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歇晌

“摔到哪了?”虞墨戈從嬷嬷手裏接過容嫣,仔細上下打量。

容嫣安慰地笑笑。“我沒事, 不小心而已。”

虞墨戈眉心緊鎖, 目光投向面前的虞樾, 見他小臉滿是不忿, 瞪起的眼睛帶着狠勁兒,他臉色登時陰沉下來。

氣氛瞬時變得冷飕飕的,寧氏趕緊勸道:“樾哥兒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頑皮莽撞, 沒個準。”

“沒準?”虞争暖冷哼一聲。“我看他準着呢!直直便朝着三嫂來了, 一步都沒偏差。”

“争暖!”寧氏瞥着徐氏和二房三房的人, 斥了女兒聲。虞樾是她心肝寶貝, 不過寧氏也非有意包庇,畢竟今兒是小兒子大喜的日子,況且還有那麽多人看着呢。

看便看吧!都在一個屋檐下,誰不知道誰,争暖才不管這些。何況俗話說當面教子,這孩子就是太皮了!她上去便扯着虞樾呵斥:“說, 你是不是故意的!”

大夥都盯着他, 本以為小孩子會怕, 誰知他梗脖瞪着姑姑喊道:“是, 我就故意的!”

呵!他倒是比他爹有骨氣。争暖哼笑, 扯着他胳膊追問。“那是你三嬸,你為何撞她。”

“她不是我三嬸,她是壞女人!都是因為她, 我爹才被抓的!”虞樾還要向前沖,被争暖一把抻了回來,嗔道:

“誰告訴你的!你爹被抓跟她有什麽關系!”

“就是他,三叔為了娶她才把爹關進大牢的,三叔壞,她也懷,我要撞死她!”

這話可還了得!知道這孩子被寵得沒邊,但沒想到他什麽都敢說,心竟狠到這般!大夥驚瞠目結舌,倒抽了口氣。

争暖更是怒不可遏,擡手便要抽他,可手還沒落下,便聽門外有人喊了一嗓子沖了進來。

是虞晏清正妻程氏,她一把将孩子扯了過來,順勢跪倒在地,摟着孩子哭訴道。“連個孩子你們也不放過嗎!他爹已經走了,我們母子也容不下了嗎。”

程氏面色憔悴,瘦得兩頰凹陷,看上去起碼老了十歲。她穿着玄青褙子,發髻好似許久未整理,略顯淩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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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瞪着大夥,雙目通紅,眼底烏青,看得好不瘆人。

“大嫂,您這話怎說的。誰容不下誰?大哥被抓是他自作自受,您這兒子也一樣!”争暖冷哼道。她就是瞧不慣程氏這不講理的勁兒,孩子都被她帶歪了。虞樾才七歲,方才說的那些話沒人告訴他他講得出來嗎!

從打虞晏清出事後,寧氏便一直躲在佛堂念經,想逃避這一切。可今兒這幕偏又把那些傷痛帶了出來,情緒帶着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她強制安奈,冷聲道:“大兒媳,帶着樾哥兒回去!”

程氏抹淚看着寧氏。虞晏清走了,沒個男人在這家裏難撐,她能靠的也只有婆婆,她的話她不能不聽。于是抱着兒子低聲啜泣,摸着兒子小臉,滿目的疼惜不舍。

母子二人好不可憐,這若讓不知實情的看到,還道府裏如何欺負了他二人。

程氏拉着兒子,因哽咽而顫聲道:“咱們走。”

“等等。”

虞墨戈突然開口喚住二人,看都沒看程氏,與侄子對視,淩厲道:“方才的話誰與你說的?”他語氣淡然,可眉宇間的寒氣逼人,一雙眼幽深晦暗,把人的心魄都快吸去了,冷得讓人生畏。不要說虞樾,就是大夥也有些怕了。

他怒了。

虞樾靠着母親不敢發聲,答案不言而明,程氏驚得左右無措,臉色越發地白了,攬着孩子不住地向後蹭着。身後,追随程氏而來的吳嬷嬷看不過,心一橫,噗通跪倒在地,咬牙道:“奴婢該死,是奴婢和孫少爺說的,都是奴婢的錯。”

看着伏地認錯的嬷嬷,衆人唏噓,誰看不出這是在頂罪呢。再拎不清的下人也不敢随便在府裏說這話诋毀三少夫人,惹三少爺啊,那可真真是活膩味了。

可人家認了,還能有何辦法。

虞墨戈看了他一眼,喚道:“來人,把吳嬷嬷帶到前院施家法,杖三十,趕出公府。”

這話一出,衆人驚愕——

處分是應該的,可杖三十,五十幾歲的人了,能挨得住嗎?徐氏是個心軟的,想要去勸可對上虞墨戈那雙寒若古潭的眼睛,話又咽了回去。寧氏更是沒資格言語,唯是程氏哭嚎替嬷嬷求饒,直道吳嬷嬷是她乳母,随她入的公府,念她勞苦趕出去便是了,莫要再施刑。

不管她如何求,虞墨戈終是無動于衷,她突然撲倒容嫣面前想要求情,卻被虞墨戈只身攔截了。

他冷漠看着她道:“今兒是個教訓,我懲罰她不只是因為她對主子不尊,而是她誤導孫少爺。大嫂您覺得是孩子的一生緊要,還是這三十杖緊要。虞樾是虞家長孫,即便未來承不了虞家勳爵,也不該肆意驕縱。整日跟着婦人論口舌是非,日後能有何出息。這也是我要跟您說的,虞樾七歲了,這月開始,便送到衛所練習去吧。”

“不行!”程氏大喊了聲。一把拉住兒子,盯着大夥的目光警惕怨恨。

“虞家子孫,六歲便開始學兵法,虞樾到年紀了。”虞墨戈漠然道。

學兵法和去衛所能一樣嗎?去了衛所,一年她也見不到兒子幾面,何況那個地方連成人都叫苦,何況是個七歲的孩子。程氏已經沒了丈夫了,難道還要剝奪他兒子?她不能接受,更接受不了兒子去吃苦。

可他不吃這個苦,未來必然會是第二個虞晏清。“大嫂,兄長的罪此生都洗刷不掉了,您若不想虞樾也受牽連,那您必須放手。”

不行,絕對不行。眼下吳嬷嬷被拉走程氏都顧不得了,她把兒子藏在身後,步步後退。可她藏得住嗎?上有婆婆,有國公爺和老夫人,她根本做不了主。她眼淚簌簌而下,楚楚哀求地看着寧氏,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

寧氏看着她護子心切,內心忍不住感慨:這不就是曾經的自己嗎。當初她也是如此護在兒子面前,也是如此哀求丈夫,最後換來了虞晏清的安逸。可安逸的結果是什麽?

“去吧!”寧氏錯開視線。“他三叔是為了他好。”

“母親!”程氏哀戚喚了聲。見寧氏無動于衷,她絕望嚎啕,模糊的視線對向虞墨戈身後的容嫣,她心中怨怒。“什麽為了樾哥兒好,還不是因為虞樾沖撞了她,你是為了她,你們都是為了她。”

這話可就有些不明事理了。虞墨戈是疼護妻子,可眼瞧着虞樾都任性驕縱到何種地步了,再不歸攏,只怕還不及他爹呢。

沒人再理會程氏,寧氏也被她攪得心神不安,給徐氏招呼聲便帶着大兒媳一同回去了。

臨行前她看了眼兒子,想到虞樾的那些話,深嘆一聲。這一聲,沒了一早的平和,更多了分無奈和疏離。這個心坎,她能放下,但過不去。

寧氏一走,徐氏安慰了虞墨戈夫婦幾句,想要緩和氣氛,然卻發現一直沉默的新婦臉色不大好,方才還透紅水潤潤的,這會兒白得連唇色都淡了。

“孫媳,你可是傷着了?”徐氏問道。

這一問,虞墨戈猛然回頭,只見妻子颦眉坐在椅子上,手緊緊地抓着椅背。她也看了他一眼,随即勉強笑應:“媳婦沒事,許是今早開窗時吹到了,有點頭暈。”

“可要請大夫瞧瞧?”徐氏殷切問。

虞墨戈攥住妻子的手攙扶她起來,回道:“我遣人去請,祖母不必憂心,我先帶她回去歇會兒。”

徐氏連連應下,與衆人道別,夫妻二人相偎出了正堂。争暖瞧着大房只剩自己,也跟着三哥去了。然才穿過角門,便瞧見三哥一個打橫将三嫂抱起,飛似的朝繁縷院奔去了,她愣了愣,追了上去……

主角都走了,留下幾人也沒意義。徐氏回了東院,袁氏也帶兒媳回了二房的思睦院。路上袁氏瞥着兒媳,皺眉道:“……說話也沒個遮攔,什麽不該提偏提什麽。”

小袁氏知道她指的生子的事,扁了扁嘴嘟囔道:“我又沒說錯……”

“還犟嘴,我才不信你沒聽說她不能生!”袁氏點了點兒媳,“你呀,得虧是我侄女,嫁給孤鳴了,不然遇到個厲害婆婆有的你好看。”

小袁氏不滿。“就算我聽說了又如何,還不能說了?她怎就那麽金貴!”

“她可不金貴!老三拿她當眼珠似的疼,誰敢惹她。瞧見今兒晏清媳婦和兒子沒?就算要罰嬷嬷,要帶孩子去衛所,哪個不能大房自己解決,非要當着全府的面來?還不是為了他媳婦殺雞儆猴,做給大夥看的。”

“至于嗎……”不過是個和離的女人。

“你看看,這便叫一物降一物,沒處說理去。”袁氏攤手道,瞧着兒媳不甚甘心,她又勸道:“人比人氣死人,別總跟她較勁。再說你差什麽啊,有爹疼有娘愛,娘家撐腰,婆婆又是姑母,疼你比兒子還多,孤鳴為你連個通房都沒碰過。別說咱公府,就是全天下有幾個你這麽享福的。”

“倒也是。”小袁氏抿唇,嘴角壓不住地挑了挑。提到通房,她想起什麽,問道:“母親,聽說你給他送了兩個丫頭當通房?”

袁氏嘆聲點了點頭。“我倒沒說是通房,只是送兩個丫頭過去,能不能成便是她們自己的造化了。容嫣不能生,想來兩人也不能沒個孩子。庶出也是虞家的後,在他身邊有個咱熟悉的人,往後也好辦事。”

小袁氏看看婆婆,只覺得她都快成精了,什麽都想得到。

不是袁氏想得多,是小袁氏自小養尊處優,心思單純罷了。

“老爺子已經上書了,待文書一下,孤鳴就是名正言順的世子。可世子畢竟只是世子,從大爺到虞晏清再到孤鳴,換了幾個了,保不齊日後還會換。今兒老三的話大夥也都聽明白了,虞樾是承不了勳爵了,可老三家的不一定啊。所以這爵位一日沒落在孤鳴身上,我便一日不能踏實。就是你不想給楠哥兒掙個爵位?一品國公啊,不是我做祖母的嘴刁,楠哥兒若是走仕途,熬一輩子也未必熬得到一品。”

倒是這麽個理。虞孤鳴若是襲了爵位,那容楠必然是世子爺,未來繼承父親的爵位。小袁氏想通了,不由得點頭。忽而又驚奇道:

“母親,今兒可是怪啊,虞樾才七歲能有多大勁,再說還沒待摔倒大夥都擁上去了,想來她也沒多嚴重,怎方才那臉色那麽差……你說,她不會有疾吧?”

聽這麽一說,袁氏看了眼兒媳,沉默須臾凝重道:“你日後還是離她遠點吧,少給我惹麻煩。”

小袁氏不悅,今兒又不是自己招惹的她。不過還是應了聲:“知道了……”

……

容嫣孕事暫不能外露,虞墨戈把梁大夫請來了。

把過脈,他急迫詢問。梁大夫緩聲道:“夫人無礙,虞大人請放心。”

“可她方才腹痛。”虞墨戈看着容嫣,面沉似水,眼中疼惜都快溢出來了。

梁大夫笑笑。“不要緊,夫人胎氣未動,脈象平和。許是因為有孕以來颠簸勞神,還是需要靜養些日子,我給夫人開些養胎的藥吧。”

說罷,他提筆拟了藥方。

聞此,容嫣釋然舒了口氣,方才她真是吓壞了。雖然這孩子是個意外,可她珍惜極了。不經歷不知道,原來孩子這麽脆弱,她一定要保護好他。經了這事,她越發地體會到最母親的忐忑和責任了。

虞墨戈送梁大夫出門。出了繁縷院,梁大夫神色忽而黯淡,他略顯憂忡道:“有孕忌諱多慮,為讓夫人安心養胎我便沒多講。夫人今兒腹痛不僅僅是因為摔倒,還是因為她身子太虛了,在船上為她把脈我便察覺她氣血不足,應是曾經得過寒症。”

“是。”虞墨戈想起她提過,與秦晏之和離前,她傷寒差點命都沒了。

梁大夫點頭。“這便對了,夫人眼下是沒問題,但身子弱難免會影響胎兒,所以定要小心,好生将養吧。”說着,他又想起什麽,猶豫半晌紅着老臉道:“左右不過幾個月,忍忍便過去了,孩子重要。”

虞墨戈聽出他是何意,對着尴尬的梁大夫淡然點頭,含笑道:“我明白。”

遣九羽送走梁大夫,虞墨戈返回,才過了二門便被蹦出來的争暖攔住了。争暖抱着胳膊,表情耐人尋味地盯着三哥,哼笑道:“有孕呵,藏得真深啊。”

虞墨戈蹙眉,清冷道:“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 争暖揚起下巴道。“我就說你怎麽那麽着急娶她,原來是因為她有孕?三哥,你真行啊,我還不知道你這麽負責任。”

聽她揶揄,虞墨戈勾唇笑道。“錯了。”

争暖不解。“什麽錯了?”

“不是因為有孕娶她,是為了娶她才有的孕。”

這話把争暖說愣了,掰半天才反應過來。看着三哥一臉滿足的笑,只覺得他中毒太深了。

“她有那麽好嗎?”她不可思議問。

虞墨戈淺笑。“你日後便知道了,不過她是你三嫂,你不可以沖撞她。”

“放心,她懷着我小侄子呢!不看她面子,還得看我小侄子面不是。”争暖笑道,忽而意識到什麽,斂容凝眉。“可這以後怎麽辦?這日子瞞得住嗎?”

“我自有打算,不必你操心了。”虞墨戈淡然道,“倒是你,更讓人操心。你今年可都十六了……”

虞争暖顯然不想提這茬,尋了個話頭匆匆躲開了。

虞墨戈無奈搖頭,回房了。然一進門便瞧見容嫣在坐在床上和方嬷嬷大眼對小眼地對望,而楊嬷嬷則站在旁側端着一疊書冊不知所措。

“怎麽了?”他問道。

方嬷嬷面無表情道:“夫人要看賬冊,我沒讓。”

容嫣像看到救星似的,方要起身又被方嬷嬷一個眼神給止住了。瞧着她委屈的模樣,虞墨戈忍俊不禁,擺手示意她們都下去了。

他坐在她身邊含笑解釋道:“你別介意,是我囑咐她不叫你操勞的。方嬷嬷是我乳母,她就是這性子,我小時候也是這麽過來的。但她心極善,也是為你好。”

容嫣笑笑。“我知道,我就是有些心急,從淞江回來這麽些日子又耽誤了。”

虞墨戈不高興了,捏了捏她小臉道:“瞧你說的,成親不重要嗎?”

“當然重要啊。”她含笑應,聲音軟糯糯的像撒嬌,甜得他心都跟着一顫,燃了火似的熱騰騰的,然想起梁大夫的話這小火苗又熄了。

他看着她小腹無奈嘆道:“真悔啊……”

她也跟着他低頭看了眼,笑道:“我可不悔。”

二人對視,想到方知有孕時彼此相反的态度,不禁都笑了。言笑間,方嬷嬷已經備好了午飯,兩人一起用餐,虞墨戈基本沒吃一直在旁邊看着她,好不滿足。

在他“監視”下,容嫣今兒竟多吃了半碗飯,他這是要把自己養胖的節奏啊。

吃過飯,虞墨戈送她去稍間歇晌。容嫣坐在床邊看着站在拔步床外的他,問道:“你不歇會兒嗎?”

他淡笑搖頭,“你睡會兒吧,我陪你。”

容嫣聽說他最近一直在刑部忙,新婚前夜才回來,昨日又應付一整天,怎麽可能不累。她盯了他半晌,随即招了招手。

“你來。”

虞墨戈不解,坐在她身邊。容嫣一只小手驀地捉住了他的耳朵,輕輕揉捏。他更驚訝了,問道:“這是做什麽?”

她笑容燦爛,悅聲道:“我今兒聽母親提到的,說你小時候睡覺就喜歡她給你揉耳朵,揉着揉着便睡着了,只是後來……”容嫣話突然停了。

只是後來她把心思都花在長子身上,再沒關注過他,他不到三歲便一個人睡了……

容嫣眉心的疼惜越籠越深,她抱着虞墨戈的胳膊道:“我陪你睡,好不好。”

虞墨戈心瞬間化成水,南流北淌,無以自拔。他一股沖動耐不住,抱着她躺了下來,緊緊将她扣在懷裏,像得了世間珍寶。

他越是如此,容嫣越是覺得他孤獨。一只手依舊揉着他耳朵,另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腰。二人相擁,氣息相融……

一刻鐘後,聽着懷裏人均勻的呼吸,虞墨戈低頭看看,笑容寵溺。

還說陪他睡,她倒先睡着了。

他拉過錦被,溫柔地把她仍捏着自己耳朵的手拿了下來,塞進被子裏,随後看了眼窗外。見九羽在等他,他貼在她耳邊柔聲道:“嫣兒,我出去一會兒。”

容嫣沒醒,卻朝被子裏縮了縮,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乖。”他含笑親了親她額頭,起身下了床。

然才走出拔步床又突然折了回來,站在床邊不舍地盯了她良久。最後對着她小腹一本正經地道了句,“對你娘好點。”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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