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宦官春顯低聲下氣地來催,陛下,您該換禮服了。

齊野氣道:“我換個屁……”他咽下髒話。他不是怕了誰,只是今日大婚,他若是口出惡言,唯恐落人話柄,對新後不利。

當皇帝有什麽好?當皇帝連罵句髒話都要被寫進起居注,還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罵,罵也罵得一套一套的,文采斐然引經據典,他要是不肯納谏,暴君帽子立馬扣來——可他要真是暴君,早把這群聒噪廢物殺光了!

別以為他不知道那群陰陽怪氣的文人背地裏罵得有多難聽。

罵他大老粗,罵他草莽出身目不識丁……他明明認字的!只是不會搖頭晃腦地誦些聖賢書罷了,偶而記岔了也是人之常情,值得編排他一籮筐笑話麽?可惡!

春顯見他一臉怒色,越發在階下蜷成一團,顫聲道:“謝侍中……侍君的鳳輿已被迎至椒房。”

老宦官歷任兩朝,素來油滑,本不該犯如此拙劣的口誤——侍中是前朝的官位,侍君則是後宮稱位。

可謝蘭因當了六年侍中,春顯實在是叫慣了。

侍中雖是散職,卻能行走禦前,實乃天子近臣,非皇親國戚高門子弟莫屬;當今皇帝首開科舉,一切官職憑本事上崗,再無這等餘蔭虛名,卻仍有一位侍中沿襲舊制,随意出入宮闱,獨享聖眷——這便是人稱小謝公子的謝蘭因謝侍中。

當年齊野兵起中原,戰火還未燎過長江,江南高門仍在觀望,是蘭陵謝氏率先投誠,更将名滿天下的謝家才女謝薇許配給疑似有胡蠻血統的一介莽夫,故而為其他不與外人通婚的門閥所不齒。

等到今朝建立,謝氏便有從龍之功,風頭無兩,雖然元後謝薇難産而亡,但嫡長子已有他謝家一半血脈,皇帝更是顧念舊情,對後族格外優容。

謝氏本是詩禮簪纓之族,家學淵源深厚,今科進士裏竟十之有三是謝家人,其中佼佼者便是小謝公子。

謝蘭因是謝後幼弟,只比當今太子大三歲。他在皇帝膝下長大,身份尊隆,備受寵愛,幾與皇子無異。

謝蘭因自幼警敏,有神童美譽,博聞強記應對如流,多有奇聞逸事流傳,為民間津津樂道。六年前,謝蘭因年方十二,與皇帝打賭輸了,被撺掇着去參加科舉,竟然撥得頭籌,引得舉世嘩然,皇帝大笑誇道:“生子當如謝七郎!”

自此命謝蘭因為侍中,禁中受事,不離左右,甚為器重。

春顯見皇帝仍在氣頭上,左右斟酌一番,才惴惴道:“謝侍君等着您去合卺,已有兩個時辰了,他還未用過飯……”

齊野皺眉道:“他連飯都吃不下了?可把孩子氣壞了。”

春顯也沒料到皇帝竟會這般想岔,忙忙解釋道:“哪裏是侍君不肯,是祖宗規矩……他得等着陛下您一起用膳。侍君一早便行大征禮,到現在還顆粒未進。”

齊野聞言發火道:“這什麽狗……規矩,飯都不讓人吃,都什麽時辰了!你趕緊給他送點桂花糕去,就他平時愛吃的那式樣。他胃一直不好,現在早該疼了。”

春顯叫苦道:“合卺宴本該帝後同進的,謝侍君是最守禮不過的,如何肯獨自先用。還得要陛下您……”

齊野不耐煩道:“行了,我知道了。”

言畢便拂袖出殿,招呼人牽馬來,也不顧随從,疾馳入蒼茫暮色裏。自古以來哪裏有皇帝在內庭縱馬狂奔的?但齊野千忍萬忍,也忍不了一天到晚八擡大轎,像具活屍般腳不着地。他是馬上打天下的,一天不騎馬便渾身不對勁。

那日有臣子一邊罵道:“成何體統!”一邊躍躍欲試着往柱子上撞,卻被齊野一腳踹飛。齊野大發雷霆道:“要麽讓我騎馬!要麽我今天也學你們撞柱!”君臣這才勉強達成共識。

齊野直奔椒房而來,翻下馬後也不拴,推開殿門便往裏走。

謝蘭因坐在案邊,以手支頤,運筆如飛地批閱奏章。大臣們是不肯說人話的,唧唧歪歪地寫抒情長詩,半天說不到點子上,要不是謝蘭因事先幫齊野預覽總結,皇帝是別想睡覺了。

今日帝後有喜,卻沒有讓四海停轉的威力,天災人禍陟罰臧否,一切照舊。只是謝蘭因卻不似往日穿紫袍佩金魚,而是穿件六幅石榴紅嫁衣,容顏也被仔細描摩過,柳眉花顏,眉心一點紅痣,在燈火映照下平添婀娜之意。

齊野慌亂地想:以前怎麽沒覺得他竟……那麽像他姐姐?

謝蘭因本就生得極好,與他寫進詩裏的佳人姐姐不相上下。素日早朝,朝堂猶暗,唯謝七郎至,軒如朝霞,光彩照人,不複似世中人。

那時謝蘭因還是個身量矮小的少年,朱紅衣袖得挽上兩挽,再被白玉帶鈎一勒,腰似濯濯春柳。

謝蘭因雖年少,容止卻極為雅重,衣冠風流,環佩不動。神色更是莊嚴極了,其實似謝蘭因這般累世貴族,多有放誕風氣,他早慧揚名,受盡萬千寵愛,更該倨傲自負,卻不知何處修來端肅性情,遠比同齡人沉穩安靜,甚至稱得上不茍言笑。

有時朝會時,齊野俯瞰滿堂群臣,見謝家少年于百官中墊起腳、仰着頭,眼如點漆地凝注着皇帝,把皇帝看得陶陶然,自感非得是堯舜再世,才能得如此才俊全力輔佐。

一念至此,齊野又暴躁起來。謝家他媽的想的什麽馊主意,老子先娶姐姐再娶弟弟,這得多荒淫才幹得出這種缺德事,小謝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對他唯有慈父明君之情,這他媽的……全亂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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