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起雲湧(三)
蘇塵兒的眼皮動了動,然後緩緩睜開眼。
身下是柔軟的觸覺,然整個身子的骨頭卻似被揉碎過一般,疼将酸軟得厲害。而嘴裏則泛着一股淡淡的鐵鏽味。
入鼻,依舊是馥郁的冷冷藥香。
蘇塵兒艱難地側了側頭,視線裏映出一張臉。
華以沫正阖眼小憩,面朝着蘇塵兒弓着身子,絲綢般亵衣鋪散在白色狐皮上,膚色粉嫩,薄薄的眼皮上時濃密的睫毛,投射下一片小小的扇形。小巧的鼻梁,飽滿的粉唇,看起來無害而迷人。
似乎是感覺到了蘇塵兒的視線,淺眠的某人忽然睜開了眼。
蘇塵兒被對方的突然醒轉有些驚到,神色不免間怔了怔。
華以沫的眼睛一睜開,整個人便透露出難辨的氣息。
“醒了?”華以沫朝蘇塵兒淡淡道。
蘇塵兒自然是記得昏倒之前的事,也不願理會華以沫,幹脆重新轉回了頭,打算阖眼假寐。
一只冰涼的手卻忽然搭在了自己的側邊。下一瞬,一個輕微的重量壓上自己的左側身子。
“塵兒可是在生氣?”華以沫吐氣如蘭,聲音在蘇塵兒耳邊輕柔響起。
蘇塵兒頓了頓,然後搖了搖頭,語氣淡漠:“沒有。”
華以沫也不再開口,保持着半趴伏在蘇塵兒身側的姿勢,均勻的呼吸拂過蘇塵兒的頸脖,激起一點點敏感的小疙瘩。
蘇塵兒有些忍耐不住地動了動身子,盡量忽視着身上的重量與耳邊的呼吸。
片刻。蘇塵兒突然想到了什麽,阖着眼倏地睜開來,然後迅速扭頭望向華以沫。開口時,清冷的聲音難得起了絲波瀾。
“我的衣服換了?”
華以沫的臉依舊埋在蘇塵兒肩頭,淡淡地嗯了一聲,道:“你出汗了。髒。自然要換。”
蘇塵兒臉色微微一變。
昨晚暈厥過去之前,她的确能感到自己身上的毛孔都因疼痛沁出細密的汗水來。只是……不曾料到竟被換了裏衣。但想起對方的潔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倒不能說些什麽。
蘇塵兒從華以沫的語氣裏聽不出是誰換的,也并不問,這顯然已經不重要。只是心底,還是泛起些不自在來。
室內一下子又重新陷入安靜。只有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清淺地響起。
肩頭的氣息愈發均勻。
蘇塵兒幾乎以為華以沫在自己肩上睡着了。被壓得發麻的半側身子難受得很,蘇塵兒輕輕動了動,試圖緩解僵硬的身體。
“別動。”輕輕的喝止聲響起。
身旁寒氣随着時間的過去愈發深重。
正在蘇塵兒難以忍受之時,華以沫終于動了動身子,然後直起了身。
“我有事要做,先離開下,你呆在房裏不要亂走。”華以沫轉頭朝蘇塵兒道。在看到對方沉默地點了點頭後,方才撩開薄簾下榻。
蘇塵兒目送着華以沫出了洞,心裏還是松了口氣,揉了揉自己半邊僵硬的身子,然後坐了起來。
薄帳裏還殘留着那人身上的氣息。許是與藥相處得太久,一般女兒身上的女香也被藥香所替代。蘇塵兒忽然想起江湖上的傳言來。
平日雖足不出戶,然博覽群書的蘇塵兒還是對江湖上的許多事知曉頗多。包括鬼醫。
然而真正見到,卻才知與外界所述還是有着許多差別。
比如過分年輕的容顏,與望不透的靈魂。整個人都仿佛深淵一般,黑暗沒有盡頭。
這當真是極為可怕的一件事。無情如此,才沒有絲毫弱點可攻。
蘇塵兒不願再呆在玉榻上,也下了來。只是她并不出房,而是開始随便轉悠。
玉榻旁有一張檀木案幾,後面則是一個書架,想來是那人平日讀書所在。書架上的書,也皆是各種各樣的醫書。有很多甚至是手劄和孤本。蘇塵兒随意抽了一本手劄,好奇地坐在檀木椅上翻看起來。
手劄上的字跡鋒銳如刀,蒼勁有力,應是一個有一定閱歷之人所作。上面記載了許多偏僻藥理,下藥也十分重,常以以毒攻毒之法解尋常棘手之病。蘇塵兒看着看着,眉頭便不由得輕輕皺了起來。她略同藥理,自是看得出,那些藥雖下得重,然的确是難得的另辟蹊徑入手,應該也是療效顯着。但同樣的,副作用也不少。很多都是以縮短人的壽命為論的。若非心智足夠狠辣決絕,想必是無法從這些角度來看待問題,想出這樣的法子。
坐了許久,蘇塵兒的眼前字跡忽然模糊了一瞬。
蘇塵兒搖了搖頭,想要擺脫這樣的狀态,卻陡然發現,自己的雙腿無法移動,失去了知覺。
正在她臉色微變之際,華以沫已踱步進了來。
蘇塵兒望向華以沫,臉色有些難看,手撐着自己的太陽穴。
漸漸地,頭上的刺痛感越來越重,眼前的人影開始搖晃。
華以沫望着眼光有些渙散的蘇塵兒,也不開口,徑直走到了對方前面,然後伸出手探在了蘇塵兒的脈上。
“藥性比昨日淺了些。看來那藥維持的時間仍無法超過三日。”華以沫沉吟了一番,方道。
蘇塵兒也明白過來是昨晚的藥效并未完全褪去。她冷冷地望着華以沫,牙齒緊緊咬着下唇,不讓自己因頭上的疼痛而發出□聲。
華以沫卻饒有興致地擡起頭來,落在蘇塵兒身上。
那瘦削的下颔上漸漸積了汗,唇色被咬的鮮紅,細眉下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仿佛藏着無數個欲語還休的故事,深邃得讓人欲罷不能。鼻梁單薄,溫潤眉眼卻帶了疏離的氣質。而此刻,眼前的人兒只是沉默着瞪着自己,也不說話,眼底情緒翻滾,面上虛弱也随之浮上來。
仿佛一朵風中搖曳着的,柔軟又堅韌的廣玉蘭。
華以沫看着忽然有些失了神。腦中浮現出久遠時間裏的一幕畫面。
同樣虛弱又故作堅強的女子,躺在病榻上,對她柔軟微笑。
那微笑,最終都沉澱在了厚重的時光盡頭。
“主人,主人。”阿奴人未至,聲已到。
華以沫從思緒裏回過神來,望了眼雙手死死緊攥的蘇塵兒,然後淡然地起了身,望向阿奴。
“何事?”
“鬼醫窟外來了許多人。說是……來要回蘇塵兒。”阿奴的聲音漸漸在華以沫冷下來的臉上低下去。
“噢,是麽?”華以沫沉吟了番,忽輕笑起來,“正好,你便同我出去瞧瞧。”
言罷,轉頭又淡淡瞥了眼眉頭死鎖,趴伏在案幾上強忍疼痛的蘇塵兒,邁開步子走了出去。
阿奴臉上的同情一閃而逝,而後連忙跟了出去。
“主人……蘇塵兒不會死罷?”阿奴有些擔憂地問道。
華以沫的視線落在阿奴身上,褐色眼珠淡漠得沒有任何感情:“你問這作甚?”
“咳咳,阿奴只是随口問問。”阿奴連忙道。
華以沫的臉轉回來,淡定地往前走着。頓了頓,才低聲道了一句:“這般有趣的人兒,我怎舍得讓她死。”
聲音雖低,離得近的阿奴還是聽到了。她下意識地望向華以沫的側臉,正瞧見那唇角淺淺的弧度,心裏忍不住猛地打了個寒顫。
“少爺,你身子還沒好透,先去轎中休息罷。待人現身再出來不遲。”一個人出口勸道。
“無事,咳咳。”阮君炎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鬼醫窟的洞口,輕輕揮了揮手,示意自己沒事。
對方看少爺這般倔強,只得輕輕嘆了口氣。
阮君炎是昨日醒來的。
他醒來時,身上毒素已經解得所差無幾。睜眼便瞧見茜妹的身影。
風茜的眼底劃過一絲亮彩,連忙往前探過身子,一手已握住阮君炎的手,問道:“炎哥哥,可有哪裏不舒服麽?”
阮君炎艱難地搖了搖頭,剛想開口說話,卻覺得喉嚨幹澀,竟一時無法出聲。
風茜似看出了阮君炎的困境,連忙說了句“我去取水”,便從床邊的桌子上倒了些茶水,一手扶了阮君炎,一手往阮君炎唇邊遞去。
阮君炎伸出手,想要接過風茜手中的茶杯,怎料風茜埋怨道:“炎哥哥,你剛去了毒,便讓我來罷。”
阮君炎望着風茜有些消瘦的臉,也不好再拒絕,何況自己手的确有些使不上力,只好點了點頭,就着風茜的手喝下了茶水。
溫熱的水滑過幹澀的喉嚨時,一時如甘泉潤旱。阮君炎頓時覺得好了許多。
“我中毒了?”阮君炎望着風茜,皺着眉細細想了想,只記得當時拜堂時腿一軟,似乎便暈厥了過去,什麽都不知道了。
“嗯。”風茜點點頭。
阮君炎的眉皺的更緊了。
“這裏是在哪裏?”
風茜正要開口,大門已經被推了開,與此同時一個男子的聲音笑道:“阮公子可算醒了。這裏正是在下舍下。阮公子近日便在此由在下解毒。”
阮君炎的臉色緩和了些,然後床前便站了一個面容堅毅的男子。
“多謝。不知怎麽稱呼?”阮君炎禮貌道。
“在下易遠。阮公子也不必謝我,若非風茜姑娘找到在下求着為阮公子解毒,在下也不會有緣救得阮公子。”進來的正是易遠。他一身白袍,手中正拿着兩包藥,顯然剛配藥回來。
“易公子客氣了。咳咳。”阮君炎方說了句,便又忍不住咳起來。
“炎哥哥!”風茜坐在床邊,連忙伸手給阮君炎撫背。
阮君炎卻只是搖了搖手,然後身子側了側,避開了風茜的手。
“我沒事,只是剛醒來有些難受而已,茜妹不用擔心。”
風茜放在阮君炎背後的手僵了僵。
一旁的易遠在此時開口了。他朝風茜道:“風茜姑娘的确無需太擔心。喏,将這藥煎了,一日兩次,相信不過三日阮公子便能好透了。”
“嗯!”風茜聞言,連忙接過藥有些迫切地走了出去。
風茜邁出門檻的瞬間,唇邊帶了一絲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昨日去市區了,很晚才回來,洗漱完已經很遲了,太累所以沒更。等過幾天找個時間補上哈~~~謝謝大家留下來的評論。看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