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十七節

十七、

離了五光十色的林子，路徑立刻昏暗許多，只是天上的圓月實在明亮，才叫人不至于摸黑前行。夏冰靠在擒住自己的那人身上，看着她纖長白皙的脖頸，嗅着她身上清淡的芳香，心裏着實亂得厲害。自己家中雖不敢說富可敵國，但在當地稱一聲土皇上倒也不過分。只是娘親雖是原配，卻早在她幼小時便已過世。老爹嫌她不是男子，也不多過問，簡單扔給幾個婆子帶大，自己成天胡天胡地，在花街柳巷出沒。等到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陸續出世長成，她這個大姐更是成了家中可有可無的人物。傳宗接代不指望，争權奪利輪不上，她倒也樂得逍遙自在，仗着和名師學了些武藝，四處亂闖。城裏整日就聽聞夏大小姐不是在東面跑馬，就是在西邊打架，簡直成了方圓幾十裏頭一號的風雲人物。到了雙十年華，家裏各方勢力明争暗鬥愈發激烈，加上時不時有些不知死活的人來說媒提親，自己一氣之下，索性卷了些金銀離家出走。玩了兩個月，偶然遇到龐勇，見他手段高超，捉妖降魔什麽的又似十分有趣，便死皮賴臉地黏住，硬是要當他的徒弟。那龐勇功夫雖好，對付這半大不小的嬌蠻少女卻是毫無辦法，半推半就之下，也就随她了。這大半年來游歷各地，既長了見識又為民除害，極是爽快。哪想今晚碰上這個對頭，落在她手上不說，還被騙得把十幾年來藏在心底的話倒了個大半，連眼淚都不曾放過。想到這裏，偷偷轉頭瞥了她側臉幾眼，雖只看到挺拔的鼻梁、微抿的嘴唇和耳邊飄動的幾縷白發，但那冰冷的氣息已是能感受得真切。回想上山時的情形，真叫人不敢相信那暖和親切的話語是從這人口中說出的。自幼鮮少有人如此以真心相對，這一番溫柔詞色下來，自己哪裏經受得住？再憶起林中她說出“你只需記得我發過的誓便可”時的眼情神色，心蕩神搖之下，方才以命相博的恨意，早不知飛到哪邊天外，只剩了糾紛纏繞的少女心事在裏面飄來飄去，無處着落。

腦中正自浮想聯翩，一個尖銳的聲音忽地刺進耳來，“你發癡夠了沒有？”吓了夏冰一跳，疾忙把那眼神心意盡數收起來，這才注意到自己已身處石室之中，此刻正坐在一張石凳上。扭回頭看時，只見石桌上那通體雪白的小狐貍人立在自己眼前，前肢交搭，真像個雙手抱胸的小姑娘發起脾氣的樣子。還不及細想，一旁的白發魔女料來也是第一次得見，早驚聲問道：“你怎麽還會說話？”那小畜生咧一咧嘴，露出白白的牙，甕聲甕氣地答道：“怎麽不會？我又沒有少什麽，當然能說了。”白發魔女似是被它的樣子逗樂，忍了兩下沒忍住，終是捂着嘴笑出聲來。這下可把小動物氣壞了，揮舞着爪子尖叫道：“笑什麽？不許笑！都成這樣子了，聲音有些不一樣又有什麽好奇怪的？有本事你變成狐貍說幾句，看看有多好聽！”這副發怒的模樣更顯滑稽，只把白發魔女逗得哎喲一聲，笑彎下腰來。

夏冰看在眼裏，胸腔中一股無名火就燒将起來，積起怨氣恨恨瞪了那小東西一眼。不料被它發現，跳過來兇道：“看什麽看？不服是不是？就你那點東西，我還瞧不上呢！要不是急着走，我才不去碰你呢，沒得髒了我的爪子！”這渾話在它口中怪聲怪氣地說出，愈發不堪。夏冰又羞又惱，正待回嘴，卻聽霓裳溫聲勸道：“好了，不許胡說。莫非身子一變，就沒顧忌了？淨說些瘋話來捉弄夏冰姑娘，沒點規矩。”小家夥被戳到痛處，越發暴跳如雷，跳下石桌沖到霓裳身前，順着小腿大腿爬到身上，抱住她的脖子叫道：“你還敢說！要不是你心懷鬼胎，不敢和她動手，我們早就跑出去了，哪裏還用我出手？還說要脫她衣服，我看你早就脫過了！”霓裳皺眉道：“我還說要等下山再收拾你，你倒等不及了是吧？還在胡鬧！”口說收拾，面上卻是一派喜色。這打情罵俏的場景落入夏冰眸中，酸意湧上心頭，只覺眼內也有些苦澀，再顧不得其他，勉強支起身子，只盼能離她再近些，“姐姐，你真要和它走嗎？它……它可是妖啊！你若是和它一起做壞事，那……”想到日後的難堪景況，臉頰濕了一片，已是無法再說下去。

霓裳知她心意，輕嘆一聲，把小唯放下，走近前來蹲身搭上她的肩頭，“我知道。你放心，她雖是妖，卻比人還要善良得多。昨夜我初次上山時，也是抱着與你們同樣的念頭，可山上一番經歷過後，才知道她……她實在是……”瞥了一邊的小唯兩眼，“仙女”二字竟說不出口，臉上也覺有些發燒。夏冰看得心涼了大半，又聽那小妖精在腳邊聒噪，“就是！你們這些假惺惺的臭道士，滿嘴的仁義道德，其實藏着一肚子壞水。也不知道有多少好朋友讓你們害了！”胸中的委屈難過再憋不住，朝它怒吼道：“你胡說！我們是行俠仗義的降魔者！才不……”還未說完早被那小壞蛋搶白道：“虧你還好意思說！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要不是有那邋遢男人罩着，怕是連兩天都混不下去！你這從頭到腳明明是要什麽沒什麽，也不知怎麽的偏偏讓他看上了，竟然肯帶着這麽個大包袱到處跑，真是奇了怪了。”“你……你……”夏冰氣得兩眼發黑，正要張口罵人，小唯早撲到她身上，擡起爪子威脅道：“你什麽你？信不信我馬上劃花你的臉？”饒是夏冰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畢竟愛美，到此地步不得不低頭。本要吐出洩恨的話硬吞下去，郁結于胸，只好又再從眼眶中化為淚水發散出去。霓裳看這兩個沒長大的孩子又鬧将起來，當真是無可奈何。正要發話，卻見小唯竟扒開夏冰的衣裳，探到裏面一陣亂摸，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伸手把她扯了回來。不想小狐貍爪子過處，順便帶出了一個鼓囊囊的小袋。小唯被她揪住後頸，極不舒服，嘶叫道：“放開我！難受！你以為我像你一樣色啊？我這是在為今後着想！剛才抓她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看她這小樣子，裏面怎麽會那麽鼓呢？原來真是用銀子撐起來的！她既然這麽有錢，我們就借點來用也沒什麽，何況她迷你都迷瘋了……”霓裳聽她越說越不像話，趕緊截斷斥道：“胡來！銀子我自然有，怎的能亂翻人家東西？”見夏冰已是被鬧得玉容慘淡，淚水漣漣，心下歉然，蹲身輕手輕腳地幫她整理衣裳，“我已解開你的穴道，半個時辰後你就可以行動自如。這裏是她平日藏身之處，只要一直向左便能走出。你以後保重自己，不要……輕易相信別人……”說到最後心虛得緊，不敢再看她，抱着小唯轉身快步離去。夏冰滿腹的傷心噴出來，使盡渾身力氣，沖着那無情人的背影怨聲嚎叫，“我恨死你！恨死你了！”發洩過後，悲從中來，又嗚嗚嗚的啜泣起來，唇間喃喃自語，自己也不知在說些什麽，只隐隐分得清一句——“我真的把你當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