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甘露
顧九他們一直知道,将軍府派了人在遠處蹲守着随時注意這邊的情況,剛才亂葬崗的動靜鬧得那麽大,董秀英知道也不奇怪,只是顧九沒想到這麽晚了她還會親自過來。
“這是怎麽了?”董秀英看着那些驚恐慘叫的士兵們,好奇地問。
“董将軍。”顧九扶着歇了會兒的邵逸勉強站起來,“我們找到白雪了。”
董秀英微微往前傾,面露激動,“找到了?”
顧九點頭,邵逸則幫董秀英等人再開了一下陰陽眼。
推董秀英過來,曾質疑過他們取血目的的那個女兵,看到眼前的一籠子厲鬼時,也忍不住退一步。董秀英也驚了一下,不過她心裏有準備,所以很快又鎮定下來。然後她将目光,轉向站在顧九身邊的白馬。
董秀英出現後,白雪就有點疑惑地往她身邊走了兩步,然後回頭看看顧九,眼神十分茫然不解。
董秀英嘴唇微微顫抖,她将白馬上上下下的打量,雖然白馬身上裹着霧氣,但她與白雪作伴十幾年,又豈會認不出這就是她的白雪。只是現在她老了,白雪好像認不出她。董秀英擡起右手,小拇指抵唇,吹響一聲繞着彎的口哨,“白雪,過來。”
“咴~”
回應似的,白雪在原地仰立起來,嘶鳴一聲,落地後,便朝董秀英跑了過去,繞着董秀英打轉,不時拿頭蹭她。
它認出董秀英了,雖然她變老了,不再是它熟悉的容貌,但她身上的氣息,她的話音,她的口哨聲,都讓白雪知道,眼前這個人,才是它的主人。
白雪十分快活,董秀英又何嘗不是,她摸着白雪的頭,看着白雪高興地在身邊蹦跳,也高興而痛快地笑着。
顧九被這主寵倆的氛圍感染,也不禁露了絲笑容,不過立即又被旁邊厲鬼們的怒吼聲掃興地打斷。
董秀英也将注意力暫時從白雪身上挪開,問顧九:“方道長呢,這些厲鬼如何處理?”
顧九道:“師父找布陣之人去了,這些厲鬼只能等師父過來處理。”
董秀英道:“老身與你們一起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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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被厲鬼吓慘了的士兵們,總算是緩過來了,卻再也不敢靠近顧九他們半步,戰戰兢兢地向董秀英行禮,“見過董将軍。”
董秀英早卸去軍中職務,她現在身上空有一個虛高的官銜,其實是什麽事都不理的,但這不妨礙大家稱呼她一聲将軍,畢竟南湖郡還是當年她帶兵奪回來的。這些士兵嘲笑董秀英已經老去,但氣魄膽量卻半點也及不上董秀英,面對厲鬼時的反應就可看出。
顧九看看天空,從厲鬼們出現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挺久了,天邊開始有朦胧的光線,眼看着再過不久天就要亮了。
“咿呀?”躺在邵逸胸口裝死的一只小紙人忽然擡了擡腦袋。
顧九:“?”
他正想悄悄問小紙人怎麽了,就忽然聽見了自家師父的聲音。
“怎麽跑到這兒來了?”方北冥出現在衆人面前,一手拿着劍,一手拉着根鐵鏈,後面拴着一個又一個被捆住雙手拼命嘶叫的厲鬼。
“啊啊啊!”那群好不容易沒那麽怕的士兵,看到又來了群厲鬼,又立即大叫起來。
恰好軍營裏又出來兩列隊伍,為首之人呵斥道:“此乃軍營重地,前方何人在此喧鬧!”
見鬼的士兵們終于忍不住了,不少人回頭跑向戰友們,“鬼!老大,有好多鬼!”
“胡說什麽!”士兵們的老大呵斥。
方北冥看看那群士兵,撓撓腦袋,又看看坐在輪椅上,手放在身邊趴着的白馬頭上的董秀英,轉向邵逸:“你給他們開了陰陽眼啊?”
邵逸道:“是他們自己嚷着要看的。”
方北冥還是挺了解邵逸的,知道他不會平白無故讓普通人見鬼,定是這群士兵出言不遜了,便無奈地搖搖頭:“把人吓壞了怎麽辦?”
那群士兵的老大訓斥完自己的手下,驅馬上前,看到董秀英時,愣了愣:“董将軍?這大晚上的,您在這做什麽?”
董秀英恰好與這人認識,“有點小事要處理,沒想到驚動了周百夫長。”
“是什麽事?”周百夫長下了馬,瞪了瞪先前出來的,但大冬天的夜晚卻一頭冷汗的手下們,走向董秀英。
這名百夫長穿着披風,他在那群能看到鬼的士兵眼中,站在董秀英左手邊,位置剛好停在籠子前方,被風吹起的披風在籠子前晃晃悠悠,厲鬼們被吸引了視線,費力的伸手要去抓那披風。
士兵們為自家老大齊齊捏了把冷汗,又不敢過去,只能集體眼抽筋,給對方使眼色,讓對方趕緊從那位置離開。
周百夫長沒注意到手下們的異樣,站在那裏與董秀英寒暄,身後的披風好幾次掠過幾只厲鬼的手,因有風一直沒成功抓住。
董秀英倒是體貼,一邊寒暄一邊讓女兵推着她往旁邊走了幾步,把周百夫長帶了過去。
顧九這邊,則問方北冥:“師父,抓到布陣的人了嗎?”
方北冥搖頭:“我追過去的時候,驚動了他,讓他逃了。”
“是個什麽樣的人?”
方北冥道:“看身影,是個比較年輕的道士,二十來歲的樣子。”
顧九:“這麽年輕?”
方北冥遺憾道:“那人這麽年輕,卻已經能獨自将血煞陰龍陣布置出來,可見天賦之高。若用在正途,道門豈不又壯大一分,偏偏……”偏偏走了這歪路。
方北冥又道:“待此間事了,為師再去打聽下,看是不是哪家弟子。”要真這樣事情就簡單許多了,方北冥自己都覺得這種可能性非常小,這人很可能是當年那名道士門下的,和他們一樣,是雲游道士,無門無派,自學成才。
随後方北冥又問顧九他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還嘲諷邵逸,只下了個立獄咒就累得虛脫了,若來只黃雀,他和顧九豈不成了翁中鼈。
邵逸這次倒老實,沒頂半句,乖乖被方北冥教育。
董秀英走過來,身後跟着一臉探究的周百夫長,董秀英道:“方道長,這群厲鬼,你打算如何處置?”
方北冥回頭,拱了拱手,道:“我打算先将他們超度一下,再将他們送往地府。”
方北冥對董秀英說,這群厲鬼原本只是徘徊在戰場裏的死亡士兵,沉浸在自己的執念裏,有人将他們強行從執念裏拉出來,勾起他們的仇恨與戾氣,用來煉制陰物。他們已經成了厲鬼,還失去了神智,超度的話,可以将他們心中的仇恨洗刷,找回神智,讓他們好過一點。
董秀英表示厲鬼有歸處,自然最好。然後請方北冥給周百夫長開下陰陽眼,她已經将在此的原因說了,只是周百夫長還是不信,要親眼确認。
方北冥看周百夫長亦是身帶煞氣,膽子應是不小,便給周百夫長開了陰陽眼。
周百夫長第一反應是大喝一聲,然後往後跳了一步。
方北冥笑笑,這反應,還算小的了。然後問董秀英:“那白雪呢?”
董秀英遲疑道:“若現在白雪不受超度,會如何?”
方北門剛才聽顧九說了來龍去脈,此時便道:“白雪的最後願望是将你安全送到營地,對它來說,堅持不懈地跑才能達到目的,這也成了它死後最清晰的執念。它當時死後,魂魄停留在了路上,不停地在這條路上來回奔跑,執念不散它亦不散。但白雪此時已經見到了你,它的執念不在,短時間不受超度不會如何,時間長了,它的魂體會慢慢消散。”
董秀英心情比想象中的平靜,她能在死前再見一次白雪,餘生已經無憾,她摸了摸白雪,眉目舒展開,慈愛地看着白雪,“那就一起超度吧。”
白雪仿佛聽懂了,不舍地蹭了蹭董秀英的手。
董秀英發出白雪熟悉的指令,讓白雪過去。雪只能依依不舍地走到籠子邊,眼睛充滿霧氣。
顧九看到這幕,下意識地又把挨着他蹲着的小喵摟住。
若是和尚,大概就地一坐,手持念珠就念起了超度經文,方北冥也懂一點佛經,作為一個道士用佛經超度鬼的事情也幹過,不過他們道門,自然也有道門的超度法子。
方北冥将鐵鏈上拴着的鬼塞進籠子裏,然後拿出之前準備好道具,起法壇,點黃符。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生……”
這場超度法事,持續時間差不多半小時。随着方北冥念誦出咒語,原本還面目猙獰的厲鬼們,也漸漸地安靜下來。他們眼中的暴戾怨恨一點點地消退,臉上開始有了表情,似乎終于明白自己來自何處,亦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将要去往何處。
天色将亮,一道若有似無的金光拂過,士兵鬼們終于恢複了神智,容貌上,也幹淨了些。
籠子撤去,方北冥又立即請陰差。
而董秀英扶着輪椅,不敢置信地看着其中一名臉上帶血的年輕男鬼,“二哥?!”
她急急地要下去,卻因為不能行走,差點摔在地上,女兵将她拉住,董秀英拍着扶手命道:“快!快推我過去!”
一些煞氣輕些的士兵鬼見狀,不敢與董秀英距離過近,連忙讓開。
董秀英拉住那名還在茫然的年輕男鬼,“二哥,我是英兒,是妹妹英兒。”
時間過去太久了,年輕男鬼一身殘破铠甲,露出的身體處處是刀傷、箭傷,他長久地陷在自己的執念裏,記憶早已經混亂模糊。他疑惑地低頭看着輪椅上的老婦,想了很久,卻想不起什麽來,但是他心裏覺得酸楚悲哀,見董秀英哭,他也默默流淚。
“二哥。”董秀英老淚縱橫,死生別離,她老了,哥哥的容顏卻還停留在生前。
一陣陰風吹來,兩名陰差忽然出現在當中,一扇鬼門開在旁邊。
士兵鬼們自發走近門裏,董二哥也往那邊走了兩步才回神,望着董秀英。
董秀英實在沒想到,今天還能見到已經死去多年的二哥。雖二哥沒想起她,卻已叫她感恩,她擦了擦眼睛,淚中帶笑,哽咽道:“二哥,去吧。你先去,待來生,英兒再做你妹妹。”
陰差守在門兩邊,士兵鬼們慢慢靠近,他們都穿着舊式的铠甲,有的胸口插着箭,有的腹中插着刀,有的斷臂斷腳,甚至還有人擡手扶着自己幾乎斷裂的頭頸。
如今天下太平,戰争久遠,沒有經歷過殘酷的戰争,所以才有士兵随意對董秀英這名老将發出嘲笑。但此時他們看着這群在戰場中死去的先輩,忍不住開始反省自己,他們如今安享的太平日子,都是許多像他們這樣的先輩,用鮮血與累累白骨堆砌出來的。
最後一個士兵鬼進了鬼門,鬼門關閉,天大亮。
天上下起了細微的小雨,在蕭瑟的冬日看着如此的讓人陰郁。但有士兵忍不住仰頭,雨水打在臉上,卻令他倍感振奮。
“咿呀!”紙人們往邵逸的衣服裏鑽,鑽進去後,又一個接一個地探出腦袋,眼睛閉着,鼻子動動,享受地嗅着什麽。
“下雨了。”顧九拉起自己的衣裳,給邵逸遮雨。
邵逸将顧九的衣裳扯開,見他還低頭躲雨,用劍柄抵着他的下巴讓他擡頭:“躲什麽躲,這雨叫功德甘露,淋了有好處。”
“這樣嗎?那不能浪費啊。”顧九說着,急忙将頭發扒拉扒拉,仰臉,一副誠心接受雨水洗禮的姿态。
邵逸看着他在眼皮底下咕嚕嚕轉的眼睛,嘀咕道:“傻子……”
然後他臉就被捧住了,被迫仰頭,耳邊顧九語重心長地說:“師兄你剛剛勞累了,也要好生補補。”
邵逸:“……”
一天不罵,上房揭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