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鳳城何處有花枝(三)

與高景之事沒能躲過高泓的耳目,明月雖無意隐瞞,但方才回府,他還未及禀報,被叫到王府正廳時一見站在旁邊的陸怡。

陸怡神色如常,目不斜視,只在明月朝他行禮時略點了下頭。

有了陸怡這個态度,他便立刻明白了事情始末。

高泓不喜他們私自接觸外人,就算對方是皇子也不能免俗。明月以為依照豫王那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個性,準又要被關柴房中冷靜幾天。哪知高泓問過他前因後果,聽他說并不認識高景時,竟笑道:“甚好。”

至于好在何處,高泓不言,明月更不會問。

正廳走一遭,明月被陸怡帶回了住的小屋。他屢次想偷問豫王的态度,可他陸怡神情輕松,又并未對自己有所指示,更無懲罰,心道或許已經沒有大礙。畢竟在這些方面,明月心思單純,不懂分毫皇家錯綜複雜的關系,只道自己救了皇子殿下一次,豫王不會責備。

此後數日,他和從前一樣訓練、休息,得了空便把自己關在房中嘗試入定。

習武于他像是解脫,也像發洩,平日規矩多了,只有在這種時刻才能難得地體會到一點自由——明月是不渴求自由的,這個詞太奢侈,他連自我都沒有。

但若是給他一個機會……

明月睜開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一個月過後,明月在校場與慕容赟過招。少年身形靈巧,幾十個回合後抓住空隙,長劍指向慕容赟咽喉,堪堪停在咫尺的距離。

在旁觀戰陸怡叫了聲好。

暗色衣裳的王府侍衛匆匆趕來,在陸怡耳邊說了什麽,那青年頓時拉長了一張臉,幹咳幾聲,咽回全部笑意:“賀蘭,過來!”

劍尖一抖,閃過片刻雪一樣的白光,明月還劍入鞘,朝慕容赟潦草地一鞠躬,随後跑到了陸怡身邊。他站定,瀑布似的黑色長發束成一把,沒平時編發那般正式,再加上滿臉大汗,雙頰微紅,陰差陽錯脫去蒼白,顯出與年紀相符的活力來。

陸怡上下打量他一番:“去換身衣服,擦把臉,王爺叫你去正廳。”

明月心中疑惑,卻不敢怠慢,應了之後依言照做。

催促他的侍衛前後腳跟着,等他剛系好腰帶便拎着人腳不沾地前往正廳。明月疑惑更甚,卻詭異地一點也不慌張。

此後想起,他總以為是人有所感,知道來的不是什麽壞人——可也不是好人。

正廳氣氛愉快,春日明麗,舞姬身着鮮豔衣裙,一把楊柳細腰格外好看。周遭圍了幾個穿甲的武士嚴陣以待,最上首原本是高泓的位置,這天卻換了個人坐。

明月方才站定就被那侍衛按着脖子跪下,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客人是誰,便逼着自己收回目光,呆楞地盯着地毯邊緣花紋。

侍衛幹咳一聲提醒他不得忘了規矩,明月立刻額頭貼地:“王爺。”

高泓不理會,轉頭說話時語氣和藹:“殿下看看,是他麽?”

心裏猛地“咯噔”一聲,明月方才盤算過來龍去脈,下一刻便聽見了那個聲音:“他不擡起頭,孤怎麽看呀。”

高泓轉向他,肅然道:“賀蘭,你擡起頭給殿下看看。”

明月茫然極了,他的動作完全無需自己控制,那侍衛即刻掐着下巴令他擡着頭。可他記着以前的教訓,沒有直視那少年。

腳步聲很輕,自上而下地靠近他,明月垂着眼,一雙靴子踩住了自己的影子,目光仍是卑微地垂着。

周遭舞姬翩跹依舊,人影在地毯上繞出一朵花似的好看。可貴客很不滿意,被衣裙一掃,霎時發難:“沒眼力見的東西,都給孤滾出去!”

高泓不失時機清了清嗓子,廳中舞姬停下,恭順地魚貫而出。

“松開他。”少年的聲音雖還帶着孩子氣,已有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尊貴。

侍衛連忙垂着手退到一旁。

明月喉嚨癢,強忍着不敢有失禮之處,剛想着如何隐晦地咳兩聲,眼前忽然闖入一張臉,把他吓得咳嗽全縮回了嗓子裏,差點往後一仰。

是高景。

這天他臉上沒有灰塵和泥巴,着一件玉色長衫,經過改良袖口收緊方便手腕動作,腰間束一條兩指寬的玉帶,頭發梳得工整,氣質也愈發華貴。

眼尾一點朱砂色讓明月不自禁地多看了眼,暗道兩顆痣長得真是妙極。

他的視線停留雖短卻沒逃過高景的觀察,見明月匆匆低頭,高景忽地笑了,手指扶上眼角,問了他個措手不及的問題:“這個,瞧着奇怪麽?”

“不……”明月眨眨眼,發現高景一直盯着自己,渾身都不自在。

“那就好,以為吓到你了。”他說話輕言細語,卻是威壓暗藏着。這氣質放在一個半大少年身上顯得格格不入,可唯獨高景沒叫人覺得不适。

明月說不出話,他覺得又要觸碰到自己不願意回答的話題。

果然,高景站起身,若有似無地碰了碰他束起的長發:“皇伯父說你姓賀蘭,叫什麽?”

“小名……叫做明月。”他艱難地答,頭一次因這兩個字感到片刻羞愧。

“明月麽?很不錯的,大名呢?”

明月答:“沒有大名。”

這次詫異的成了高景,他面上扭曲了片刻,擡起頭看向豫王:“皇伯父,這小奴隸是不是騙孤?人生而在世,怎麽可能連個大名也沒有。”

高泓安然答道:“你也聽說了他是個奴隸,無父無母,連姓氏都是旁敲側擊才知曉。”

高景眉梢輕佻地一動:“奴隸?原來伯父府中也有。”

“倒是不避諱你,你若想看他的奴印,本王命他脫了衣服便是。”高泓巍然不動,抿一口茶水,“明月,給殿下看仔細。”

他立刻雙手解了腰帶,動作沒有一點遲疑。正要除下單衣,高景開口阻攔道:“不必了,孤沒這個興趣驗證。”

高泓料到少年面皮薄做不出這事,意想之中,卻不言語。

思索片刻,高景道:“不過他既然是個奴隸,孤若開口要來,皇伯父可否割愛?”

他态度過于直白,倒讓高泓意想不到。

手指摩挲着茶杯,他低頭想了一會兒,道:“換旁人,本王萬萬不會把明月随便送了。他雖是個奴隸,卻身處本王府中影衛隊,要放人,說難不難,卻也不夠輕易,太麻煩——皇侄知道,本王最讨厭麻煩。”

“這有何麻煩的?放不放,也是皇伯父一句話。”高景笑道,“孤那天不慎從柳樹上跌落,若非他出手相救,定是斷手斷腳。可見孤與他有緣,皇伯父便成人之美吧!”

高泓差點笑出了聲:“景兒,這詞可不好随便用。”

“皇伯父——”高景沒理會他的調侃,幾步走上臺階,不由分說抱住高泓一條胳膊,竟大庭廣衆地撒起了嬌,“景兒一見他便喜歡上了,此前景兒從未向您求過什麽禮物!”

高泓慈愛地摸摸他的發頂,道:“不是伯父不應允,人呢,能說會跳的,有自己的想法,如何被本王左右?”

高景眉頭一皺:“可他不就是個奴隸麽!”

高泓不動聲色地拍下他抱着自己的手:“奴隸就不允許有想法?何況此事被你父皇知道,又要責怪本王了。”

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高景越發不忿:“為何?”

“景兒,宮中連一個奴隸都無,怎能不懂他的苦心?你是他疼惜的皇子,應當言行與他一致。若他發現你小小年紀不學好,向你不學無術的伯父讨個賤奴放在身邊,會如何想?”高泓無奈笑道,又拍拍高景的脊背,“非是皇伯父不肯割愛,實在怕你被陛下遷怒!”

高景不傻,一番話已經說明許多,他輕哼一聲,表情雖仍未爽快。

明月聽他們叔侄對話,面上沉靜如水,心思卻并不僵硬,迅速地活泛起來。眼見高景被拒,也沒了再在王府長坐的意思,徑直叫來了人。

“罷了,孤今日好不容易跑出宮,就是想來伯父王府見一見他。這會兒半句話沒說上,可見有緣無份,伯父不肯放人,孤也不強求。”高景擡手向高泓行了一禮,“眼看快入夜,不便再叨擾伯父,景兒這就告辭了。”

“本王叫陸怡送一送殿下。”高泓親自走了兩步,便不再前行。

高景脊背筆直,與依舊跪在地上的明月擦肩而過,忽然停了片刻,在他耳邊留一句話。見人面色繃緊,高景輕笑一聲,緩步出了王府正廳。

明月半截身子都麻了,手指掐緊衣角。

方才高景說得很快,他卻一字一句地聽清楚——

“賀蘭明月,孤要定你了。”

随着高景離開後,王府侍衛與宮人也一一退場。日光映眼,原本的旖旎氣息散去,正廳倏忽回歸到從前的冷硬。

明月跪在當中,目光自始至終垂着,沒有再看豫王一眼。

要說他是因為害怕,恐怕沒人會信。在豫王府待了十年,從一個身量不足的幼童長成如今颀長少年,他見高泓的次數十分有限,再多的陰影也被時光沖淡一大半,怎會仍舊瑟瑟發抖。但無論周遭有誰、發生何事,賀蘭明月的眼神始終黏在地上。

就好似他什麽也不在乎,什麽都無所謂。

一股清風掠過衣角,明月略微分神,視線內突然出現一雙繡工精致的靴子。

“王爺。”他順從地低着頭。

“本王該誇你。”高泓笑一笑,高深莫測的樣子,“但有時候,你究竟是裝出來的雲淡風輕,還是真的誰都不放在眼裏,本王卻看不透。”

他陰陽怪氣,明月無言以對,索性放空了,只覺得腳踝開始發麻。

不知過了多久,高泓喊他:“賀蘭。”

這是豫王自十年前那次以後第一次叫出他的姓氏,明月一擡眼,随後又恢複了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他暗自握了握掌心,察覺自己脈搏有些快。

“本王原本是打算把你送給二殿下做影衛,他年紀尚小,身邊有個貼心的人護衛着,本王和陛下都會放心。”高泓道,手按在他的肩頭,“但今日見你的樣子……本王困了你十年,總要近人情一次——若你不願意,此事當本王沒說過。”

明月不語。

高泓嘴角下撇,是個不怎麽滿意的神情,森然道:“那看來你是不肯,也罷——”

“王爺安排了,奴自當從命。”他忽然朗聲道,“至于願不願意,這本是王爺一句話的事。王爺說願意,那便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王爺說不願意,宮裏不論是殿下還是陛下來傳話,奴寧可死了,也不會離開王府半步。”

廳中片刻的安靜後,高泓撫掌大笑:“可嘆!你倒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明月淡然道:“因為奴發過誓,此生的主人只有王爺。”

“記得就好。”高泓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王會想辦法讓高景如願,但不是現在。誰知道他是不是一時興起……不過此前宮中一遭,倒是陰差陽錯,你處理的很好。”

明月應道:“是。”

高泓又道:“如今與南楚開戰在即,不好貿然行動。待到安定時,本王自有辦法将你塞到他身邊。記得,去了北殿,你也永遠是豫王府的人。”

明月立刻伏身道:“奴萬死。”

高泓唇角彎彎,揮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看起來是對他的反應滿意極了,明月不再有任何表情,又變回了一塊木頭,快步走出王府正廳,繞過繁盛花園,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慕容赟不在,其他屋中的人也應當還在訓練,他在院中的井口邊坐下,清冽井水倒映出一張茫然的臉。

木偶似的精致,這回四下無人,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忽然笑了——平時不怎麽有表情的少年,笑起來竟十分好看,深邃的五官都生動起來。

那雙灰眼睛中有燦爛的亮光,如驚鴻般輕巧地掠過。

冥冥有個聲音告訴他,無論是來到豫王府的原因還是被選入影衛隊,這些動機都不單純,也不可能是巧合。

賀蘭究竟是他,還是指的旁人?

高景,他默念過這個名字,或許這就是一直等待的機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