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三節

十三、

霓裳出了村子，一刻不歇，不多時就又趕回到山腳下。她知那女子若要山上，必經此處，因而先一步過來搶占有利位置。那女子雖衣衫褴褛，但身上有飛揚跋扈之氣，不似常人，料來不是喬裝打扮就是家道中落，只是不知她到底有幾斤幾兩，是否真為捉妖而來。

當下觀察地勢，選了個隐秘之處藏匿其中。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果見一個人影奔來，在山底停得一會，便尋到路口直登而上。今夜的月又圓又亮，照得路徑大體可見。霓裳蹑手蹑腳，尾随其後，但見那人身形纖細，确是方才的女子無疑。此時她肩上多了幾個大小不一的包裹，想必就是從那老趙與範三處得來之物。再看得幾下，腦中一閃念，忽想起午後遇見炅明時他所說的話，不由得一驚，剎那間腳步稍重，踏出聲來。

那女子極是敏感，立刻回頭沉聲喝問道：“是誰？”霓裳見行蹤暴露，心念一轉，大大方方躍出去，立在她面前，反問道：“你又是誰？半夜三更上山，意欲何為？”那女子愣了一愣，訝道：“是你？你怎會也在這裏？你那頭發是怎麽一回事？”霓裳扯動臉皮，也做出個相似的驚異神情，“你不就是方才……莫非你也是來捉妖精的嗎？”那女子果然上套，“正是。我乃是降魔者，專收各地妖怪，今夜特來除此山的狐貍精。姑娘難道也是同道中人？”霓裳一試得手，心中越發有數，“原來是降魔者到了！失敬失敬。難怪年紀輕輕就敢孤身犯險，當真是藝高人膽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佩服佩服！”言罷模仿炅明姿勢打了個稽首。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那降魔者吃她一捧，樂得笑出聲來，還禮道：“姐姐謬贊了，這些都是職責所在而已。請問姐姐師出何門？”歡喜之下，言語神态已是十分親密。霓裳知她失了戒心，趁勢再探，“不敢不敢，我只是一介修道之人，路經此地，偶遇一道友，得知有妖怪在山上作亂，于是決定合二人之力除它。也是機緣巧合，偏偏在這裏就碰上能手，這下那妖精是插翅難飛了。”不等她說完，面前之人早搶先發問，“姐姐的道友可是炅明道長？”霓裳暗笑，假意驚道：“正是他，仁凰道兄炅痕曉，你如何得知？”

言至此處，年輕的降魔者再無疑心，一拍掌喜道：“是自己人！”伸手揭下頭上包着的布巾，“小妹夏冰，是炅道長今夜捉妖的同伴。現在時辰就快到了，姐姐，我們邊走邊說，合我們多人之力，等會一定馬到功成！”霓裳口裏答應着，與她一同朝山頂趕去，一路上曲意逢迎，旁敲側擊，把她的底細摸了個全。原來這夏冰并非孤身一人，她的搭檔此刻正與炅明布陣，要趁今夜月圓，狐貍精每月妖氣最弱之時施法除它，她此行下山，是為找作法所需媒介而去。霓裳暗忖那包裹之中，不外乎是雞毛狗血之類的污穢之物，也不細問，轉而探道：“妹妹這般年紀，就已是行家裏手，想必尊師定是十分得意了。”她聽夏冰一口一個“姐姐”，不自覺地也叫起“妹妹”來。夏冰撓了撓頭，含糊道：“我的師傅，修為很高，一般程度他是看不上眼的……對了姐姐，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在哪學藝的呢。”霓裳把幼年經歷稍加改編，娓娓道來。有了之前與小唯言語糾纏時的經驗，今次已是行家裏手，将失祜、流浪、拜師學藝等種種描述得繪聲繪色，真摯感人。待說到師傅仙去，自己一夜白頭時，只把夏冰聽得心情激動，失聲叫道：“姐姐！我和你也是一樣的啊！阿媽去得早，阿爸又不管我，我也是一個人……”說着說着聲音就有些哽塞。霓裳見她性情率真，暗暗稱奇，溫言相慰。哪知人這時候最是不經勸，還未說得幾句，嗚咽之聲傳來，夏冰雙手捧面，竟蹲下哭了起來。

霓裳尴尬之極，想不到這初看有些嬌蠻氣的少女，內裏竟是小孩心性，說哭就哭，讓人好生難辦。勉強再勸幾句，卻是适得其反，夏冰憶起自身的傷心事，一發不可收拾，越哭越是厲害。霓裳眼見不行，無奈之下反其道而行之，厲聲喝道：“好了！別哭了！哭什麽哭？哭有什麽用？”直把夏冰吓了一跳，果然停了下來。霓裳拍拍她的肩膀，換了副口氣溫聲道：“你心裏難過，我又何嘗不是？只是世事既以如此，我們也只能咬牙承受。行走江湖，着實不該露出這副模樣，自立自強才是正途。”雖是撫慰，但這話說出，确也是發自內心。夏冰擦擦眼，站起身來低聲道：“姐姐見笑了。”垂頭默默前行。霓裳心中惴惴，也不知她是何想法，跟在身後不好做聲。

再走得一段，忽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旁邊不知何處鑽出一人，悄聲道：“夏冰姑娘，我們在這邊……啊！仙子！你也來了？”言語之中，又驚又喜，正是那行蹤詭異的炅明道士。霓裳不等他再開口，截道：“現下捉妖是正事，其他話以後再說。”炅明忙不疊地點頭道：“是，是。都準備好了，就在這邊。”邊說邊帶頭拐入林中。霓裳剛想跟上，手突被夏冰一把握住，不由得訝然，轉頭看向她。可她卻似渾然未覺，自顧牽着霓裳，尾随炅明走了進去。

夏冰的手心極暖，霓裳自離開師門以來，還從未被人這樣握着，未免有些不自在。走得幾步，腦中就冒出個怪念頭，不知小唯那小手，捏着是什麽感覺，想來定然是細膩涼滑，柔若無骨。自己與她幾番糾纏，連肌膚之親都已嘗過，可細細回憶起來，竟真沒拉過她的手，确是不可思議。想到這裏，胸內便似罩上了一層薄紗，透氣間若有若無地碰上去，好不舒服。

行到一片開闊處，炅明停了下來，回身道：“就在這裏了。”霓裳四下打量，不見有何特殊之處，正待發問，耳中忽傳入一個低沉的男聲，“她是何人？”不由得大驚失色，想不到此地竟有第四個人，而自己卻絲毫未覺，當下凝神戒備，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男子自暗處緩緩走出，單聽他沉穩的腳步聲，便知這人功力之高，恐怕還要在自己之上。炅明迎上前道：“大師放心，仙子是自己人，也是來捉妖的。對了，她和你們一樣，都是降魔者。”霓裳聽他說出“降魔者”三字，暗叫不妙，自己這贗品今日遇上正牌，怕是瞞不下去了。那男子果然在意，轉過身徑直走到霓裳跟前，靜靜地盯着她看。霓裳知道此時不能失了氣勢，半步不退，直直地瞪了回去。借着月光，眼前人的相貌看得清清楚楚，高聳的額骨，□□的鼻梁，兩道濃眉，一雙鷹眼，整個面龐上無一處不透出堅毅。

二人正僵持不下，夏冰猛地一拉，把霓裳扯到身邊，對那男子叫道：“看什麽看？沒見過長得這麽漂亮的人嗎？沒點禮數，別把姐姐吓着了。”霓裳見她言語之中對那男子竟無半分敬意，不免愕然。那男子卻似真有些怕她，哼了一聲，果真走開幾步。霓裳剛略為放松下來，又聽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吓着她？她把我吓着還差不多，江湖上正派人士聞者色變，大名鼎鼎的白發魔女，今日幸會。”此語一出，夏冰“啊”的驚叫出聲，手也松了開來，愣愣地看着霓裳，仿佛一時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