬愚鈍,不知道明長官為了什麽事這麽生氣。”梁仲春趕緊趕了幾步,走到明樓面前。

“我剛剛就任的時候,查了關稅額度。那個月的額度是不到六百萬。”明樓說,“劉秘書,來,大聲念給我聽,這個月的額度是多少?”

“還,還是不到六百萬。”劉秘書的聲音幾乎都聽不到了。

明樓砰一掌砸在桌子上,梁仲春一個哆嗦。

桌上的咖啡杯都被震得抖了一抖,涼掉的咖啡灑出來,濺了一桌。

“你們這麽多人都是幹什麽吃的?”明樓指着面前這些噤若寒蟬的科室主任,“新政府的工資都是白給你們的嗎?從我就任到現在,居然一點對策都沒有,一點實效都拿不出?你們啊,我看你們不是心不在工作上,而是故意欺上瞞下私相授受為己牟利。”

“可是……可是進出口的章子在阿誠先生的手上。”有個人怯怯抗議。

明樓轉過頭來,望向被擺在槍口上的阿誠:“你有什麽好說的。”

“先生,您這麽說我就不懂了。”阿誠看上去似乎也憋着一股氣,“進出口的單子,每周我都跟您做報備,這一筆筆一件件您也是看過的。”

“放肆。”明樓欺身而上,“你這麽說,就是我的不對了。”

“我什麽也沒有說,都是您說的。”阿誠望着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明樓點點他,咬牙切齒:“好一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梁處長!”他回頭喊梁仲春。

“是。”梁仲春小心應道。

“把人給我帶走。”

“帶走?”梁仲春一懵。

“不只是他,還有那些藏在新政府裏的蛀蟲。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什麽都敢吃。今天我就要叫你們把吞下去的都給我照原樣吐出來。查,給我查,就算把整個辦公廳給我翻過來,也要把每個帳戶都給我查清楚了。如果有財産來歷不明又無法交代具體原因者,全都給我帶走,以通國通共嫌疑處理,誰知道那是不是從重慶還是延安來的賄金?!”明樓背着手道,“梁處長,我責成你嚴查此事。新政府裏的蛀蟲實在是太多了,這一天不整頓,一天難治沉疴。”

“是。”梁仲春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從阿誠面前走過的時候,明樓這樣說。

+++

阿誠在76號呆了三天。

茶粗飯糙,睡覺的鋪子還硬得不得了。但這卻不是他吃不香睡不着的原因。

阿誠擔心的是明樓,他擔心明樓的方法是否能夠收到成效。

到了第三天下午,梁仲春出現在他的牢房門口。他是來放人的。

“你不要怨我,明長官發那麽大的火,不關你兩天不行。”送他出去的時候,梁仲春這麽說。

“我知道,我心裏清楚着呢。”阿誠說,然後想起來問,“其他那些被你抓進來的人呢?”

“放心吧,都放了。”梁仲春咧開嘴笑了,“不是我說你啊,阿誠兄弟,有時候論了解明長官的心思,你都比不上我。”

那天明長官發話了,梁仲春一琢磨,這賬吧,不查不行,可是真要把人弄到少個胳膊斷個腿就更不行了。所以他連夜查賬,按照明樓的意思,把最近幾月進帳最多又無法交代具體來歷的人,都抓進了76號先關起來再說。但是對這些人,他既不審問也不用刑,有茶有飯,好好伺候着。這樣既可以按照明長官的意思殺殺那些人的威風,又不至于真的把那些人拆皮挫骨得罪了他們。本來嘛,要說每個月賬戶裏進賬最多的,也是他梁某人。要關,也是他第一個先被關。要殺頭,也得先拿他去祭刀。所以說,他也不想這些人真的出事。所謂唇亡齒寒,兔死狐悲。

“你說說,明長官為你鬧了這麽一出,到底算是怎麽回事。”他搖頭。

阿誠一臉不耐煩:“還不是他嫌我去杜鵑那裏太勤了。”

“阿誠兄弟,不是我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抱着明長官這麽大一口碗,你居然還敢看着別的鍋裏,你就不怕把你自己撐死啊。”梁仲春說,“還有,你自己撐死不要緊,你不能殃及池魚啊。你看看,這次新政府有多少人因為你蹲了一次76號,就連老哥我都被吓出一身冷汗啊。那些不知道明長官真意的人,估計連膽都吓破了。”

“好了好了,我這次得了教訓了。”

“就是,可不能再來一回了,”梁仲春說,“你啊,回去好好給明長官道個歉。你看,明長官也沒想真的把你怎麽的,他還是心疼你的。剛剛也是他打電話來要放人的。你回去之後,就跟他服個軟,事情也就過去了。”

阿誠回到明公館的時候,明樓正在書房裏。

阿誠被抓進76號的事情,他們瞞着明鏡。怕她擔心,因此只說出去公幹幾天。

“瘦了。”明樓看着他,“沒好好吃飯吧。”

“我沒事,”阿誠坐下來,“找到了嗎?”

明樓點點頭,把一份報告遞給阿誠。

“除了你之外,這個月有十幾個人的戶頭有大額進賬,其中最多的這個人叫做陳炳。”

“陳炳?”阿誠記得他。新政府辦公廳的軍需官,家裏有點背景,和日本軍部走得也近。

“梁仲春把這些人也跟你一起關了,但是有個人第二天就被日本軍部情報處保釋出來了,說是他戶頭的異動是軍部撥付的款項。你猜猜是誰?”

“就是他?那看來這個陳炳就是我們要找的斡旋人,日本軍部給他的那筆錢就是讓他給許鶴買戰區圖的錢。”阿誠說,“那這個陳炳會把許鶴藏到哪裏去呢?”

“陳炳從76號出來後,我一直找人跟着他。他每天的活動還跟平時一樣,并沒有什麽異動。”明樓說,“三點一線,家,辦公廳,還有一個,煙花間。”

這麽一說,阿誠想起來了,他在煙花間裏遇到過陳炳不止一次。

這個人又貪財又貪色,好幾次還打杜鵑的主意。不過杜鵑在煙花間也算是個角兒,侍奉的達官顯貴也多,因此并不怎麽給陳炳好臉色。

“這麽個重要的人被陳炳藏起來,不可能每天不好好伺候着,但是他的每天活動又沒有什麽變化,那麽那個人只能被藏在他平時經常活動的地方。新政府辦公廳不可能,這裏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所以要麽就是藏在家裏,要麽就是藏在煙花間。”明樓說。

“要不要找人去他家裏探探?”阿誠問。

“不用。”明樓說,“我已經查過了,人不在他家。”

“哦?”

“根本不用去他家查探,找個人去菜場跟他家傭人攀談幾句就能知道人不藏在家裏。”明樓說,“若是家裏藏了一個大男人,每天不多加幾道菜怎麽夠。”

阿誠點頭:“那麽人就是在煙花間了。”

“我已經告訴王天風了,他和郭騎雲今晚就會行動。”明樓說,“我聽說你在煙花間有個相好。”

“杜鵑?”

“我們需要她幫忙,到時候制造一點騷動,便于王天風他們潛進去。”明樓說。

“沒問題。”阿誠說,“我現在就去找她。”

“她可靠嗎?”

“可靠。”阿誠點頭,“她絕對不會出賣我,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

明樓擡頭瞟他一眼:“說的倒像你們是生死搭檔一樣。”

“怎麽了,嫉妒了?”阿誠有些好笑地問。

“我嫉妒什麽。”明樓說。

“不誠實。”阿誠拿他的話還給他。

但是然後他湊過來,輕輕吻在明樓溫暖的唇上。

嘴唇離開的時候,明樓嫌棄地看他:“怎麽接個吻,嘴都不帶張開的。”

“76號裏沒有刷牙的奢侈,所以你知道的。”

明樓啐了一口:“好啊,你肯定是故意的。”

阿誠笑了,拿了衣服出門去。

“我走了。”他說,“希望我能帶回好消息。”

阿誠走了之後不久,天空就飄起了雨絲,然後細雨變成了瓢潑。

明樓立在窗前,看着陰雲密布的天空和無法穿透的雨幕,有點心神不定。

即便回到書桌前看文件,可是心思卻依然在行動上。

畢竟,此一役,關系着千千萬将士的生命和前線戰局。

等到眼睛酸痛的時候,他停下來看看表,已經夜裏兩點多了。

摘下眼鏡,明樓一邊揉着眉心一邊再次踱去了窗口。

大雨如潑,還是沒有半點停下的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明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過去接電話。

“大哥……”電話那頭阿誠的聲音差點被嘈雜的雨聲蓋過了。

接下來的三個字讓明樓的心猛然一沉。

阿誠說:“事不成。”

+++

許鶴死了,被王天風一刀割喉。

這個技巧本來是王天風教給明樓的,可是最後明樓反倒使得比他好,讓王天風很不忿。

可是這個用來對付許鶴已經完全夠了。許鶴就連哼都沒有來得及哼一聲,就一頭歪倒在地上死了。而在房間外面的那些特工還渾然不覺。煙花間裏又有兩個公子哥兒為了杜鵑争風吃醋,打得你死我活。還說是什麽高門子弟,吃相這般難看,特工們興趣盎然地看着,想着哪天又可以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是許鶴雖然死了,要命的是,在許鶴身上卻并沒有找到戰區圖。

許鶴已經把戰區圖交給了陳炳,而且為了避免夜長夢多,陳炳直接把圖交到了南田洋子的手裏。

無計可施,王天風和郭騎雲只好先盡快把現場清理幹淨,然後把許鶴的屍體,連同陳炳給他的錢和新身份趁着大雨的掩護一起運走,以制造許鶴沒有死,而只是趁着夜色自己偷偷離開的假象。

夜裏三點多,明樓穿着雨衣趕到郊外。

大到幾乎可以把人碾碎的狂風驟雨裏,王天風就拿了個鐵鍬和郭騎雲在那裏挖坑,準備填埋許鶴的屍體。

明樓上來就揪住了王天風的領子:“你怎麽說的,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王天風沒有掙紮,任由明樓抓住他的領子。

“我也說了,計劃不執行到最後一步是不知道結果的。”王天風說,“我們的速度已經夠快了,但是沒想到那個陳炳卻比我們還要快一步。”

“你知不知道這次失敗意味着什麽?”明樓質問他。

“我怎麽不知道?!”王天風說,“我們兩個都是罪人,我們都該死,我們該給前方的戰士們殉葬。”

說着,王天風丢了鐵鍬給明樓。

“來,明大長官,挖個坑,把我們兩個都埋了。”王天風說,“我同你一起死。”

“死了,就能換回千千萬将士的生命,挽回戰局了?”明樓聲嘶。

雨聲太大了,明樓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在怒吼。

“那你說怎麽辦?別告訴我說你是要我沖進日本軍部情報處去把戰區圖搶回來,你知道那是以卵擊石。”

“王天風,我告訴你,我還真不介意拿你去填彈殼。”明樓話裏帶着狠勁。

“我要是能填得上,我就去填!”

他們站在雨裏,瞪着對方。

大雨碾過他們的臉,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就算穿着雨衣也毫無作用,他們簡直就像是被泡在水裏一樣。

良久,明樓長長出了一口氣,終于松開了王天風的領子。

他說:瘋子,我們需要一個計劃。

我知道,王天風這麽回答。

你有什麽主意,然後他問明樓。

沒有。明樓搖頭,暫時還毫無頭緒。

但是一定會有的。必須有。明樓說。因為我們只能成功。

+++

他們回到家已經淩晨五點多了。

冬天早上亮得晚,他們回來的時候,天色還黑漆漆的,明家人也都還在睡夢之中。

阿誠小心翼翼地上了樓,不想吵醒她們。

他渾身都被淋透了,一整晚又情緒低沉,這時候趕緊洗了個熱水澡,然後上了床。

本來在76號蹲了幾天,沒怎麽睡好,今天又奔波了一天,本應十分困倦。可是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他睜着眼睛在床上躺到七點多,終于躺不下去了,一骨碌起了身。趁着明家人還沒起床,他去了明樓的卧室。卧室門沒關,他探身進去,明樓不在卧室裏。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阿誠伸手摸了摸褥子,冰冷冰冷的,一看就是沒人睡過的樣子。

阿誠下了樓,走進書房,果然明樓在書房裏,坐在沙發上,手裏撚着什麽,仿佛在沉思。

他在明樓身邊坐下來:“一個晚上都沒睡?”

“睡不着。”明樓說,“洗了個澡,本來想歇會兒,但滿腦子都是事兒,就跟上了發條似的。”

說着,明樓突然按住了額頭,低低呻吟了一聲。

他這個頭疼的老毛病啊。

“你看,不好好睡覺,頭又疼了吧。”阿誠說,“我去幫你拿點阿司匹林,順便熱杯牛奶給你。”

他正要走,明樓卻拉住了他的手,讓他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來。

“不要阿司匹林,”明樓望着他,“有你就行。”

“什麽有我就行,我又不是你的藥。”阿誠雖然這麽說,卻沒有再度起身。

天色開始有些亮了,但是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從窗口望出去,天邊盡是些灰灰白白的雲。

從窗口裏湧進來一些慘淡晨光。在那樣的晨光裏,明樓的臉色看起來十分蒼白,眼睛下面藏着陰影,頭發亂亂的,胡渣淩亂地長出來。

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個穿着西裝戴着金絲眼鏡風度翩翩仿佛從不知道失敗為何物的明樓。

這個明樓只有阿誠知道,脆弱而潦倒。

這個明樓,讓阿誠的心糾成了一團,讓阿誠想要保護他。只要自己還有最後一口氣。

這樣想着,明樓卻倒下來,将頭靠在阿誠的膝蓋上。

“就讓我這樣靠會兒。”他說。

明樓洗了澡,頭發還帶着潮氣,阿誠就用修長的手指仔細地幫他梳理整齊。

“你知道嗎,在最艱難的那段時光,我一直夢想着這一刻。”明樓笑了,帶着一種滿足,“就這樣把頭靠在你的膝蓋上,就這樣在你的懷裏,然後閉上眼睛,死去。如果是用這種方式死去的話,好像死亡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阿誠拉住了他的耳垂:“什麽死不死的,別說不吉利的話。”

“痛。”明樓讨饒,“好好好,我不說了。”

阿誠這才饒了他的耳垂。明樓又把身體往阿誠的懷裏靠了靠,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明樓說,“每天不用看那麽多的文件,想那麽多的計劃,擔心那麽多事情,就讀書,寫字,打球,騎馬,拉拉京胡,唱段梅龍鎮多好。”

“不務正業。”阿誠笑了,“匈奴未滅,你還有心思唱梅龍鎮。給我唱蘇武牧羊。”

“好好好,阿誠先生要聽,唱得。”

明樓張嘴就要唱,阿誠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大姐她們都還在睡覺呢,你還真來啊。”

明樓偷偷親了一下他的手掌心,阿誠驚得立刻縮回手去。

“騙你的。”明樓笑了。

“就知道逗我,”阿誠說,然後想起了昨天晚上明樓和王天風說的話,“那件事,你心裏有主意了嗎?”

“大概有了。”明樓說,“沒有也得有。”

然後明樓攤開阿誠的手,把之前他一直在手裏攆動的那件東西放在阿誠的掌心裏。

“你知道這是什麽?”

“汪曼春項鏈上的珍珠。”

“你很識貨嘛。”明樓贊賞。

“這可是我親自去買的。”

“我留了一顆珍珠,你吃醋嗎?”

“誰?我?不會。”阿誠搖頭,“別忘了你的心可還在我手裏捏着呢,怕什麽,反正我是不會還給你的。”

明樓笑了。

“它不是一顆珍珠,而是一粒種子。”他說。

“種子?”

“沒錯,一粒懷疑的種子。”明樓說。

懷疑就是這樣。

最開始只是一粒種子,在土裏蠢蠢欲動。

只要掌握好時機,澆水,施肥,它就會破土而出,長成你要它長的樣子。

“這粒種子,我要把它送給一個識貨的人。”明樓說,“種子即将入土,很快就會看到萌芽的騷動。”

然後明樓擡起眼睛看他:“我還要你幫我做一件事,阿誠。”

“什麽事,大哥只管說。”阿誠答應。

只要是明樓說的,哪怕是赴湯蹈火呢。

“背叛我。”然後他聽見明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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