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客棧的枕頭是上好的黃楊木, 打磨之後表面光滑細膩,觸手如玉。
躺好之後, 鼻端能嗅到一股木頭特有的清新香氣。
窗棂推開一條小縫,夜晚微涼的風順着縫隙鑽入屋內, 繞着飄揚的簾幕俏皮地轉過幾個圈, 悄悄拂過榻上人的面頰。
或許是心火旺盛的緣故,又或許是剛剛入夜, 夜風尚未滌盡白日被陽光灼曬的溫度,因而清風掠過時,杭小時未覺得有多麽清爽, 反而面頰滾燙,心跳加速。
他死死窩在角落裏,連個姿勢都不敢換,生怕暴露自己并未熟睡的事實。
025在腦海中指導:“小時,深呼吸,吸氣和呼氣要綿長……對, 然後輕輕吐……”
杭小時長睫劇顫。
等了許久,他也未等到寧鴻有所舉動, 心頭又着實癢得厲害,遂一邊攥緊被角,一邊小心翼翼地,将眼皮撩起一條縫。
入眼是雪白的月光, 在床頭瑩瑩落了一片。
皎潔似雪, 明澈似鏡, 光束籠罩的地方,有細小的塵屑輕輕飄蕩,碎芒閃爍,起舞蹁跹。
而光束之下,是一只瑩白如玉的手。
本就通透的膚色,在月光下越發淺淡瑩潤,五指修長,骨節分明,手背上隐約透出三兩條淡青色血管,襯得那只手幾乎稱得上瘦削。
杭小時其實很想扭過頭,看着寧鴻,看他此刻是什麽神情。
但他不敢做大的動作。
不過沒過多久,杭小時指尖一緊,眼瞳微縮。
從他的角度,僅僅能看到寧鴻垂落在身側的一只手,而此時此刻,那手正不動聲色地輕輕擡起,朝他的方向緩緩伸來。
杭小時忙閉緊眼睛。
背脊緊繃成一條直線,黑暗中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無比清晰,落在杭小時耳中,每一聲都撩撥着他的心緒,而那手隐約摸上他的腰側,輕輕勾開本就虛搭的衣帶……
杭小時下意識屏住呼吸。
要練功了嗎?
寧鴻要與他肌膚相貼,靈識交纏了嗎?
一直期待的事情,布置周密的計劃,如今終于到了收獲成果的時間,只差那臨門一腳,杭小時緊緊閉着眼睛,纖長的睫毛在夜色下激烈顫抖,心緒再難以抑制,胸口激烈地怦怦直跳。
“深呼吸,深呼吸!”025無奈道,“小時,控制你的心跳,小心被寧鴻發現。”
“我我我……我控制不了,它跳得太快了!”
杭小時語無倫次:“025老師,他摸上來了嗎?我我我怎麽突然有點緊張,奇怪,明明一直超級期待,現在卻覺得頭皮發麻,卧槽我怎麽後背也發麻啊?還有胳膊,胳膊麻得厲害,幾乎感覺不到……”
“笨蛋,那是你側身躺着不動,壓得久了血脈不通!”
025哭笑不得:“緊張什麽,這才剛剛開始呢。大膽點,小時,你要美夢成真啦!”
杭小時微不可查地輕輕側頭,将滾燙的面頰貼在木枕上,黃楊木清涼冰潤,一絲涼氣順着木紋傳遞,試圖撫平他心頭的激蕩。
但……完全不夠。
幸好此刻未有點燈,否則杭小時百分百确定,他從面龐到耳根,此刻定然是一片通紅。
他僵得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寧鴻是那礁石下的寄居蟹,一點風吹草動,便要立即縮回殼中。
直到對方微涼的手掌,攬過他的月要,掌心施力,輕飄飄地往床榻另一方勾了勾。
順着他的力道,杭小時的身軀微微傾斜——
後背恰好抵上一則寬厚的胸膛。
寧鴻此人身為天魔,修邪法,渾身上下透着絲冰凍三尺的涼意,心口一小塊卻是熱的。
即便溫熱,也達不到杭小時身體的溫度,在這略顯悶熱的夜晚便顯得恰到好處。
杭小時只感覺身後觸上了一片溫玉,又或者是微軟的涼木席,清爽的氣息一縷縷傳來,仿佛将身軀沁在清澈甘甜的山泉水中。
他的手仍攬在杭小時腰側,卻在替杭小時解開束縛的衣帶後,并未深入杭小時的裏衣,繼續下一步動作。
杭小時滿面紅光地等待着。
等了許久,卻只等到幾聲微不可查的低喃,輕淺如微風,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與誰解釋什麽。
“……下次再修,有的是機會。”
杭小時微微一愣。
他躁動的心剎那間涼了半截,一瞬間只恨不得馬上起身,拽住寧鴻的前襟質問他——自己都洗白白送到他面前了,他竟然還強忍着不下手?
可不滿之意剛起,另一聲細語飄入杭小時耳中。
“……着什麽急,總不會誤事的。今天這麽累,還是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與之同時,搭在他腰側的那只手輕攏片刻,近乎憐惜地擡起,替他攏了攏被角。
衣料摩擦聲在耳側響起,随後,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鬓角。
唇瓣微涼,卻意味深長。
杭小時:“……”
喉頭輕輕滾動一下,腦中想好的抱怨的話,不知為何,被他悄悄咽下了肚。
寧鴻在他身側合衣躺下。
貼得極近,幾乎能聽到那淺淺的呼吸。
清淡,幽靜,似平靜湖面上傳蕩開層層漣漪。
月色無瑕,疏影朦胧。
窗棂的一角被夜風輕輕托起,露出一小塊夜幕,繁星點點,燦如銀帶。
耳畔的呼吸聲一點點變得平穩,搭在腰上的手卻并未收回,俨然是一種摟在懷中,靜靜守護的姿态。
不知為何,杭小時燥熱的心漸漸變得沉靜。
他安靜地躺着,感受着面上拂過的清風,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一個人在冰冷的城市中讨生活,沒有家人,沒有資格哭泣和軟弱。
杭小時隐約記得,那時的自己要打好幾份工,沒有時間與同學玩耍,也沒空去争取和維護一段友誼。
這樣的孩子,仿佛天生矮人一頭。
所以他要比其他人加倍努力,要笑,要堅強,要樂觀快活,這樣才可以安穩地在人群中生存下去,雖不出挑,但亦不泯沒。
後來,杭小時發現了自己“白裏透紅,與衆不同”的性向。
壓力不大,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人可以訴說,更沒人敢于交付,以至于後來,他選擇了一種聽上去不那麽‘正确’的減壓方式——在網上搜羅大量信息,觀摩種子,深夜縮在被子中,捂着臉暗自腦補。
以及最終,在意外身死,來到這個世界後,選擇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大膽地耍,大膽地皮,大膽地作。
在晴空下釋放自我,叫嚣着要揩油,吃肉,睡男人。
杭小時一直認為自己是幸運的。
幸運地沒有死,幸運地擁有來到異世界的機會,幸運地遇到025老師,第一次擁有父親,以及……
遇到寧鴻。
此刻,杭小時躺在軟塌之上,擡手觸到一片瑩白的月光,聽着身畔勻稱的呼吸,心頭突然湧起一種頓悟似的感觸。
也許長久以來,他真正追求的并不是肉,而是……愛。
渴望被疼愛。
渴望有什麽填滿心頭。
渴望一個深愛他人,也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機會。
能讓他在午夜夢回之時,乍然回首,身側不僅僅是冰涼的床褥,還有一具溫熱的身軀,一雙悄然環上頸肩的長臂,一聲夢呓似的呢喃,一個細雨般的輕吻,以及……一句溫柔的,“你怎麽了”。
腦海中,有個聲音輕輕地嘆了口氣。
025用寬慰的語氣,輕聲道:“小時,你能想清這些,實在再好不過了。”
沉默許久,杭小時微微阖眼,指尖抓緊被角,輕輕地點了點頭。
細微的水光自眼角滲出,潤濕長睫。
“025老師,我有一個更大膽的計劃了,你會支持我嗎?”
他微微咬牙,嗓音極輕,卻一字一頓道:“我想要寧鴻……愛上我。”
“我什麽時候不支持你?”025輕笑。
停頓片刻,它又遲疑道:“你如果想走心,那寧鴻的功法要不要……換回來?”
“不可能!”杭小時想也不想,當機立斷。
025:“……”
“……哎呀,走心和吃肉又不沖突,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嘛!”
羞赧地笑了笑,杭小時縮在錦被中,眉眼彎彎。
烏發枕在身下,鋪散在錦被上,似數縷蜿蜒的溪流,月光掃過,泛起粼粼光澤,襯得他的眉眼幾乎是柔軟的。
卻又從星芒閃爍的眸中,浮起一抹狡黠的光。
“025老師,你難道沒聽說過一個觀點?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做的爽了,感情自然就到位了。”
“……”
025哭笑不得,搖了搖頭。
它這宿主……還真是讓那些成年人讀物禍害得不淺啊。
……
次日一早,星河宗便派來靈舟,接走了通過測試的考生。
本來按照星河宗的計劃,收徒大典是要大辦特辦,在修行界顯足排場的。但如今,由于二輪測試時的一場慘案,星河宗再沒臉自找沒趣,便一切從簡,暗中進行。
原本的收徒大典,也變成了一套敷衍的流程。
星河派來的靈舟皆帶标識,舟側印刻着各峰的獨特标記,方便事先在考場約好的考生直接投奔目的地。
事先沒有收到邀請的,此時便更加簡單——
“喂,來我們峰嗎?”
“不來?不來拉倒。”
“來?行,上舟。”
通俗易懂,簡單粗暴。
随着越來越多的考生被接走,人群漸漸稀疏,熱鬧的客棧很快空蕩下來,以至于杭小時四下環視,一時都差點沒見到人。
不過其他人,杭小時也不在乎。
他只要盯緊了最重要的一個——
數步外,紅木案桌旁,玄袍薄衣的青年正倚牆而坐,長得不像話的腿斜斜地支在地上,桌上擺一白玉壺,一小酒樽,靜靜獨酌。
見寧鴻飲酒,杭小時心頭一喜,更加确信了心頭的答案。
寧鴻定是見過了他刻錄的功法,并且……已經開始實施了。
否則,原着中對飲茶青睐有加的反派,怎麽會抛棄原本的愛好,開始飲酒?
殊不知此時此刻,坐在桌邊的寧鴻也是滿心歡喜。
他将小樽斟滿,仰頭一飲而盡,喉頭滾動數下,随後餍足地放下手,卻又并不将酒杯放在桌上,而是夾在指尖輕輕搖晃。
青玉酒樽,小巧精致,夾在瓷白的指尖輕晃時,如同夾住一片翠葉,清新寫意。
腦海中翻閱着功法的複刻本,寧鴻借長袖遮擋,唇角微揚。
——太開心了,終于可以無視人物約束,痛痛快快地飲酒。
他的嗓音難得地歡快,在腦海中喚道:“扒皮,扒皮?快,來與我分析下劇情,我要怎麽實施功法上的步驟?”
腦海中無人回音,只有長久的沉默。
許久之後,寧鴻耳中才飄來一個悶悶的聲音,081的電子音素來尖銳,此刻卻像是卡了帶的老錄音機,低啞又磕巴:“……該怎麽做,就怎麽做。”
“具體該怎麽做?”寧鴻笑意更甚,不依不饒。
“……”
系統的程序庫遠比地球的科技發達,其實不用寧鴻詢問,081早已自動搜索、分析、篩選出了一系列高分操作,包括但不限于:偷親、爬床、裸睡、下藥……
可081看着程序庫的自動篩選結果,怎麽都說不出口。
一張老臉憋得通紅。
早在昨日山洞中,寧鴻倉促間塞給它一塊玉簡,要求它馬上複刻時,081便預感到一絲不妙。
等它打開玉簡,看到那一排排虎狼之詞……
081:“……”
可憐的081,做了一輩子系統,本以為什麽大風大浪都見過,可偏偏在升職前最後一個任務裏,讓一門匪夷所思的功法閃瞎了眼睛。
……偏偏這還是劇情內容。
不走不行。
晚節不保啊,081痛苦地想,千萬別讓自己……晚節不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