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謝蘭因之後數天高燒不退,終日昏沉地蜷在皇帝寝宮。

時已歲暮,陰雲密布,不時飄落雪片,齊野不舍得謝蘭因帶病挨凍,将之後的祖宗祭祀一概推拒,禮部公然大罵皇帝人而無儀,齊野道:“我那馬夫老爹還不知埋在哪個荒土堆裏,我祭個屁。”當場把禮部侍郎氣撅了過去,至于帝後婚後本該各居其所的規矩,齊野更是充耳不聞。

齊野心中惦挂着謝蘭因,下了朝就命人把折子送到後殿,連辦公也要與謝蘭因同處一室。

往日奏折都有謝蘭因代勞,齊野只消答複個可否,如今像個常年被遞小抄的考生突然親身上陣,簡直兩眼一抹黑,更兼年尾事多冗繁,這廂饑寒那廂虧空,他翻一會就頭痛氣大,奮筆疾書地用大白話批閱道:“你寫的什麽狗屁玩意?”“這種小事都要來煩我?”“你怎麽又來要錢?”

齊野直面這群笨蛋壞蛋,越發感念謝蘭因的周全聰敏,他氣累了就上榻抱着他家小謝眯一會。

謝蘭因燒得暈頭暈腦,等齊野一靠近,他便像只眼睛都睜不開的小貓般直往齊野懷裏鑽。便是人事不省,也貪戀肌膚之親。

寒冬臘月裏,兩人同蓋一床大被,謝蘭因蜷手蜷腳地趴在他胸膛上,只露出小腦袋來,兩頰燒紅,眉頭緊鎖,他平日裏總是肅容以待,如今病中不免生出軟弱之态。

齊野過往只覺謝蘭因玉雪可愛,懵懂稚氣惹人憐惜,等到大婚之夜颠鸾倒鳳一番,雖還心亂如麻,到底品出銷魂滋味。大手鑽進他薄薄衣衫下,懶懶愛撫他的腰背,只覺柔膩軟玉入懷,更是心思浮漾,一時老和尚念經似清心默念:“我對他只有父愛”,一時又不管不顧道:“管他媽的,他都是我老婆了,他對我情根深種,我愛回來又怎麽了?橫豎沒犯法,再說老子就是王法。”

他還在猛烈地天人交戰,不料謝蘭因醒後竟對他不假顏色,素昔柔情癡态譬如朝露,轉瞬即逝,脫水曬幹後剩下一粒銅豆似的勁節清臣,只怕皇帝稍加染指他便要血濺三尺以死明志,铮铮鐵骨把齊野硌應得一愣一愣的。

齊野數次想拉住他質問道:“你在和我鬧什麽脾氣?”但見謝蘭因一派落落大方,言行舉止全無不妥,只好自顧自氣苦道:本就是我嚴詞惡行拒他在先,怨不得他灰心喪氣從此兩絕。

謝蘭因雖然與他生分,幹活依舊利索,燒還沒退便幫着皇帝一起參閱奏章。齊野憐他柔弱多病,又愛他認真做事的模樣,還似往日般把他抱上膝蓋,想要摸一摸親一親,卻見謝蘭因僵硬得像塊棺材板,滿臉忍耐。齊野頓時沒滋沒味,送佛似地把謝蘭因放回原處。

齊野嘆道:“每日下朝後謝卿來這兒陪我處理政務,其餘時候便搬回後殿吧。”

免得相看兩相厭。

謝蘭因垂首道:“臣遵旨。”

齊野黯然想,真是幹脆利落。按理說他該自稱臣妾了,他一口一個臣,實在泾渭分明。

一晃半月,兩人白日見面倒也公事公辦相敬如賓,只是幹巴巴的,終不似舊日如魚得水。齊野無處發洩,心裏越發憋屈,這夜他本該臨幸美人,忽而意興闌珊,是故獨居寝殿,夜半聽得一陣刀槍喊聲,他大驚而起,連喚侍衛皆不應,心裏不詳咯噔一下——擺明了是有人逼宮。

他驚痛交集:我将禁軍軍符一分為二,我與小謝各執其一,他莫不是叛了我去?

一時竟覺萬念具灰,過往種種皆成空幻,方知心中愛重謝蘭因已極,他一生戎馬戰無不勝,若謝蘭因一劍直刺他的心口,他唯有兵敗如山倒。

他到底臨危不懼,整衣提槍出了殿門,縱然謝蘭因棄他而去,總有話要對自己說。卻見殿外一行火把挽成長龍,為首勒馬者竟是太子齊陵,齊陵密不透風地裹在銀甲裏,見自家老爹天将般偉岸身影,頓時畏縮地縮了縮腦袋。

齊野聲如洪鐘喝道:“臭小子,你要幹嘛!”

齊陵梗着脖子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在幹嘛,你年紀大了眼睛也瞎了不成,世家坐大你不管,巴巴地把美女蛇娶到枕邊來,我怕你被咬死,想讓你到一邊涼快去。”

齊野怒道:“你這蠢貨,休要壞我大事。”

旁人聞言恨不能戳聾自己耳朵,這對皇家父子實在沒文化,逼宮這等載入史冊的大事,最注重冠冕堂皇名正言順,他二人卻似村口對罵,形同兒戲。

齊陵冷笑道:“甚麽大事,怕是閨房之樂吧。”

他句句暗指謝蘭因,顯是積怨已久。

齊野險些脫口而出:我有個屁樂子!

總歸不足為外人道也。

冷下臉來還待要發作,又聽一陣馬蹄聲,雖似繁弦般急促,卻又整肅如同一體,顯是訓練有素。

齊陵頓時面無人色,齊野心裏有底,微微含笑,拭目以待。

這夜星月明明,青石宮道似爛銀般反光,争似銀河鵲橋。一匹黑馬欺霜踏雪當先而來,馬上謝蘭因鶴氅青袍,衣袂獵獵,龍章鳳姿,神情肅殺,恨意如刀。

齊野從未見過他這等鋒芒畢露的模樣,竟也怔了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謝蘭因是足以和新帝分庭抗禮的世家少主,而他們二人本該互相牽制,若是謝蘭因有心發難,定能讓自己左支右绌。

齊野心頭忽而火熱,他對謝蘭因固然愛憐有加,總歸是長輩對小輩的心态。要為愛侶,還須并駕齊驅。

謝蘭因此時騎的是齊野的馬,馬脾氣臭得很,謝蘭因以往雖被齊野抱上過幾次馬,很明顯感受到這馬的不情不願。但馬兒确乎有靈,竟似知曉今夜事從緊急,載着謝蘭因便沖齊野而來。

謝蘭因遙見齊野安好,心弦驟松,眼前一黑,竟從馬上摔下來,又踉跄爬起來。他平日端的是金尊玉貴,今夜衣擺間環佩叮咚,确實奔跑太急,風儀全然不顧。

趕到齊野跟前,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依舊仰起頭,盈盈含淚,目光不離齊野:“微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齊野亦情切去握他的手,發覺他掌心被劃破了皮,鮮血并汗水淋漓,他卻渾然不知痛,緊緊抓住齊野的手,不住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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