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是夜, 金銮殿燈火通明。

殿中均是宗親重臣,雲浠不過一名未入流的捕快, 在宮門解了劍, 跟在人群最末。

昭元帝微阖着眼,聲音聽不出情緒:“說說吧。”

殿中靜了一瞬。

頃刻, 一名五品大員出列,小心翼翼地道:“禀陛下,今夜金陵城之所以鬧出這樣的亂子, 實乃巡防之過。只是……此一月間,京郊流寇山匪勾結,聚千人之衆,頻頻滋事,秋節前後又不能閉城, 他們扮作百姓, 混入城中, 實在是防不勝防。”

“臣等近日已仔細排查過出入金陵的百姓,還捉了上百可疑之人出來,将他們驅逐城外三十裏, 卻不想……仍不慎混了這數十賊人進來,好在鎮壓及時, 沒有傷及太多平民, 已是、已是……”

“你想說,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昭元帝冷笑一聲。

“是,陛下, 臣正是這個意思。”五品大員應道。

金銮殿裏落針可聞。

姚杭山擡起手,揩了一把額稍的汗。

說話的五品大員是他手底下,在京房的掌事官,原還當他是個老實辦事的,沒成想竟蠢笨如豬。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一味地找借口?

嫌今上今夜的怒火燒得不夠旺,趕着添一把柴禾嗎?

姚杭山喉間憋着一口血,只恨不能沖上前去捂了他的嘴。

昭元帝涼涼道:“你的意思是,今夜這些賊人還來得少了?你還有功了是不是?”

“回陛下,不、不是。”五品大員道,“臣只是、只是……”

“朕記得你姓李,眼下是樞密院在京房的掌事官?”昭元帝道。

不等回話,緊接着吩咐:“來人,把他身上這身官袍扒了,杖三十,讓他滾出宮去。”

“是!”殿中侍衛領命,即刻将人拖了出去。

夜沉沉的,殿外落杖之聲清晰可聞,近乎要敲在殿中每一個人心間。

片刻之後,侍衛進殿回話說:“禀陛下,已行完刑了,李大人說……謝主隆恩。”

昭元帝又冷笑一聲。

“樞密院的人何在?”

有了前車之鑒,姚杭山、羅複尤,兼之幾名樞密院事出列,俱不辯駁,叩拜道:“禀陛下,今夜金陵巡防不嚴,實乃臣等過失,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懶得理他們,攆蒼蠅似的擺擺手:“挪到一邊跪去,礙眼。”

姚杭山等人領命,膝行至殿側。

昭元帝默坐了一會兒,略沉了口氣,想着事已至此,責罰降罪都先暫時緩一緩,當務之急,是要把眼前的亂子平了。

他喚來宣稚,仔細問了問今夜賊人鬧事的情形。

宣稚一一答了——賊人幾何,本事如何,分別在哪幾處作亂。

末了道:“眼下這些賊人因何鬧事,是否只為搶掠,尚且不知。好在在京房的統領,南安王世子調兵及時,抓捕了大半賊人,京兆府的雲捕快更是擒住了其中頭目,想必只要仔細審過,一應案情便可水落石出。”

昭元帝“嗯”了一聲,移目看向郓王:“就讓——”

話未說完,他驀地想起前陣子,老四連個山賊頭子都審不好,嫌惡地看他一眼,改主意道,“罷了,歸德,你帶着殿前司的人去審吧。”

“末将領命。”宣稚應道。

昭元帝環目殿中,問:“至于京郊那群不怕死的,你們當中,誰去把這事解決了?”

宗親與朝臣們四顧無言。

過了一會兒,裴闌出列:“禀陛下,末将願帶兵前去京郊平亂。”

“給他們臉了!”昭元帝面沉如水,冷聲道,“區區千餘賊人罷了,值得朕動用一名三品大将軍?”

上回他派了一個四品将軍過去,抓回來的山賊頭子怎麽說來着?

“我們山頭七個老大,我就是個小幺,你們以為端了我就是一鍋端了?還早得很哩。”

實在是挑釁朝廷,目無尊法!

程烨請纓道:“陛下,臣乃在京房七品統領,願帶兵平亂。”

“你是郡王世子,這事輪不到你。”昭元帝道。

殿上一衆朝臣與宗親們面面相觑。

這……品階高了不行,爵位高了的也不行,可這麽一個月下來,是人都看出來了,京郊的亂子是個燙手的山芋,不好擺平,放眼朝廷,誰還有這個本事?

殿中一時寂寂然。

良久,昭元帝忽然開口問:“忠勇侯雲氏女可在?”

雲浠愣了下,步至殿中,跪拜而下:“回陛下,臣女在。”

昭元帝看了雲浠一陣,片刻,提了句不相幹的:“朕記得,幾年前,你随雲舒廣回金陵,曾進過宮,朕那時見過你。”

忠勇侯雲氏一門鎮守塞北,功高志偉,回金陵那年,昭元帝曾親自設宴,在宮中宴請雲氏一家。

“是。”雲浠道,“臣女便是在那一年得瞻天顏。”

昭元帝笑了一聲:“朕還記得,當時你在宴上耍了一套槍,居然打敗了朕兩個侍衛。雲舒廣說,你自幼跟着他學武,在塞北那幾年,還跟着你哥哥雲洛上過沙場。”

“回陛下,陛下當真好記性。”

昭元帝默了一陣,忽問:“聽說今夜是你擒住那個賊人頭子?他功夫怎麽樣,厲害嗎?”

“回陛下的話,這些賊人功夫高低不一,臣女擒住那賊人頭子時,他只顧倉皇奔跑,是以看不出本事怎麽樣。”

昭元帝問:“依你看,這些賊人的功夫,可在你之上?”

雲浠想了一下,實話實說:“在臣女之下。”

“好。”昭元帝點頭,“那麽這回京郊的亂子,就由你帶兵去平吧。”

此話出,殿上諸人均是驚愕不已。

雲浠擡起頭,訝然地望着昭元帝。

但她沒多說什麽,只拱手:“是,臣女領命。”

兵部尚書步至殿中,有些為難地提醒:“陛下,忠勇侯雲氏女而今只是京兆府隸下一名捕快,未入流,嚴格來說,沒有資格領兵。眼下她要帶兵去京郊,一來,怕是下頭的兵看她沒有品級,不會聽令;二來,不同品階能帶兵的數目不同,自然,陛下若另有旨意,那便好說。因此怎麽帶兵,可帶多少,從哪裏調遣,還望陛下明示。”

軍中規矩森嚴,兵部尚書的提點雖然多事了些,卻是十分必要的。

昭元帝沉吟一陣,道:“沒有品級,那就升一個。也按規矩來,今夜她立了功,先封個……七品翊麾校尉吧。”

“至于帶兵的數目,歸德,你找人從手底下撥兩千給她。”

“是。”

昭元帝靜坐一會兒,忽地道:“朕記得,雲舒廣和宣威當年還有些舊部散在塞北?”

兵部尚書道:“回陛下,正是,不過所剩不多。畢竟……”他頓了頓,“忠勇侯與宣威将軍幾回苦戰,死傷極多,散在塞北的,不過幾百餘人罷了。”

這幾百餘人,因為四年來雲洛的案子懸而未決,朝廷不敢用,征戰半生,最後淪落為棄将殘兵。

昭元帝道:“雲氏女升了校尉,手下不好沒人,把他們招回來,先歸攏在忠勇雲氏女底下吧。”

殿中諸人皆是怔然。

昔忠勇侯戰死,太子身亡,雲洛因招遠叛變獲罪,滿朝文武都認為忠勇侯府受今上厭棄,要自此敗落了。

可前一陣,昭元帝忽然輕描淡寫地為雲洛昭了雪,朝廷又以為他是終于解了心結,要對忠勇侯府額外開恩。

既要開恩,何不擡舉雲洛,讓他襲了忠勇侯的爵?

晾在一邊這麽久,忽然把侯府的一個孤女升了校尉,這是何意?

女子仕途本就艱難,也不能襲爵,到末了,終歸是要嫁人。

難不成今上的意思,是要一面擡舉侯府,一面打壓嗎?對一個女子,這麽做有何意義?

真是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啊。

此間事了,夜也已過去了。

天末晨光熹微,昭元帝十分疲倦,喚了琮親王與幾個肱骨大臣去禦書房繼續議事,留下樞密院幾個掌院的在金銮殿跪着,散了衆人。

雲浠這廂雖被提了校尉,但因事出倉促,還需回府等聖旨,因此也沒多逗留,由一名小太監引着出了宮。

程昶先她一步離開宮禁。

這一夜事多紛繁,他一直沒能與她說上話。

昨夜刀疤人一出現,她為了在匪寇與官兵手中保住刀疤人,不惜豁出命去拼殺。

程昶在竹臺上看得清楚,心想,這姑娘怎麽這麽實在。

已兩回了,上一回,在裴府的水榭,她也是這樣。

其實真兇想殺的,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罷了。

她這麽拼了命地為他尋線索,保證人,就不怕自己也被牽連進去?

還是,這就是傳承了幾千年,到了後世,越來越淡薄的所謂恩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種。

可是,他與她之間,又什麽何恩義可言呢?

他莫名撞入這個陌生的時代,說到底,除了自己,任何人、任何事,在他心深處,都是不相幹的。

卻莫名遇到了這麽一個姑娘。

不管怎麽說,先與她道聲謝吧。

程昶等在宮門外,好不容易看到雲浠,正要邁步過去,卻見宮門另一側,有一人亟亟趕過去,對雲浠悅然一笑。

是那個小郡王程烨。

他似在恭喜雲浠高升的事,指了指兵部值房的方向,又喚來一個侍衛,與她一起解釋着什麽。

雲浠一邊聽,一邊點頭,還時不時應上一兩句。

程昶邁出去的步子又收回來。

是了,他怎麽忘了,她昨夜立功,升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是該被道賀的。

還是自己萬事不關己太久了,以至于忘了要在意這些身遭事?

程昶頓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雲浠與程烨說着話,一個在心裏藏了數月的感覺漸漸浮起來——格格不入。

是,格格不入。

與身遭人、與身遭事的格格不入。

與這整個時代的格格不入。

只是不知為什麽,今日,此刻,這種感覺格外深切。

深切得讓他覺得有點蒼涼。

侯在一旁的孫海平與張大虎看程昶好半晌不動作,迎上來問:“小王爺,咱們是要回府,還是上哪兒去消遣會兒?”

程昶清清冷冷地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應了聲:“回府。”

剛轉身要走,忽見一名小兵匆匆打馬趕來。

臨到護城河,小兵棄了馬,快步急奔,大概因心中焦急,連連磕絆了好幾下。

程昶盯着小兵看了一陣,認出他來。

是昨夜程烨分派去找姚素素的。

程昶心中浮起不好的預感。

果然,只見那小兵奔到程烨面前,一下拜倒,驚慌失措道:“禀小郡王,在下等奉命在金陵城尋了姚府的二小姐一夜,直到今早……直到今早,才在秦淮水邊,發現了……她的屍體。”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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