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鳳城何處有花枝(一)
把全身都打斷了似的疼痛,眼前昏黑。
如堕冰窟,可心裏燃着一團火。
一人比冰窟還冷的聲音響在耳畔:“想不明白,本王何必留你這條命!”
他猛地睜開眼睛。
舉起雙手,上面除了常年握住刀劍磨出來的一層薄繭和幾道極淺的傷疤,并無臆想中的凍瘡與鞭痕。他松了一口氣,後知後覺發現周身只有肌肉酸痛,一翻身坐起來。
窗縫間透入一點天光,太陽尚未升起,還沒到平時起床的時候。
他捂住腦袋,想把那個詭異的夢境趕出去似的用力晃了晃,未果後索性起身。推開房門,是個四方的小院,角落一口井。他走過去,打了一桶井水,随後沒有半點猶豫徑直從頭頂澆下,總算短暫地驅除了噩夢。
這動靜驚動隔壁廂房的人,木門“吱呀”一聲打開,走出個身量修長的少年人。弱冠之年,肩背已有了成年的寬厚,薄薄的肌肉線條覆蓋周身。
他靠近水井邊的人,大咧咧地揉了把眼睛:“我道是誰,原來又是你啊!明月,一大早就沖涼水,也不怕生病。”
“赟哥。”被喚作“明月”的少年淡淡道,“多謝,我習慣了。”
比起面前的慕容赟,他要小上幾歲,不僅有個秀氣似姑娘的名字,長相也不同于對方的五大三粗、濃眉大眼,是極為精致的英俊——
高鼻薄唇,膚白如雪,隐約可見幾分番邦風情。他的眼窩很深,可眼角微微下垂,原本淩厲的輪廓因這一點弧度驀地溫柔不少。
只是表情木木的,像個逼真的人偶。
這時他赤/裸上身,被那桶水澆得濕透了,不甚在意地伸了個懶腰。長至腰間的黑發編成一股垂在身後,背對着同伴時,露出脊骨上猙獰的傷疤。
自左右兩肩而下,于後心交叉,是個傾斜的“十”字,顏色暗紅,透着血痕似的,總像沒好全,讓人錯覺能從這兩條傷疤看進他的骨骼。這疤痕仿佛禁锢,又像破繭而出的蝶翼,在脊背留下醜陋的傷口。
本朝開年保留着奴隸交易,後來律法雖廢,仍是有貴族偷偷豢養。奴隸身份代代相傳,直至今日,少量皇族府中依舊養着做苦力的奴隸。
這群人祖輩都被打上了烙印,永世不得解脫。而這斜十字的傷疤,便是自少年時以特質長鞭沾上特質藥膏,燒得滾燙後一氣呵成,此後經年都是暗紅模樣,像繩索縛在脊背,成了他們低人一等的證明。
每次見它,慕容赟總忍不住心驚膽戰,直覺他還在痛。
叫明月的少年背後長眼,尚未回頭卻已經知道慕容赟在盯着他看,略微偏過頭:“怎麽,昨日訓練時我身上有傷?”
“有幾處淤青不散,叫你怕疼。”慕容赟就坡下驢,連忙走過去,親親熱熱地搭上他的肩膀,“可要赟哥幫你推開?否則今日傷的更甚。”
“不必。”他謝絕後兀自走向卧房。
“喂,明月!”慕容赟喊,見少年足下一頓,又道,“昨夜你睡下,王爺過來咱們院子裏瞧過,喊我告訴你,今日随他入宮一趟。”
“要我跟着?”明月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慕容赟道,“但衛隊長會與你同去。”
跟随王爺入宮的機會不多,是極為信賴的表現。可明月只說一句知道了,也并未對此殊榮做出任何表示,一扭頭關上了房門。
慕容赟站在原地,良久笑着自言自語:“這臭小子!”
小院四方,慕容赟住的東廂房,西廂另有主人,坐北朝南的院落正中分明該是主屋,此刻分出一間小小廂房,便是明月的地盤——他沒資格有單獨房間,擠在主屋旁邊有一張床,已經是此間主人對他最大的禮遇。
廂房約莫丈餘見方,幾個簡單的櫃子,一張竹床倚在窗下。
天光透過窗縫,坐在床尾的少年偏過頭看了一眼地面的影子,任憑濕漉漉的頭發一直往下滴水,洇開深色痕跡。他發了一會兒呆,攏過發辮,從底下慢慢地拆開,再拿一條毛巾仔細擦幹。
身後一小面銅鏡映出脊背的傷疤,明月斜着眼,無端又想起那個夢境。
但他心裏清楚得很,那都是片段的回憶,是真的。
背上的奴隸印來源于他四歲的冬天,此後每隔幾年便加深一次。那時洛陽極冷,卻還比不上自小長大的地方。
明月記不清他的故鄉了,只知道那裏八月飛雪也是常有的事,不繁華,街上的商戶兀自叫賣,卻也不比誰過得差。那仿佛是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然而沒有那麽桃紅柳綠的風景,他幼時模糊不清的記憶中,見到的除了雪就是黃沙。
後來,那些東西就都湮滅了,他一夕家破人亡,滿目血痕,最終從黑暗的牢獄中被撈出來,見到了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
他端着碧綠的茶盞,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随後問:“還記得自己是誰麽?”
聲音發抖,帶着脫水般的嘶啞,吐出兩個字。
那個男人面上好整以暇的神色突然裂了,露出他狠戾的內裏:“誰準你說那個姓!從今以後,你不過是我豫王府的奴才!來人,拖下去!”
冰凍三尺的季節,他被當衆除去衣服,跪在院中。
不知過了多久,尚且稚嫩的脊背猛地疼起來,一鞭,再有一鞭。背心仿佛要裂開,劇烈的痛楚透體而出似的,将他置于冰火兩重天中。
“為何問你這句話,想不明白,本王也不必留你一命了!”
這話振聾發聩,可他到底年紀尚小,聽不真切。明月只記得自己最後是暈過去了,再醒來時,榻邊坐着慕容赟。
慕容赟大不了他幾歲,勉強還是同齡人,見他醒來,對方滿臉擔憂地說:“你把王爺氣得夠嗆……居然還活着,這可太難得了。”
但一個話都說不清的幼童能有什麽本事讓皇親國戚急火攻心呢?
那時他什麽也不懂,趴了足三個月才勉強養好背上的傷。從此,斜十字的傷疤刻入他的骨血,直到死亡才能解脫這個身份。
慕容赟告訴明月,他本是罪臣之子,要下獄囚禁終身的,但王爺見他年幼,專程向陛下求來關進自己的王府,是要教導他。
明月心性單純,自然問道:“我父親是什麽罪?”
慕容赟卡住,沒有回答,不知是連他也沒聽說還是有意隐瞞。
背上的傷好了,他第二次見到了那個男人——仍在裝飾雅致的屋檐下,他跪在當中,不敢擡頭。那男人比前一次見面脾氣好了些,慢條斯理地細數他的罪狀。
“軍人臨陣脫逃,牽連家人。”他喝了口茶,似笑非笑的表情,“男子流放,女子沒入各府為奴為婢。今後你喚明月吧——記住這個名字,莫要忘了。”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很奇怪,帶着傲慢的笑意。
可惜那時的明月年紀尚輕,連記事都困難,只得潦草認命,被按着脖子伏在地上謝恩。
此後五年,他再沒見過那個“王爺”。
住在王府最下等的卧房,天不亮便起來幹活,月上中天方才有一刻歇息,吃的還不如後院姬妾們養的小貓小狗。他年紀小,一起幹活的大人們還算護着,沒怎麽餓過肚子,只是沒肉沒菜的,長到十歲都還是個豆芽菜似的身板。
王爺再找到他,明月被拖去洗漱一通,亂糟糟的頭發束起來,換了件合身的衣服。他塌着背走進當年的堂屋——檐上有牌匾,還有筆畫風雅的檻聯,可惜他沒讀過書,不認識字。
這次當中的人除了有過兩面之緣的王爺,還有個瘦弱的年輕人。
“你看他如何?”王爺道,語氣像評價一頭牲口。
那年輕人下了臺階,他走路無聲無息,蹲**視線與他齊平。他并不理會王爺的問話,一雙細長鳳眼含笑,語氣溫溫柔柔:“孩子,你叫什麽,今年多大?”
王爺嗤笑一聲:“多此一舉。”
他慌忙錯開年輕人的目光,理智告訴自己這人定是身份高貴,需要趕緊回答問話才是。可他一開口,竟有些哽咽了。
五年來從沒有人用這般溫柔的語氣對他說過話,配上那雙多情的眼睛,他有一瞬間立刻湧起了巨大的委屈——對童年的記憶聊勝于無,不知父母是誰,依稀記得的姓氏也被日複一日的勞作沖淡,活得不像個人,更不像個孩子。
半晌沒有發聲,那年輕人一直耐心地等,見他雙目泛紅,忽道:“王兄這一次下手真狠,難不成是怕了嗎?”
“要胡鬧大可回你的宮城去,別在我這兒撒野。”王爺淡淡地抿一口茶,“不是想見他一次?看完了,我叫人帶下去。”
那年輕人站起身:“五年了,可這雙眼睛裏的狼性仍然沒有全被磨掉,我該說不愧是狼王的兒子嗎?王兄,怎麽說你與他也是同……”
王爺不語,茶盞放在桌上一聲脆響,竟是磕破了一個邊角。
年輕人察言觀色,立刻從善如流地改口:“王兄打算讓他背着奴印過一輩子麽?這樣豈不是太浪費那個名字了?”
“你想做什麽?”
“臣弟聽說,王兄有一支‘影衛隊’,都是自小養大的胡族少年。若是我,便将他安插進去,秘密訓練數年,必有所成。屆時他是你的利劍,豈不善哉?”年輕人聲音軟下來,“王兄,就當為自己積德吧,你又沒損失。”
另一人不置可否。
他盲目地聽着,全然迷茫,生出一點不知自己為何在此地的絕望。但下一刻,年輕人突然撐着膝蓋朝他俯**,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你叫明月,可人總要有個姓氏。”
他全身忽地緊繃,喉頭微動,似有所思。
果然,下一刻,裹在青衣裏的年輕人眼角彎彎:“我知道你姓什麽——”
茶盞被猛地掀翻在地。
“高潛!”
“記住,你姓賀蘭。”
“把他拉下去!”
賀蘭氏,鮮卑族姓。
明月見過那個年輕人後被關在牢中餓了五天五夜,他年紀雖小,卻已經沒了當初整日只知道哭嚎的無助。他坐在黑屋角落,注視地面漏下的一點光。
整五年牲口般的日子讓他僅有的一點記憶也陷入了混亂,這天的年輕人一語道破,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賀蘭,這個姓讓高高在上、不動聲色的王爺每一次聽見便會方寸大亂。
但他從沒聽同住的那些人說過天底下有這麽一族。
也許他們和自己同為奴隸,無從知道這些事。再者,賀蘭不是個特別罕見的姓氏,大約王爺是被自己心頭的鬼吓着了,無端遷怒。
他安心了一點,暫且忘記琢磨自己那個像姑娘的名字。
第六天清晨,明月被拖到王爺跟前。他滴水未進,嘴唇幹裂得不成樣子,整個人單薄如紙,稍一用力就會斷裂般的脆弱。
幾天前勃然大怒的王爺躲回了矜持高貴的殼子裏,問他道:“想明白了嗎?”
明月不知他在說什麽,低着頸子不語。
王爺道:“你的主人永遠是本王。”
他便啞着聲音應:“是。”
王爺道:“烙了奴印,你此生都是本王的奴隸,本王的話,你須得言聽計從。”
明月盯着地面,感覺眼前發黑。
而下一刻,王爺聲音放柔了:“可是明月,現在眼前有一個機會,讓你不同于那些人。你可以習武,日後還可以出府,甚至入宮……”
男人強有力的手指捏住他的下颌,逼迫明月擡起頭——鮮卑族的血統在他臉上留下了分明的輪廓,那雙眼睛通透如琉璃,是淺淡的灰色,此刻它們一動不動,瞧不出內心的情緒,沒來由地讓男人的心口一跳,仿佛突然無法掌握眼前的孩子。
他被這情緒鬧得太陽穴也微微疼了,加大力度:“說話。”
明月的下颌被他捏出了紅印,疼得眼睛泛起淚光,卻仍只有一個字:“是。”
王爺驀地放開他。
“從今日起,你原來那間屋子不用回去了!來人,把他交給陸怡。”
他在這天黃昏再次見到了慕容赟。
那人大驚小怪,像只聒噪的鳥雀似的問了他許多事,譬如這些年你還待在王府為什麽我從未見過你,譬如你知道陸怡是誰影衛隊是什麽嗎,譬如你到底姓什麽叫什麽名字,家中有幾口人,為何來此。
這些問題一個接一個,明月無暇回答,只記得那天他吃上了第一餐有肉的飯菜。
也知道了他被迫着宣誓效忠的主人本不是普通王爺,而是當今陛下的哥哥,先敬文帝的皇長子,豫王高泓。
如今局勢多變,貴族家中存有私兵的場景不少,而豫王府中的與其他私兵家将都不同。高泓有一支自小訓練的影衛隊,衛隊長叫做陸怡,高車人,來自北方,高泓對他有恩,召入府中後給他改了這個漢名,什麽也不用做,只掌管這支秘密隊伍。
影衛顧名思義,活得像高泓的影子,只為他一聲令下便能萬死不辭。當中有人善易容,有人長于刺殺,皆是大字不識的胡人,聽聞是為了方便高泓掌控。
明月從馬廄邊的草席移居四方小院的一角,和慕容赟一同風裏雨中五年過去,竟然小有所成。
衛隊長陸怡說他天生是武者,明月不置可否,日複一日,渾渾噩噩。只是偶爾,他在房中入定,醒來滿身大汗,才有一刻“活着”的真實。
“賀蘭”二字如同魔咒,将他困在方寸之間不得解脫。
明月重新編好發辮,起身披上外衫出門。
“賀蘭氏,叛軍,罪臣……奴隸。”他想,“我總會知道這些是怎麽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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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名字有點娘,但他的确是攻。本來想寫個暗衛攻,大綱到後面發現和暗衛也沒什麽聯系了,就當做前期是非忠犬的侍衛攻好了(dbq 別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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