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八節

八、

二人就這麽坐着，小唯輕聲道：“你笑起來還挺好看的。”霓裳臉上一熱，赧然急道：“比不上你。”心快快地跳了兩下。小唯眼神忽又暗淡些許，垂首低聲輕嘆道：“因為我是狐貍精嘛。”此言此語，此情此态，哀怨三分，二分可憐，一分柔弱，細看來，當真是點點動人。霓裳疑自己仍在夢中，狠掐掌心一下，辣辣的疼，這才相信所見非虛。手上的疼順着經脈流進心裏，似又撩起火來，嘴裏竟不自覺地說出與夢中無二的話，“不，不是，你是狐貍仙，美麗善良，可愛動人的小狐貍仙。”這回知道害臊了，話說出口面上便紅了一片，但仍強忍羞意不躲開臉，定要讓她看到自己的眼。小唯擡頭，雙眸與她一對又偏轉開去，望着崖外的空曠一片幽幽道：“管它是精還是仙，誰見了我不是恨不得扒皮挖心的？我也只能在這山裏，和我的朋友們藏一輩子了。”霓裳聽得發堵，見小唯緩緩站起來要走，忙起身跟上說道：“不是這樣的，并非每個人都是如此，人也是有兇惡善良之分的。”聯想這廿幾年來的諸多遭遇，腦中亂亂的，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突就蹦出一句，“我不會害你的，我很喜歡你！”說完自己都愣住了，立在當地不知所措。

小唯停步轉過身來，“你不會害我？不害我為何你會到這山上來？說什麽找仙女，下面的人只會上來找狐貍精！要不是摔進山澗裏受了傷，你早就一鞭把我了結了！還說不會害我？你比那些直接舉着刀子上來的人還要壞上百倍！”面色發白，聲音顫抖，顯是怒極。霓裳只覺連呼吸都頓住了，全身只剩一顆心在狂跳，跳得頭極疼。見小唯奔進林子，鞭也顧不得撿，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去。

這片樹林枝幹交錯，霓裳打過幾個趔趄，越發追小唯不上。入林越深，日光被遮擋得越是厲害，慢慢的連小唯的背影都模糊不清了。霓裳心中焦急，張口大呼，“小唯！小唯！”忽被一物狠絆一下，結結實實摔了個跟頭，在地上連打幾個滾，手足都磕破皮滲出血來。忍痛爬起身，卻見小唯站在前方一塊丈高岩石上，背朝自己，一動不動。

霓裳深吸口氣，強自平複心情懇切道：“小唯，我上山時确是抱着捉妖除害的念頭，可遇見你之後，才知道老趙所說并非完全屬實，心裏早就沒想要害你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和我要對付的怪物不一樣，我又怎麽會傷你呢？”言語之中，飽含真情實意，自己都暗暗稱奇。小唯顯是有感，身子晃了兩下，悶聲問道：“我就是怪物，有什麽不一樣的？”霓裳見她口氣有所松動，忙打蛇随棍上接道：“當然不一樣了，我想象中的怪物，是一只大大的狐貍，一身粗亮的紅毛直直地豎着，血盆大口張開，裏面是又長又尖的獠牙……”看小唯嗖地轉過身來，滿面怒容，暗暗好笑，“可我沒想到，原來碰上的是個小小的丫頭，白白的小臉，亮亮的眼睛，那小嘴一張開，飄出來的就是好聽的曲兒。哪裏是怪物？分明是尤物！”眼都不眨，一番堪比範三的胡話便說了出來，心下得意，不由得為自己叫了聲好。

小唯咬着嘴唇強忍笑意，畢竟繃不住，“噗”的一聲笑開了，霓裳見破冰成功，也樂得笑出聲來。這下惹禍了，小唯面上挂不住，又板起了臉，兇道：“油嘴滑舌！淨說些奉承話來糊弄我。我的樣子你要是看到，非吓死不可，到那時看你的甜言蜜語還說不說得出來！只看樣貌就說我好話，你和那些沒安好心的臭男人又有什麽區別？”說到最後一句，悲從中來，聲調都變了，竟似要哭出來一般。霓裳知關鍵處已到，雙手握緊，緩慢而又堅定地走上前去，捉住小唯的雙眸柔聲道：“不是這樣的。你像仙女，不只是因為有美麗的容顏，更是因為有純良的心境。昨夜明知我不懷好意，還是把我背回醫治，可知你生性善良，不忍見死不救。我狗咬呂洞賓，犯糊塗說渾話，把你氣得夠嗆，可你還是原諒了我，這樣的胸懷，又有幾人能有？你的眼睛清澈明亮，沒有一點塵埃，裏面透出的正是內心的潔淨。這樣的小狐貍，就算我是個瞎子，也會喜歡上它的。”這話全發自肺腑，連自己都有些感動，見小唯捂着臉轉身要跑，想也不想便跳上岩石把她拉入懷中。

小唯扭了兩下沒有逃脫，也就不再掙紮，軟軟地靠在霓裳身上。霓裳把她抱得極緊，生怕她又溜走了，感覺到她不動，反倒有些手足無措，在她耳邊輕輕喚道：“小唯！”懷裏的人輕輕抖了抖，擡起頭來凝視着她。霓裳看她眼裏霧氣朦胧，心頭猛地一震，但覺這場景似曾相識，且自己體內湧起的沖動也完全無二，不由得暗暗疑惑。

還未及再多想，只聽“呯”的一聲巨響，劇烈搖晃之下，腳底竟站不住，人整個摔飛出去。霓裳反應極快，尚在空中就含胸拔背，掌住身形，将将着地之時雙臂一撐，借勢連滾幾圈，複又躍起。正要擺出臨戰姿勢，卻被眼前情形驚得目瞪口呆。

方才所站的岩石，現下已分崩離析，碎成數片散了一地；小唯倒在遠處，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否受傷，傷在何處；旁邊站着一個男子，右手執劍，左手托着一塊閃光的圓石，竟是炅明！他身披道袍，長發散開，原本那副沒出息的熊樣此時絲毫不見，面上是一派沉穩老練的神情，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唯，就似一只猛獸鎖定了自己的獵物一般，看得霓裳心中一顫，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足底慢慢湧起。

炅明擡起左臂，把那發亮的石球舉過頭頂，嘴裏念念有詞，右手揮劍一指，球上的亮光就順着方向像張大網一樣飛出去裹在小唯身上。炅明口中不停，劍又比劃了幾個姿勢，再向小唯一指，光網顏色漸濃，收得越發的緊，直把她小小的身體勒得有些變形。霓裳見小唯悶哼出聲，身子不停扭動，顯是痛苦至極，再忍不住，大聲叫道：“住手！你在幹什麽？快停下！”

炅明仿佛剛剛注意到她的存在，回頭笑道：“仙子且放寬心，這回它跑不掉了，我今日定要收了這孽畜！”言語之中，自信滿滿，真似換了個人一般。霓裳着實不知為何只過短短半日，他竟變得如此厲害，看小唯抖得幾下，慘叫出聲，似已承受不住，心急如焚，不由得失聲叫道：“不要！別念了！她快不行了！”

炅明刀眉一聳，眼中炯炯有神，好似要把霓裳看個透徹，“仙子，你這是何意？我們上山來，不正是要除了這禍害嗎？你替它求情，是要放它繼續為非作歹，與我作對嗎？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說到最後一句，聲色俱厲，大有問責之意。霓裳未料到他對自己竟已再無敬畏，完全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态度，一時間愣在當地，做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