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接近一月中旬,今年春節來得早,高校學生早放了假,以往熱鬧熙攘的校園歸于寧靜。不用上課,程安好依舊堅持八點準時上班。

C大藥學院藥物化學系自己有獨一棟的四層研究樓,藍色藥學大樓的□□層,也屬于這個專業,足以見得藥物化學作為藥學院王牌專業的地位。

近些年高校本科教學抓得緊,程安好之前在B市的普通高校任職,因為教學成果顯著,被調撥到C大,她一個僅有研究生學歷的年輕講師,在新學校一衆學術界泰鬥面前的确沒有太多存在感。她唯一的優點就是,永遠給人不計較得失的随性感,但為人處世在潛移默化中得到認可。

她研究生導師一屆帶了五個學生,別人問他對程安好的評價,導師笑得意味深長。

“程丫頭啊,她是大智若愚。”

沒人去深究那句大智若愚的含義,程安好也不會。

她喜歡在平庸中磨砺自己的心性,往往路上絆倒你的石頭,可能是一塊未被打磨的美玉。

她來C大一學期,藥化系沒有一個教授的課題願意帶上她,周圍同事挂名的文章一篇接一篇,而她一心投入教學工作,只是聽到哪個課題缺人找她幫忙,她都會默默把她能做的做好。就像這次放假了,宋院長的項目缺人,她主動每天來實驗室報道,從沒要求什麽,但只要她經手的事,一定能做到最好。

宋院長前段時間笑容親切地問她,跟藥劑那邊合作的一個腫瘤靶向遞藥新劑型的項目,現在已經進入臨床,她有沒有興趣跟進。

她一直對新藥臨床試驗感興趣,自然不會說不。

就因為這個項目,她認識了C大附屬醫院正在使用這款新藥的受試者許煥東許老教授,去醫院看望受試者時,又意外地聽到許教授對孫子半是怨念半是自豪的抱怨。

程安好還記得她站在病床前的心情,那句:“老師,您說您的孫子是叫許箴言嗎?”

她是顫抖着說出口的。

她心裏感激涕零,緣分終于眷顧了她一回。

程安好那段時間跑醫院跑得很勤,她不怕髒不怕累,護工的活,她也全幹了。

見得次數多了,許教授對她也熱絡起來,有一周她一次也沒去,他還特意推着輪椅去問護士長,那個總來記數據的小程姑娘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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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長是收她零食水果收得最多的人,立馬學林黛玉皺着一彎柳葉眉,低頭四十五度望地。

“小程啊,最近被家裏逼着相親,唉,真可憐。”

一直為孫子人生大事犯愁的許教授眼神瞬間矍铄。

之後,許教授跟她提出想安排她跟許箴言相親,她只笑着點頭,梨渦淺淺。

沒有人知道,為了這一次相見,她花費了多少努力。

想起上周那個無疾而終的電話,還有他們約好的,今晚的見面。

程安好眼裏多了分期待。

他說,他想跟她談清楚,不想她以後後悔。

她說好,心裏想的是,你不會知道我選擇邁出這一步時有多堅定。

鄰近傍晚,今天實驗室最後一個大課題的實驗做完,明天研究生放假,她也不用來了。

程安好收拾桌子的時候,電話響了,H市的號碼,她眉頭不經意一皺。

接通後,是她媽熟悉的大嗓門。

“程安好!你翅膀硬了是嗎?你姨媽給你安排的相親都不去,人家在C城有房有車賺的還多,不就是結過一次婚嗎?你一個二十七歲的老姑娘憑什麽嫌棄人家。”

她有一個遠方表姨在C城定居,退休後在社區辦了一個婚姻介紹所,程安好這一年的前十九次相親,都出自她手。

聽到孫明蘭嫌惡的語氣,程安好的音調驟冷。

“那你知道人家有一個十歲的兒子嗎?”

“我程安好再不堪,也沒到上趕着給人當後媽的地步吧?”

孫明蘭噎了半秒,反應過來後立刻反擊。

“後媽怎麽了,誰說後媽一定是壞的,結過婚生過孩子的男人會疼人!”

“你當個破老師能掙幾個錢,你哥要娶芊蕙,在B市買車買房不要錢?老家房子還房貸不要錢?你爸每個月都要去醫院不要錢?程安好你認清現實好不好?趕緊找個條件好的嫁了!”

程安好不自覺冷笑。

“媽,我有時候在想,你是迫不及待想嫁女兒還是賣女兒。”

“程天驕要娶夏芊蕙那是他的事,我也不計較這些年我寄回家的錢你私底下給了他多少,他沒本事結不了婚,你就惦念着我結婚的那筆彩禮錢。”

“我告訴你,我的錢給我爸治病天經地義,我也心甘情願,但給別人,我死都不會同意!”

孫明蘭在那邊氣急敗壞,正要破口大罵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個清甜的女聲。

“阿姨,安好不懂事,您別跟她置氣,我來勸她幾句。”

是她哥程天驕談了五年的,有B市戶口的女朋友夏芊蕙。

孫明蘭瞬間把電話給了她。

“安好啊,我是芊蕙。”

“我們正準備出門吃飯呢,阿姨可大方了,畢竟我難得跟天驕來你們家一次不是。”

“只可惜叔叔,因為心疼錢不肯去醫院透析,我們去酒店吃大餐,他只能癱在床上,怪可憐的。”

程安好本來不打算跟她計較,聽到這裏,她無力閉上眼,怒火中燒。

“我上個月不是才轉了兩萬回去嗎?你們有錢去外面吃飯,沒錢帶我爸去看病?”

“你那點錢哪夠花的,老家的房子要交房貸,你哥的車貸每個月也得還,叔叔一周要做三次透析,去一次就是六百,你當你那點錢能花多久?”

“不跟你說了,我們要出門了。”

“阿姨讓我轉告你,今年不帶結婚對象回家過年,你就別回來了。”

說完,那邊冷冰冰把電話挂了。

程安好嗓子很澀,堵在喉嚨那句:我想跟爸說說話,被活生生咽下去。

“什麽時候回去?”

趙霁山倒了一杯熱水,不知什麽時候走到她身邊,眼神關切地遞給她。

他跟她都是B大畢業,是她的師兄,現在已經評上副教授,成了她同事。她初來乍到,趙霁山沒少照顧她。

“下周的票。”

趙霁山跟她的出身很像,靠讀書這一條路,慢慢走到現在的位置。他還清楚地記得,他大三那年迎接新生,一個瘦小的姑娘背着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像一株發育不良的小豆苗,形單影只地從校門走進來,一開口是純正的東北口音,問他宿舍怎麽走。

小身板不結實,眼神卻格外的亮。

一晃就讓他想起他的當年,一直以來,他對她多有關心。

“那一路順風。”

男人露出溫和的笑,在學校浸潤了十幾年的男人,身上自帶書卷氣,溫潤的一雙眼,望着你說話時,總能讓人感覺寧靜。

程安好禮貌地點頭。

她低頭看了眼腕表,時間差不多,她該去跟他約定的地方了。

***

今天是KPL團聚夜,相當于王者榮耀職業聯賽的年會。

每年的流程差不多,各個俱樂部準備一個熱鬧喜慶的表演,然後是頒獎環節,表彰一年的最佳俱樂部、經理、教練和解說,還有各個位置的電競選手的最佳榮譽。

今年Z.W戰隊成績不好,但因其強大的粉絲基礎和管理能力,他們還是拿到了“最佳俱樂部”的殊榮。

許箴言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西裝,坐在角落,氣質清寂疏冷。

聽到獲獎時,身邊的小屁孩們還有些激動,他自嘲一笑。

電子競技,不是冠軍,其他任何花裏胡哨的獎,都是狗屁。

俱樂部的經理懷孕八個月在家安胎,這個獎只能是他這個俱樂部老板兼教練去領。

當他出現在紅毯,慢步走上臺時,臺下的女性呼吸一凝。

有人生來是聚光燈下的寵兒,利落幹淨的發型,狷狂的眉眼,這個男人身上自帶野性和置身事外的寡淡清冷,冰與火的融合,足夠撩人心扉。

不知是不是聯盟刻意買的熱搜,反正當晚,#KPL最帥教練#的話題,進了熱搜前五。

有人只為他的外表着迷。

有人為他帶領Z.W戰隊拿下三個冠軍開辟王朝的光榮歷史贊嘆。

有人深扒他的過往,二十歲打入電競圈,打職業時拿下六個冠軍,六次FMVP的殿堂級天才選手,出道即巅峰。

程安好在咖啡店等到晚上十點,打開手機看到微博推送的關于他的消息,她才懂了他為什麽失約。

她平靜地從咖啡館走出來,去了另一個地方。

團聚夜結束已經是十一點,大家在車裏都昏昏欲睡。

俱樂部的司機老陳跟保安唠了幾句磕,正準備踩油門開進別墅大門時,副駕駛的車窗被敲響了。

許箴言不耐地皺眉,他睡意很重。

車窗是黑色的,外面是暗沉沉的黑夜,不知不覺,還開始下起大雨,他完全看不清外面是誰。

車外的人格外執拗,淋着雨,指骨重重叩在冰冷的車窗上。

許箴言冷着臉把車窗搖下來,看到車外站着的人後,心一震,臉色瞬間白了。

程安好穿着一件黑色的修身羽絨服,瘦小的身子,像是融進黑夜裏。盤的一絲不茍的長發,被雨打得濕淋淋,狼狽、淩亂。

她臉上的雨水一點一點沒入她的脖頸,打濕裏面白色的毛衣,許箴言清楚看到,她的下巴在抖。

今天他把手機落在俱樂部,跟她的約定,也被這幾天接踵而來的瑣事落得一幹二淨。

許箴言喉結滾了滾,心裏蔓延的愧疚讓他第一次在一個女人面前感到無地自容。

到嘴邊的對不起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擦了把雨水,冷得發顫的聲音在黑夜中響起。

“許先生,能談談嗎?”

很多年後,他扪心自問,他一個從不做沒把握的事的人,怎麽願意跟一個他看不透的女人莽撞結婚,許箴言覺得,人性奇怪的化學反應,發生在這晚。

他把她領回俱樂部,機靈的妖貓要來一套新的隊服,讓她能去洗一個熱水澡。

洗完澡後,她跟他上樓頂的觀景臺,正式開始他們今晚的談話。

“許先生,結婚畢竟是兩個家庭的結合,許先生的家庭我通過許教授多有了解,我想我家裏的情況,你也有知道的權利。”

“嗯。”迎着冷風,他開了火機五次,才點燃一根煙。

“我家在H省H市,中國最北邊的省份,我父母是靠饅頭鋪賣饅頭包點為生。兩年前我爸查出有尿毒症,我媽要照顧他,饅頭鋪租了,家裏一直是入不敷出。”

“我還有一個哥,大我四歲。他在B市一家軟件公司工作,這幾年一直在準備結婚,自身難保,我爸的病,一直靠我撐着。”

“所以我的家庭條件很一般,甚至有很多拖累,用以前的話說,我跟你是門不當戶不對。”

說到這,她莫名低頭笑了。

“相親時你說的結婚,我願意。”

“但你做決定前,這些話我必須要跟你說,不想你以後後悔。”

空氣靜默了許久,許箴言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Z.W大碼的長袖隊服蓋住她一半大腿,黑色的披肩圍着,顯得人愈發嬌小,濃密烏黑的發披散在後背,露出白淨的側臉,她的眼睛純淨溫和,嘴角似乎還帶着點笑意,像是在說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不用為難,以你的條件,該拒絕就拒絕,我絕不糾纏。”

她語氣清冷灑脫,不卑不亢。

許箴言深深吸了一口煙,眼裏映襯漆黑天空的陰郁,晦暗不明。

許久,他瞥見那個故作鎮定的女子,放在膝蓋上緊緊交疊在一起的五指。

那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自我保護的姿态。

他一只腿擱在轉椅的下梁,猝不及防轉了個角度,剛好跟她面對面。

雙手抱胸,他微微側頭,露齒一笑。

“明後天是周末對吧?”

“嗯?”她皺眉,疑惑他奇怪的問題。

“那下周一吧,去領證。”

說完,他摁滅了煙,對她露出相遇以來,第一個讓她感到真實溫暖的笑容。

那笑容像對她說:有什麽可怕?

你敢過來,我就敢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來了~

沒想到第一天發文有這麽多熟悉的面孔支持,阿珠愛你們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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