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姑姑

“祖母您說完了?您說完,可容孫女說了……”

容嫣目光深沉, 對視祖母的墨瞳幽邃得讓人心悚。梁氏從未見她如此神情, 一時木然愣住, 竟不知回應了。

她不回應, 那容嫣便當她默認。

“祖母,從和離那日到如今,除了勸我回去,您可曾問過我到底因何而離, 又問過一句我在秦府究竟過的是什麽日子?”

“我在秦府重病, 你們都道是因尤姨娘。的确, 是她, 不過不是因我妒恨生疾,而是她給我下了毒,使得一場再尋常不過的風寒險些要了我命。若非郡君發現端倪,您今兒便沒我這個孫女了。”

“然這還不是讓我最心寒的。郡君發現後告之韓氏,她是我婆婆,非但沒為我做主, 反倒極力壓下此事并支持秦晏之納了她。我在她們眼裏到底算個什麽?您說秦晏之外冷內熱, ‘熱’我未曾見到, ‘冷’我可是領會了個透。我卧病在床月餘直至康複, 他回通州幾次竟未看我一眼。您可知從傷寒以來, 我唯一一次見他便是提出和離那日!”

那日,這也是她穿越而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夫君。

“看着面上顯貴,您可以問問楊嬷嬷我在秦府是如何度日的。夫君不理, 婆婆不愛,除了郡君為我撐腰,看在她的面子上下人還能喚我一聲‘少夫人’,可背後裏誰真的把我當夫人了。我不過是挂了妻名的擺設,連韓氏房裏的那只貓都不如。”

“容家有事便求到秦府,我都是煩郡君幫忙。人的耐性都有限度,我不能一味地磨着她。如此,只能硬着頭皮求到韓氏面前,我遭了她多少冷言白眼,又聽了多少她诋毀容府的話。我不敢反駁,一來她是我婆婆,二來只盼她說夠了,能幫我一把。這些你們又何嘗知曉。”

“祖母你方才有話說對了,韓氏針對我一部分是因沒能把侄女小韓氏嫁給秦晏之,更重要的是我不能為秦家傳後。我能理解她作為一個母親的憂慮,不過理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依舊是空占其位未盡其責,她依舊是看我不順。既然彼此對不上,為何還非要湊在一起。不僅對她是,對秦晏之也是。我不是該留的人。”

這些話壓在容嫣心裏許久。與其說是為自己辯解,不若說是為原身抱不平。如果原身能夠早些意識到這些,也不用在秦府蹉跎那麽些年,更不會因一場風寒丢了性命,讓她這個穿越者占據了她的生活。

梁氏驚愕不已,尤其聽聞尤姨娘加害孫女,甚是後怕。可整番話聽下來,她越來越平靜,平靜到冷漠,終了啞着滄桑的喉嚨冷哼,寒聲道:“你終究還是為了你自己。”

容嫣簡直無話可說了——

可她不能不說。

“那祖母您覺得我應該為了誰?”

“為誰?自然是為這個家,為容氏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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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所謂的容氏一族,便是二叔,是容煥,當然也包括容炀。可就是不包括我,也不包括姑姑。”

話似針錐,猛然戳進老太太的心口窩,她搭在椅背的手顫了顫。

姑姑容畫是梁氏小女,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美豔,毫不遜容嫣半分。她自小和姨母——梁氏姐姐的小兒子趙世骞定了親。梁夫人嫁于昌平侯府二爺,趙世骞是她獨子,長容畫兩歲。翩翩少年郎儒雅溫潤,十七歲便中舉,只待容畫及笄便完婚。二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是樁良緣。

容畫年及十五,随母去昌平侯府拜見姨母,偶遇大少爺趙世卿。趙世卿是大房長孫,年三十二,方列世子之位。

趙世卿妻子柳氏端方娴淑,夫婦伉俪情深。怎奈天不遂願,柳氏患病辭世,趙世卿久不能忘懷。偶遇容畫,見其與亡妻頗有幾分相像,恍惚間若再見初嫁嬌妻,一時竟愣住了。然得知是堂弟未婚妻後,持重過禮,避諱地讓開了。

他是避開了,可有人動心了……

去姐姐院子的路上,梁氏心思轉得飛快。自家大兒子容伯瑀,進士二甲第八,本有機會參加館選考個庶吉士入翰林,可他卻選擇觀政都察院,這一觀便是兩年至今未分配。二兒子容仲琨,整日癡迷畫作,秋闱屢屢不第,再這麽下去怕廪生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她一個寡婦,哪裏來的依靠。為了維持着容家書香傳世的體面,死了不愧對祖宗,活着不被人戳脊梁骨,她熬心熬血。為了容家,她連萬氏這種刁鑽厚顏的人都忍了,還不是親家時不時拿錢給女兒撐腰。

這口氣梁氏咽下了。可怕就怕早晚有一日,這體面還是維持不下去,她不能錯了機會……

趙世骞是個好兒郎,可再他也只能走仕途,舉人是中了,誰保證得了他一定會進士及第,可不是每個人都如她大兒子容伯瑀,更多的還不是容仲琨那樣的。就算中了,且又入了翰林,還是逃不了熬資質。到底不若侯府襲爵來得快。而這爵位,早晚是要落到趙世卿手裏的……

梁氏借口迷路,将女兒引入了世子爺的院子。正因偶遇容畫,趙世卿被思妻之情席卷,多飲了幾杯酒,乍然見了誤入正房的容畫,還道是妻子還魂,将她擁住。待他清明過來欲道歉時,梁氏姐妹來了——

見此一幕,梁夫人驚住。一個是平日裏彬彬持重的世子爺,一個是溫順柔和的外甥女,怎也不會把這兩個人想到一起!然今兒這一切巧的不能再巧,梁夫人就是不動腦子也看透了。

這個貪心不足的妹妹啊!

梁夫人怒火中燒,可為了自家顏面,她不能戳穿妹妹的陰謀,對世子爺她也不敢發作,只能壓抑着把這股子火氣撒在了外甥女身上。

涉及女兒家清白,容畫泣不成聲,如何都解釋不清了。為擔此責,趙世卿決定娶她——

容畫不肯,關了自己月餘。在母親痛心疾首的勸說下,她只能嫁了,嫁這個大了她十七歲的男人,給一個只小他三歲的孩子做後母。

梁氏得逞,卻沒料打嫁入的那天始,除了三日歸寧,容畫再沒回容家一次,與容家徹底劃清了界限。次年,趙世卿春闱失利,梁夫人将此罪記在了妹妹頭晌,也與她斷絕了往來。

這便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可當初的教訓她還沒吃下……

梁氏一聲接着一聲地狠嘆,想用這嘆聲鞭笞容嫣,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冒失和無禮。然容嫣不覺得這是冒失,是她把自己推向這個位置的,她必須得反抗。

“祖母,我知道您所為都是為了容家,可您不能犧牲我們去換容府的體面,我也知道您這輩子過得不易,容家祖上定要感謝您,但您別忘了我也是容家的後。

“況且體面是自己掙來的,不是換來的!我父親的功名是他努力得來的,容炀也一樣,我不覺得沒有靠山對他不是件好事,如此他才更懂得珍惜,況且我相信他。”

容嫣垂目須臾,深吸口氣對視祖母道:“作為榮家人,我會替父母孝敬您,盡兒孫的責任。但如果您還是要堅持下去,那我也只能和姑姑一般,與容家再無關系!”

容嫣舌尖輕點下齒,聲音雖緩,卻把每個字都咬得極清晰,千金般重壓在了梁氏的心頭,她臉色蒼白得吓人。可她依舊不覺得自己錯,她為容家付出了一生,她何錯之有。即便錯,也不會坑了兒女。

“你們都是沒有良心的!我是有私心,可我何嘗沒為你們着想過。畫姐兒不認我,可她如今是千擁萬護的侯夫人,她敢否認她的體面是我為她争來的嗎?還有你,待秦晏之入堂拜相那日,你可想過你将有的榮耀……”

“人活得不是那些虛無的體面!而是感情。姑父只把姑姑當做亡妻的替身,她有做過一天她自己嗎?秦晏之只把我當做個擺設,我每日在後宅與酒相伴迷醉自己,這就是體面的代價!”

“感情才是最虛無的東西!”

梁氏不屑哼道。

容嫣明白,梁氏守寡二十幾年,寡婦心态讓她不相信任何人,把所有的精力希望都寄托于子女身上,只有他們的成就才能彌補內心的空虛。

這也是她的不幸。

“祖母,兒孫自有兒孫福,您真的該歇歇了。”容嫣神色淡然地道了句,随即恭敬福身,再沒給梁氏回話的機會,退出了正堂。

梁氏滿腹的話梗在喉嚨吐不出來,憋得胸悶。為何只揪着自己的私心,就看不到她給她們帶來的好呢?女人活得是什麽?無非是名聲身份。不使些手段不有所犧牲怎麽可能得到!

陳嬷嬷眼見老夫人長長地吐了口氣,忙勸道:“這事太突然,許是孫小姐一時難以接受,老夫人您可別忘心裏去,她會知道您是為她好的,再給她段時間……”

梁氏阖目拜了拜手,滿臉的滄桑。“算了,她不會聽的。”她已經不是自己那個乖巧的孫女了。方才那一番話決絕不留情面,雖她覺得無禮,然容嫣最後的那句話戳中了她心:許她真的該歇歇了。

可她真的歇了,這個家誰來撐。這個家已經是她的全部了。

“扶我進屋躺會兒吧……”

不管祖母如何想,容嫣話是說明白了,任她們再有何心思她也不會動搖,絕不走回頭路。

榮耀,體面,富貴……這些都是自己賺來的。即便賺不來,那麽她問心無愧地過完此生,也是一種成功。她不想要那種喪失自我而換來的安穩。

到了後院,她伸手去撐房門,皓腕上的墨玉镯子乍然跳入眼底,她又想到他了。

今天臘月二十六,他應該已經回京了吧……

宛平,虞家別院。

“少爺,這……”九羽看着冰裂瓷缸裏翻身漂浮的錦鯉,神情惶惑。

“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何可驚的。”虞墨戈将手一提,把整壺的陽羨都倒進了瓷缸裏,最後索性連紫砂壺也扔了進去,清冷轉身。

九羽看着那茶壺怔愣。

打虞墨戈從都察院出來,身邊便危機四伏。不知是誰,非奪他性命不可,不是刺殺便是下毒,酒、吃食、甚至是藥……無孔不入,這也是他養魚的原因。

可九羽怎都沒想到,會有人把毒下在茶裏。

茶爐還溫着,水是曲水親自打的,茶壺從未動過,那麽只能是茶葉——

九羽猜得沒錯,虞墨戈今兒煮茶,拈茶時便覺着茶葉不似往日,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不過他還是讓曲水煮了,茶好後他沒喝,而是先斟了一杯倒入瓷缸中。果不其然,半刻鐘不到,七條錦鯉無一條存活。

虞墨戈扶額坐在桌前,回憶這一切。除了九羽和曲水,房中沒有任何人來過,這毒到底是如何下的?

這想奪他命之人也是奇怪,在京城從未出現過,獨獨在宛平。他這是不想自己死在京城。

如此回憶前世,好些死裏逃生的事似乎便都能解釋清了。

到底是誰?虞墨戈想到兄長。虞晏清是手刃了自己,但他奉的是首輔的命。那麽想殺自己的是首輔?也不對,前世首輔利用他讨伐套賊,驅除倭寇,他還要靠自己幫他。最後讓他死,是因他看透了一切,所以留不得了。

那麽到底是誰?原來上輩子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

九羽喚曲水來偷偷把魚處理掉,換些新的來。九羽看着主子,凝重道:“爺,不若回京吧,起碼安全些。今天二十六老侯爺已經催了兩次了。”

二十六了?那她是不是該到通州了……

想想再不喜歡那個家她終了還是得回去,亦如自己。

“去吧,收拾收拾,明個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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