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七節

七、

霓裳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下山時已沒有半分原先的好心情，反是背上了個沉甸甸的包袱。她此刻眼裏心底，無不是小唯跑出洞去時那副傷心難過的表情。特別是那雙眼睛，似哀怨，似委屈，又似有什麽話還未說出。都說狐性狡詐，可她看着小唯的眸子，實在不能相信此語。那不像狐貍的眼，倒像是鹿的眼，單純、坦率，仿佛只有受到傷害才會露出祈求和哀憐的神色。霓裳越想越痛，越想越悔，忍不住又欲揮鞭發洩一番，忽覺側面有悉索的腳步聲走來，大喜過望，也不及細看，叫了聲“小唯”便跳将過去。

待面對面時一顆心又跌了下去，這哪裏是什麽小唯，分明是炅明正快步趕來，失望之餘情緒再度變差。炅明卻不會分辨臉色，他此時穿戴整齊，也不知從何處找來了衣物，興致勃勃的跑到霓裳面前，邊喘氣邊嚷道：“仙子！你走得好快！我剛瞧見你從上面下來，一眨眼就差點找不着了，還好你看到我，否則真要追不上了。”待到了近前，不由得一怔，“仙子，你的頭發怎麽全變白了？”霓裳本就不爽快，聽他還叫自己“仙子”，更覺煩躁，沒好氣道：“還不是運功施法的結果？我可沒捉到狐貍，你也不用叫我‘仙子’了。”說罷轉身欲走。可炅明從旁邊又跟了上來，在耳邊聒噪道：“仙子沒尋到那畜生嗎？這也不必在意，那畜生狡猾透頂，看到高人來了自然就躲得不見蹤影。但它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今晚定要它現出原形！”霓裳聽他一口一個“畜生”，心裏愈發添堵，想不再理他下山去，又對最後一句話頗為在意，當下停步問道：“你有何妙計？”炅明見佳人垂詢，樂得飄上雲端，眉飛色舞道：“我方才下山一趟，已把對付那畜生的計策想了周全，等到日落以後，便在這山布下天羅地網，任它是兩條腿的狐貍精還是四條腿的狐貍，都插翅難飛。仙子只管看着，我已找來了兩個幫手，到時包管手到擒來！”說到興奮之處，不禁手舞足蹈起來，直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耍上一套功夫。未發覺霓裳臉色越來越是難看，兀自得意道，“但凡畜生，必有習性可循，以它厭惡之物逗弄，再抓住要害猛攻，必能一擊成功！”霓裳再也忍不住，怒叫道：“你就這麽恨她，不管用什麽卑鄙手段都要害她嗎？”這火發得莫名其妙，直把炅明吓得不輕，傻傻地立着，不知何處得罪了這位清麗脫俗的仙子。

霓裳喊過之後，也覺這般遷怒于他實是不該，想溫聲寬慰幾句。可此時看炅明那張俊臉，不知怎的竟是極為反感，便似昨日看範三那無賴嘴臉一般，好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當下深吸口氣，沉聲道：“她雖是狐類，但也有情有性，若使無恥下流之法，你我豈非比動物都不如？”說完再不理會炅明，腳底使勁，掠下山去。她料炅明就算真有高招，不到天黑也絕不敢輕舉妄動，何況小唯身在暗處，連自己都找她不到，更遑論炅明了。現下心中淩亂之際，還是先下山到老趙店裏靜靜地坐上半個時辰，理一理纏繞不清的思緒為妙。霓裳主意打定，輕身術全力展開，片刻便把炅明甩得不見蹤影。

不一時面前一塊大石擋住去路，原來已是下到半山有路無路交界之處。霓裳憶起昨晚登到此處時猶自竊喜的心情，不由得暗嘆一聲世事無常。若是早知結果，自己怕是不會逞能上山了，可若是不來這一趟，也就不會得見小唯，不會得知狐貍精竟是如此惑人，更不會得知如此惑人的狐貍精，竟也會流淚哭泣。雖未親眼目睹小唯啜泣，但自她跑出洞去那時起，霓裳腦中留下的，早已是她那張小臉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這麽個可人兒，便是哭起來也是極誘人的吧。霓裳再嘆口氣，縱身躍過大石。落地時忽注意到旁邊有人，轉頭一看，又驚又喜，趔趄幾步，險些沒站穩摔倒在地。

只見那人雙臂環膝，背倚大石坐着，一襲質地輕柔的白衣和一頭烏黑透亮的長發不安分的在微風中輕輕晃動，給這幅本是極靜蘊的畫面平添幾分動感。小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嚴肅神情，遮不住那處處漏出的稚氣。兩眼再眨得幾下，那份凝重更是被破壞得不成樣子，只剩了叫人忍俊不禁，直想親上一口的孩童裝老成模樣。這嘟着嘴，皺着眉，似剛洗淨的青果一般水亮光鮮的小女孩兒，不是小唯還能是誰？

霓裳乍見心裏尋了半日的人，一時間想說的話潮湧而來，但偏又不知該選哪句。正呆時，小唯早站起身來，繞過大石往崖邊走去。霓裳一陣發慌，飛步急趕上前，可又不敢與她并行，只在身後叫道：“小唯……小唯姑娘，是我不好，你別生氣。我……我是豬油蒙了心，才說出那些渾話的，要打要罰都随你！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你……你莫要為了我這渾人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情急之下，越說越是離譜。只惱這嘴，為何惹人時那麽流利，道歉時就這麽磕巴？心中只顧想好話，沒注意小唯忽地停步，差點撞上，趕緊退了兩步，留心看她的臉色。

小唯看也不看她一眼，冷笑道：“你好大的架子，能讓我為你生氣，還氣壞了身子！”聲音不似原先低沉，倒有些起伏不定，顯是內心也頗為激動。霓裳見她肯說話，心中暗喜。她在京城拜師學藝時，也曾與衆多年幼孩童日夜相伴，知道耍小性鬧別扭之時最怕冷戰，而和解最佳之道莫過于傾談。任它多堅硬的冰塊，只要開口，就溶了一半。眼見事有轉機，忙趨近小唯身前，可憐巴巴地求道：“小唯姑娘，我知錯了。你沒生氣，你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溫柔善良，就算我犯了糊塗，你也不會丢下我的。”見小唯嘴角微翹，旋即背過身去，似是怕被自己看到那絲忍不住的笑意，心中大振，緊随着小唯轉過去，追着她的眼睛加緊攻勢，“小唯姑娘，怪只怪你生得實在太美，我一看到你就失了主意，只顧得欣賞，話都不會說了。”這話說出口去，不由得暗暗驚奇，想不到自己竟也能油腔滑調至此地步。

小唯卻突地惱了，恨聲道：“美什麽美！不是□□你嗎？叫什麽仙女，你不是叫我死狐貍臭狐貍嗎？”霓裳滿拟她會笑出來，怎料形勢竟急轉直下，見小唯直奔山崖而去，失聲驚呼道：“不要！我什麽都依你，別……”扔下鞭子，撲上去一把抱住。兩人在地上滾做一團，小唯死命掙紮要脫身，霓裳橫下心來，任她又踢又打也不松手，不一會彼此都是氣喘籲籲。

小唯漲紅了臉，怒叫道：“你放手！”霓裳不應，只把雙臂箍得更緊了些，打定主意要先把她弄得沒力氣鬧騰再說。忽聽懷中人笑出聲來，不由一愣，只聽小唯笑罵道：“好你個練霓裳，真是不自量力。難道我還會為了你的幾句話跳崖自盡嗎？”霓裳聽得一呆，低頭看時，見小唯臉上滿是嘲弄的笑意，那還有半點生氣的影子？讪讪的不知該說什麽，但覺自己十分滑稽，忙不疊地松開手。

小唯順了順氣息，伸手整理淩亂的衣衫。霓裳見她青絲飄散，臉上泛紅，額上還滲出了薄汗，另有一種誘人的風味。想到這全是拜自己所賜，心中突突狂跳，試探道：“你是要吓死我嗎？你知不知道剛才我的手都是抖的？”小唯細細打量了她片刻，忽又笑了，“看不出霓裳姑娘一副清冷端莊的面容下面，藏着的竟是一肚子的花言巧語，真是人不可貌相。”霓裳被她說中，唯有低頭，旋即又擡起，問道：“你不生氣了？”小唯白她一眼，撅嘴道：“誰說我不生氣了？還氣着呢！”口中說氣，眼裏卻盡是笑意。霓裳看得真切，知道她是真原諒自己了，心裏樂開了花，恨不得跳起身轉上幾圈才過瘾，這喜悅之情漲起來，面上不知不覺就咧了個大大的笑臉，挂在小唯對面直晃，晃得那天上的太陽都遮住臉，趕着朝西山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