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已是一個吻
“這就對了!”關蓮心對沈聞樂豎了個大拇指。
“在聊什麽?”岳野上前一看,是沈聞樂在畫什麽。
“有個鏡頭怎麽拍都別扭,需要重新調整,這不,幸虧有樂樂。”
關蓮心的作家感和畫家感很強,拍電影很少有廢棄的素材和補拍,基本上殺青時就有了成片的雛形,但是她無法把腦中的畫面畫出來,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缺陷。
“畫分鏡圖?”
“是啊。我不會畫分鏡圖,腦子裏有畫面就是畫不出來,平常都靠副導演,不過還是樂樂最厲害。”關蓮心道,“《迷幻三小時》的分鏡都是他幫我畫的,你還不知道吧?”
“真的?”岳野吃驚,他沒想到沈聞樂還有這一面,完全出乎意料。
沈聞樂有點不好意思,害羞道:“沒什麽啦,我就幫個小忙。”
沒說幾句大夥兒忙去了,岳野也進了間簡易辦公室。他接了蒸汽麥芽之後比之前更忙,到片場來只是出于私心而不是聲稱的工作需要,但遠程工作效率有限,看來是該回去了。
他腦子裏還在想沈聞樂的事,便問小朱:“你說……沈聞樂身邊這麽多優秀的導演和令人豔羨的資源,為什麽偏偏喜歡拍爛片?”
正檢查無線網絡的小朱随口道:“也許他并不是‘喜歡’,只是因為年輕功力不足罷了。”
“那可以從簡單的開始,何必非要大張旗鼓。”
“他喜歡玄幻、戰争之類的大場面,有這個條件自然就拍了,很正常吧。”
岳野沒接話,小朱又道:“他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啊,連我這種已婚直男都覺得挺可愛的,你喜歡男人,倒是不覺得嗎?”
聽他這麽一說,岳野的腦中就浮現出了沈聞樂的臉,大多數時候帶着天真的笑,也經常害羞臉紅,那時候眼珠子就會轉個不停,輕輕咬着下唇,還喜歡偷瞄他,帶一點點膽怯和期待……
想着想着岳野心頭癢癢的,像柳絮飄進胸腔,抓不住又落不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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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好了。”他思緒還沒收回,小朱已經看了過來。小朱雖然被稱為小朱,卻是年近40的成熟職業經理人,因為聰明可靠被岳敬派來跟着他。
岳野心裏一緊,像被看透了什麽似的,掩飾般慌忙道:“男人?他渾身上下哪裏像個男人?”
沈聞樂端着兩杯咖啡愣在門外。
他天生就不是沈若愚那種矯健高大的外形,又是家裏最小的,小時候某次落水出事後老愛生病,所以全家都溺愛他,把他放在心尖上疼,長大後雖稱不上娘,但從長相到性格都沒那麽陽剛,甚至嬌氣文弱,偏偏還喜歡哭,父母偶爾也會開玩笑也會說像養了個女兒那麽操心。
但是,“不像男人”這種話怎麽聽都沒有善意。
是自己太敏感開不起玩笑嗎?還是......這最近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一廂情願的讨好?
中午吃飯時,關蓮心看沈聞樂不太有精神,便道:“樂樂,小野,你們整天在片場也挺無聊的,附近有個古鎮,據說風景不錯,有空可以去玩玩。”
“我不……”
“好啊,我馬上要回S城,正好走之前去逛逛。”
沈聞樂和岳野同時出聲,但沈聞樂聲音太小了,誰都沒有注意。
關蓮心還在囑咐:“那兒比這裏冷,注意保暖,別凍着了。”
沈聞樂沒找到拒絕的理由,當天下午只好跟着岳野出發去了古鎮,但心事重重,還要努力不讓身邊人看出他的異常。
全國的古鎮大同小異,尤其小地方的,往往為促進經濟發展而整改成了讨好游客的模樣,新砌的飛檐小樓油漆光亮,潔淨的青石板路鋪得齊整,沿街的商鋪賣着吃食和紀念品,甚至還有閃着招牌的酒吧。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這個連名字都不曾聽過的小鎮居然不太一樣。
從綠皮火車下來走上十分鐘可以見到沿着小道的兩排木制花架,一路種着木香和紅花檵木,直通古鎮主街,但精心的裝點僅限于此,等到了街口放眼望去,只剩綿延的古民居随岩就勢地靜靜矗立着,別無其他新鮮的修飾,街上人不多,看衣着打扮多是當地人,沒幾個游客,完全不似想象中的熱鬧。
“是這裏嗎?”沈聞樂疑惑道,百度上說這裏已經有1300多年的歷史,故韻濃厚,是新興的旅游勝地——顯然只有前半句是真的。
“先進去看看吧。”岳野道。
兩人沿紅砂石板的主街進去,兩邊的鋪子倒是開着,但大都是雜貨鋪、理發店之類面向常住居民的商鋪,最鮮亮的是挂着綠色十字的一間西醫門診,帶着現代氣息。
他們進了招牌為“迎來旅店”的大門,裏面只有一個中年男子,見到拖着箱子的生面孔,眼睛都放光。
“兩位吃飯還是住宿啊?”
岳野道:“住宿。但第一次來,想先跟老板你了解下情況。”
“行啊,知無不言。”
原來這老板老王也是個外地人,但老婆是當地人,兩年前老婆病逝,未有兒女,他就留在了這裏,順便做做民宿和飯店的小生意。小鎮太小,三面被大河包圍,旅游開發項目剛啓動就叫停了,偶爾才有人來——多半還是因為走錯了路——本來是要去河另一邊的小鎮的,那邊開發得就成功多了。
“你們從哪裏來啊?”
“S城。”
“S城來的啊,那還是別去對岸了,沒意思。”
“怎麽?”
“旅游區嘛都那樣,你們見多識廣,沒有什麽新鮮的。”
“這兒有新鮮的?”
老王一拍大腿道:“有啊!這裏有一座玻璃棧道,下邊是江水,可刺激了,對面是片野生桃林,就像桃花源似的,你們城裏人肯定喜歡!”
“玻璃棧道?”沈聞樂心裏一顫,他膽小,害怕的東西兩只手都數不過來,恐高是肯定的,怎麽敢去這樣的地方。
“可惜你倆沒帶姑娘來,”老王繼續道,“本來是座普通吊橋,為了吸引游客才改的玻璃道兒,聽說花了不少錢,名字原叫‘摘雲橋’,現在都叫‘摘喜橋’,因為附近的小夥子都喜歡帶看上的小姑娘來走走,小姑娘嘛膽子小,小夥子挽着抱着過了橋,往往表白就成功了。”
“聽起來很不錯。”岳野捧場道,其實每個景點都有類似的民間戲說,他并不在意,見沈聞樂低着頭不知想什麽,便問:“怎麽了?”
“沒什麽。”沈聞樂弱弱地答,他看岳野很有興趣,只好咽下了未到眼前的恐懼。
“那就住這裏?風景還不錯,今天也晚了,明天一天逛逛正好差不多。”岳野看沈聞樂點了頭,便道,“麻煩兩間房,住兩晚。”
“兩間啊......”老王搓搓手道,“本來是還剩兩間的,但有一間漏水了還沒修好,只剩一間大床房了......你看,我這裏床很大的,睡兩個人絕對沒問題。”
“......”
“這樣這樣,湊巧鎮長兒子結婚,要擺三天流水席,戲臺也開了,明天我帶你們去蹭飯,保證當地特色,從沒見過吃過,怎麽樣?”
“……”
最終還是住了下來,因為這鎮上根本沒有第二家旅店,而且岳野感覺沈聞樂又偷瞄他了,正如之前的無數次那樣,這讓他莫名改了主義,仿佛與人分床也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天色黑得很早,晚飯是老王自己炒的小菜,吃完給他們拿被褥和生活用品,邊拿邊道:“三床被子應該夠了,一人一床,上邊再合蓋一床,要是不夠可以從櫃子裏拿,前兩天我都洗曬過了,保證幹淨暖和,不過洗澡的話還是有點冷。”
小鎮生活節奏緩慢,兩人也沒什麽事,在一旁看老王忙進忙出一個人熱鬧,他走後反倒冷清起來。
窗外一片漆黑,沈聞樂看了看手機道:“岳先生,這才8點多,你要洗漱嗎?”
“我還有工作要處理,你先洗吧。”
岳野以為沈聞樂還得興奮一會兒,畢竟平常一件小小的新鮮事就夠他高興很久,但這一整天他卻異常安靜,這時又一聲不吭地進衛生間洗漱去了,洗完顧自上了床,甚至沒跟他說幾句話就刷着手機睡着了。
屋裏空調作用不大,岳野坐了會兒覺得冷,也早早洗漱上床了,床上的人聽到動靜轉了個身,臉朝向了他。
沈聞樂睡着的樣子很乖,裹在被子裏輕輕呼吸,一點聲音都沒有,半邊臉印上了樣式老舊的描花枕巾的圖案,那愛翹的嘴角也休息了,嘴唇飽滿,顏色像等待成熟的新鮮櫻桃。
岳野的腦中想起不知哪本書中的一句話:“那口唇美得已是一個吻。”
他不知不覺看了很久,直到伸出手去碰了碰,才如夢初醒般縮回來啪地滅了燈,卻直到後半夜才勉強入眠。
第二天早上,沈聞樂下樓時見岳野正和老王說話,老王似乎為難,岳野擺了擺手沒再繼續,他臉上才恢複了笑。
随後岳野去了隔壁早餐鋪,沈聞樂便上前道:“老板,岳先生跟你說什麽了?”
“沈先生早啊,岳先生說不習慣和人同床,昨晚一夜沒睡好,問我還有什麽其他辦法,您睡得怎麽樣?”
沈聞樂明白了,盯着自己的鞋尖又道:“我睡得挺好的,那有辦法嗎?”
“真沒辦法,不過岳先生也說了,頂多再住一個晚上,明天就回家了,多謝兩位理解。”
“嗯,謝謝老板了。”
吃完早飯小鎮已從薄霧中蘇醒,正是适合閑逛的時候,鎮子雖小,巷道卻很多,商鋪和家門交錯,是個煙火氣息濃郁的市井小鎮,別有一番風味。
但岳野正因昨夜迷蒙暧昧的夢境而煩悶,沈聞樂則仍在揣度岳野的真情假意,兩人各自神游,白白浪費了這難得的好時光。
溜了一會兒,沈聞樂不好意思道:“岳先生,你有沒有看到公共廁所?”
岳野想了想道:“沒什麽印象,找找吧。”
小鎮并不太需要公廁,兩人轉了半天才在角落發現一個,還全靠矮牆上潦草的字跡才辨認出來,而且太簡陋了,不但沒有屋頂,連那堵隔離的矮牆都只有半人高,緊連着街道。
沈聞樂頗為猶豫,無奈尿意洶湧只得進去,他回頭看了看岳野,想叫他幫忙留意路人又覺得這樣太過扭捏。
結果剛開始解決,又突然從旁邊的小門出來一位中年大媽,看到他不但不避嫌,反而徑直走到旁邊的坑位開始一套娴熟的倒洗馬桶流程,邊興致勃勃開口:“小夥子來玩啊?”
可憐沈聞樂早已吓得全身僵硬,看大媽不在乎,也不好有太大反應,只能結結巴巴地答:“是、是的。”
“呦……”大媽這才意識到眼前人不是村裏的粗糙孩子,尴尬地笑了笑鑽回小後門裏去了,淅淅瀝瀝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來。
等解決完,沈聞樂低着頭擺弄衣角,試圖翻過這尴尬的小挫折,然而臉已經紅到脖子根,隐沒在黑色高領毛衣裏,低低道:“我、我好了……”
岳野輕聲笑了笑,伸手想幫他拉拉衣領,卻意外地被躲開了。
“謝謝,我自己來就行。”沈聞樂身體僵硬地抿嘴笑道,像是急于和他劃清界限。
他的演技比執導能力更差,岳野看出了其中的抵觸,胸口頓時悶出一口氣,因為沈聞樂的拒絕,更因為自己的過分在意。
吃過午飯,兩人去了玻璃棧道“摘喜橋”,據說全長101米,懸高155米,遙遙望去對面粉白一片,應該就是老王說的野桃林,果然如他所言,這裏是小鎮人最熱鬧的地方,不少背包的游客在橋上尖叫或躍躍欲試,還擺了幾個賣東西的小攤位。
岳野本來就對這類刺激感官的花樣并不感冒,經過一路醞釀心情更是愈發得差,心不在焉地走到橋頭才發現沈聞樂不見了,回頭一看,只見他步子越邁越小,粘在地上似的一步步挪。
他往回走了兩步問:“累了嗎?”
沈聞樂搖了搖頭:“岳先生你先去吧,我馬上來。”
“又怎麽了?”見他還想遠離自己,岳野心裏的煩躁之情愈烈,語氣和神情都算不得好。
沈聞樂擡頭看了看他,敏感地察覺到了這個“又”字的不耐煩,像是他忍受自己已久,很快就要爆發了。
“麻煩家裏人可以,但不要麻煩別人”,這是沈立輝從小教導他的。“他渾身上下哪裏像個男人?”這句話也回蕩在他的腦海裏。
半晌,他只道:“沒什麽,我就想一個人走走......”
岳野臉一沉,轉身邊走。
橋內側靠着山,外側扶手由粗麻繩編織,用鐵鏈做了加固,細密的網孔不但帶不來安全感,反而使沈聞樂更加眩暈。
岳野已經跨上橋了,在接一個電話,也許是信號不好,一直在皺眉。
沈聞樂的身上出了一身虛汗,心蹦得越來越快,像在不斷擠壓他的胸腔,慢慢連氣都快喘不上了。他嘗試閉上眼睛摸着山崖壁強迫自己前進,但看不見之後恐懼擴得更大,周圍人的尖叫,時不時的哭喊,每一樣都讓他寸步難行。
岳野挂完電話時已經到了對岸,眼前桃花灼灼他卻無心欣賞,而沈聞樂一個人不知走到了哪裏,連個人影都見不到了。
他随手看了眼手機,恰好看到關蓮心剛發給他的消息:“小野,樂樂恐高,摘喜橋就別去了。”
他頓時心頭一慌,忙逆着人群往回跑,跑到距起點三四米的地方才見到沈聞樂,沈聞樂仍閉着眼睛扶着崖壁,指節抓得發白,臉色更不正常,眉頭因忍耐眼淚而憋得通紅,直直從他白皙的皮膚上透出來,看上去分外可憐,但因為旁邊都是吓壞的人,并沒人注意他。
岳野趕緊上前抓住他,又急又氣地喊了一句:“恐高你還逞什麽強?!”
沈聞樂被他吼得抖了一抖,帶着哭腔顫顫道:“對不起......”
說完這話他再也忍不住眼淚,癱坐在了狹窄的橋面上。他想起小時候同學叫他膽小鬼,想起沈立輝笑着說他“像個小姑娘一樣愛哭”,想起樂樂不小心抓過他的一爪子……總之二十多年裏攏共受的指甲蓋那麽大的委屈都想起來了。
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了采訪視頻,原來岳野喜歡的類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最讨厭的才是他這樣的愛哭鬼。
那當自己問他喜歡什麽樣的人而他笑着回“你猜”時,他在想什麽?沈聞樂曾以為是暧昧的信號,現在想來,其實是高高在上的嘲諷和逗弄吧,就像之前網絡上的無數次那樣。
對啊,逞什麽強呢,沈聞樂想,自己就是這樣膽小懦弱完全不像男人,以為閉上眼睛就能改變一切嗎?
他閉着眼嗚咽,眼淚淌了滿臉,話也不說了,自暴自棄地抽抽搭搭,身體顫抖。
雖然聽說沈聞樂愛哭,但岳野還是第一次見他真正掉眼淚,怒氣倏地滅了個徹底,心緒卻難以平靜,胸腔裏充斥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激烈情緒,一句好聽的話也說不出來。他伸手去給沈聞樂擦眼淚,可沈聞樂的臉冰塊似的又涼又滑,怎麽都擦不幹。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只能道:“走吧,我背你回去。”
沈聞樂知道已經沒有拒絕的意義,便聽話地趴上去圈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背脊寬厚堅實,非常有安全感,沈聞樂委屈又認命地舒了一口氣,從恐怖的地獄裏逃脫了。
這一口氣吹在耳後,帶着眼淚的潮濕,還有似曾相識的淡淡香味,叫岳野心猿意馬,可惜短短幾步就走到了堅實的山地,竟生出一絲意猶未盡的遺憾來。
回去後兩人都不太對勁,沈聞樂尤其低落,原本期待的村宴都沒去,草草扒了幾口飯就說累了,默默上了床。
這一晚他一心一意地對着牆,把自己縮在盡可能小的範圍裏,再也沒有轉過身來。
第二天一早沈聞樂沒有按原計劃回《臺風來了》劇組,而是和岳野一同回了S城,一路上他都靠在座位上睡覺,一句話都沒有說。
兩人在出口見到了沈若愚,他自己來接沈聞樂,一見面便皺緊眉頭把沈聞樂拉了過去,探了探他的額頭,冷着臉道:“怎麽燒這麽厲害?”
“什麽?”岳野愣道,“你發燒了?”說完才發現沈聞樂确實臉色不好,精神萎靡。
沈若愚沒再多說,護住沈聞樂的肩頭轉身要走。
“沈導……”岳野不由地伸手抓住了沈聞樂的手臂。
沈聞樂則再一次掙脫了他,低着頭道:“跟岳先生無關,是我自己太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