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銀燭秋光冷畫屏(二)
賀蘭明月自短暫的夢中醒來,片刻茫然後才發現他所居之處已不再是王府那間狹窄的廂房,昨夜種種便悉數前來——
“阿芒姐姐,帶下去好生安置了,明日孤要他陪着孤進學。”
“你瞧他這模樣,似曾相識,可孤實在想不起來……”
“明月,你餓不餓?孤叫人給你拿些吃的!”
他在高景滿懷期待的目光中只吃了一碗玉粒粥,不明白這位殿下莫名其妙的殷勤,心中自有思量。
這一年內他時常試探,從豫王府中人的嘴裏聽了不少關于高景的事。不少人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只說是個喜怒無常、性子古怪的皇子。
因是當今最年長的皇子,高沛寵愛着,日後說不定能入主東宮。這一層關系非比尋常,無人敢怠慢。長此以往被寵着,高景雖念書過目不忘,脾氣卻十分驕縱,幾乎無法無天了,北殿仆從稍不順他心意便動辄打罵。
有人又道,曾經一個小宦官很受他喜歡,可一天替殿下捶背時力氣大了些,高景當場大怒,叫人拖出去活活打死。說到這兒,那人拍了拍胸口,憂心忡忡道:
“這樣的殿下,當真做了太子,還不知道會跋扈到什麽程度呢……”
賀蘭明月當時不置可否,只覺得高氏皇族人人皆是倨傲驕矜之徒,相比之下,高景并未有那麽可怕。而今他守着自己喝粥,大半夜的不睡覺,非要看他點頭應了一句“好”,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無論如何與那人口中的暴虐少年聯系不起來。
賀蘭明月躺在北殿女官阿芒親自為他安排的榻上,徹夜難眠。
這恩典是他求來的不假,豫王就沒有自己的考慮了嗎?一年之前的場景歷歷在目,他至今想起那個眼神都不禁滿額冷汗。
“我将你送給殿下,你去了要聽他的話,可也要記着,誰才是你的主人。”
他記得自己叩頭時膝蓋一疼,只知道答“是”。
但畢竟那座牢籠不在眼前,賀蘭明月暗道:殿下再如何陰晴不定,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半大孩子,與他相處,勝過成天在王府提心吊膽,挨打挨罵。這麽一想,困意又重重襲來,他揉一揉眼皮打了個哈欠。
天光乍亮,卧榻前的屏風映出一個身影。
賀蘭明月本就沒睡熟,眉頭輕蹙,手伸向枕邊的那把“燕山雪”。指尖自江山繪刻上一點,那身影突然出了聲:
“賀蘭,你醒了麽?”
昨夜那個侍女——在北殿很有些地位,高景喚她“阿芒姐姐”——說着話,一邊腳步聲越過屏風。賀蘭明月一聽,登時翻身坐起:“阿芒姑娘,我……”
他只着一件中衣,因為睡覺不規矩,衣襟散亂,慌張地攏過。
但動作尚未完全穩妥,阿芒已轉過屏風。她見少年滿面通紅地坐在榻邊,掩嘴一笑:“怕什麽,姐姐伺候殿下自小長到現在,又不是沒見過——你既醒了,眼下時候還早,我這就叫人來替你梳洗罷。”
賀蘭一愣:“……這是要?”
阿芒輕輕擊掌,門外穿梭而入數人,隔着絲繡屏風依稀可辨手中拿着不同物事。一字排開,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總令人浮想聯翩,架勢有些詭異。
榻邊坐如針氈,賀蘭明月無辜地望向阿芒,對方輕笑:“別怕,殿下昨日不是說了要帶你進學?可是要見人的,替你拾掇好看些,免得丢殿下的臉面——啊,莫忘了,出去有人問到,就說你是北殿搖光閣的侍從,其他多了一句都不要提。”
她說話極快,眼見少年神情茫然,無奈嘆了口氣,自行接着說了:“你聽清沒?”
“……是。”賀蘭明月低下頭,“辛苦姑娘了。”
阿芒被這柔軟過分的音調弄得溫和不少:“放寬心,你初來乍到,殿下喜歡着呢,起碼這段日子搖光閣無人敢怠慢。”
深意來不及細思,阿芒拉着他的手腕将人拽出了內間。生平頭一次接觸女子,賀蘭明月頸子不可察覺地微微發燙,他尚未回神,阿芒已放開他,随後站在一旁,等着的殿內仆從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地伺候。
賀蘭明月被他們翻來覆去地折騰,實在是前所未有的體驗,不由得想起慕容赟的話:“那位殿下,我聽家中人提過……喜歡的時候,無論男女,皆是任由作弄,待到新鮮勁兒過了便棄若敝履,再不過問。”
那時他尚不明白慕容赟口中的“喜歡”到底有何深意,如今一通裝扮,阿芒在旁親自監工,不時指指點點莫讓殿下不歡喜,頓時有所明白了。
高景的喜歡只是最簡單不過的,小孩子的占有。
像一件衣裳一個玩物,開心了捧在手裏,稍有不順便随手踢開。他的愛恨毫無原因,也看不出軌跡,唯有戰戰兢兢地相處。
可高景真是這樣麽?
他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腰間一條衣帶上,心道:“被抛棄,被無視,當成玩物呼來喝去……此事絕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若不抓住高景,進而成為說得上話的人,昔年十載寒暑的羞辱、卑微豈非白挨了?豫王府朝夕難堪,一旦離開,他再也不要回去那段日子。
他要高景離不開自己。
北殿是中宮居所,高景如今暫居搖光閣。
本朝傳統,皇子成年便前往封地,可實際又并非一回事。當朝諸侯王中,豫王因和陛下交好,特許于洛城重建府邸,而稷王則因為皇帝即位時年歲尚小,加之體弱多病,皇帝不放心他離開,故一直住在紫微城含章殿中。
搖光閣坐落于北殿東南方,雖面積不大,亭臺樓榭五髒俱全。最高是一座三層小樓,雕梁畫棟,精美異常,登樓環視周遭風光,與皇帝的居所明堂遙遙相望。
此宮室原是先敬文帝為結發妻子所建,可惜敬文賢皇後紅顏命薄,去得早了,敬文帝并未再封後,搖光閣的修築也随之擱淺。直至當今陛下繼位後數年,下令重修搖光閣。待到搖光閣修成那日,陛下大婚,獨孤氏入主後宮。
這樣一座頗有意義的宮室如今便宜了高景,其受寵程度可見一斑。
待到賀蘭明月齊整地去到正廳,高景正用早膳。他吃得精細,每樣菜都由宦官先試過方才呈上,可小殿下本人卻對此頗有異議。
賀蘭明月邁進大廳,聽見高景脆生生的嗓音:“都說了不必這般小心謹慎,要害孤的人豈會通過北殿的小廚房,瘋了不成?”
他沒忍住,唇角浮現一絲微笑,正巧被高景看見。
于是對早膳的抱怨到此為止,高景懶懶趴在桌邊,并不在意他的笑意到底為何。他兀自上下打量賀蘭明月一番,這才滿意笑道:“不錯,人靠衣裝。”
侍衛統一的服飾,改良自塞外胡服,衣長齊膝,束郭絡帶,腰線收得恰到好處,勒出少年人挺拔的軀體,顯得手腳修長。賀蘭明月未到及冠之年,頭發紮高,長長一束垂在腦後,腰側配着那把燕山雪,如錦上添花。
阿芒笑道:“要說殿下的眼光從來沒出過錯,賀蘭這麽一打扮,可是比殿內經年的侍衛看着都要精神,合适極了。”
“那是自然,一群歪瓜裂棗,怎好與孤的人相提并論?”高景斜睨了呈菜宦官一眼,笑意猛地收斂,“你在胡亂瞧什麽!孤準你看他了麽!”
宦官忙不疊地收回視線,可已來不及,高景袖子一揮掀翻面前的碗,白瓷落地碎成數瓣:“阿芒,教會他什麽該看,什麽不該看!”
阿芒打了個手勢,殿內守衛的侍從步伐輕快,即刻将那宦官帶了下去。讨饒聲不絕于耳,賀蘭明月只側了一下頭,神情淡漠。
許是這表情得了高景歡喜,他發作一通,心頭因晨起的郁結也松快,語氣放軟道:“罷了,大清早的,惹了晦氣……賀蘭,你今日陪孤去禦書房吧。”
他垂着目光,卻沒低頭:“屬下聽從您安排。”
賀蘭明月的聲線還不像個成熟男人,帶着一絲少年低啞,如風入松,聽來自有一番舒服。高景托着下巴,朝他笑了笑,眼角朱紅小痣仿佛也更添光彩。
“孤說什麽你都是這句話。”他語帶笑意,随手拿了一小碗蓮葉羹賜下去。
賀蘭飲罷,瓷白小碗中倒映出屋頂琉璃。他有片刻恍惚,随後被阿芒推了一下腰,垂着頭站到高景身後。
高景平日跋扈,到底是皇家修養,吃飯時沉默地細嚼慢咽,目光也專注。他望着高景側臉,只覺對方不說話時面容都可愛幾分,腦中這念頭一晃而過,賀蘭情不自禁覺得好笑,他竟有心思評價殿下美醜,放在過去何曾想過。
早膳用罷,阿芒又替高景更衣,随後招來北殿侍衛,請殿下去進學堂。
紫微城原是前朝東都,宮城規模比不上西京。高氏掌權、戰火平息後,太宗昭成帝居于平城,為着名正言順,開始在洛陽修整紫微城作為皇城。待到敬文帝時遷都,這才有了如今的春風十裏。
皇城分前朝後宮,而皇子與親族子弟念書的進學堂便在二者之間。敬文帝親自題字,起了名稱做“漱玉齋”,是個外方內圓半月狀的書館,毗鄰當下編修翰林院的三秀堂,便于皇子的先生們行走。
賀蘭明月只道高景身份尊貴遠勝旁人,加之豫王、稷王都并無子嗣,想來是獨自念書。等到了地方,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皇帝的堂兄弟、後妃母家年紀相符的少年,約莫十數人,均在漱玉齋內進學。眼下先生未至,一群十來歲的孩子七嘴八舌,聲音雖不高,也足夠沸反盈天。
他護送高景在當中就坐,心道:“傳言陛下尊師重教,看來果然如此。可豫王卻并不在意這些似的,府中連書房都去的少了。”
正思索着此間關聯,耳畔傳來孩童聲音,他收回視線,一個與高景差不多年歲的半大少年恭敬站在書桌前,躬身行禮:“拜見二殿下。”
“少來。”高景頭也不擡道,“高昱,這麽客氣,可是又想哥哥替你要東西?”
他這話一出,賀蘭明月頓時了然——眼前這位不是別人,是那正受寵的皇貴妃淩氏膝下的三皇子,據說三歲識千字的神童,高昱。
少年眼睛極黑,聞言嘿嘿一笑收了禮數:“大哥,我來同你說說話!”
高景憋不住笑意,撩他一眼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昨日大哥生辰嘛,聽聞熱鬧極了,可惜母妃不讓我去看煙火……”高昱擠在高景旁邊,下巴抵着高景的肩,湊得極近,“大哥今夜帶我出宮吧!”
高景笑容有些冷了:“出宮?”
高昱渾然不覺,絮絮叨叨:“聽聞七夕時洛城要熱鬧三日三夜,昨晚浮渭河放燈,今天便在雲浪亭看煙火,我想去,但母妃不放心……”
高景打斷他:“我入夜不出宮,你自己想辦法罷。”
“大哥……”高昱不死心,抓着他的胳膊晃,還要撒嬌,卻被一把放開。
“先生來了,回你自己的座位去。”
高昱有些不忿,卻并未表現出任何抗拒,似是已經猜想到了結果,應了一聲後返回前頭,坐**後回頭望了一眼,對上高景的視線,又朝他吐吐舌頭。
高景以唇形警告:“念書。”
兄弟關系反而沒有想象中的不合,高昱方才那麽一遭撒潑打滾,現在看來,無非是恃寵而驕。其餘進學的少年,因身份到底比這二位要低了許多,見他們打鬧也只是遠觀。
北寧的朝堂未有南朝的繁瑣規矩,連帶着漱玉齋也沾染了這般風氣。
明月守在外間,見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入內,一揚手打斷少年們要喊夫子的話,開門見山道:“免廢話,前次布置的書背好了麽?”
一群孩子噤若寒蟬,那中年人眉心一皺,顯出條深刻的溝壑:“高昱,你來。”
竟是不以“殿下”稱之,賀蘭明月暗自心驚,不知此人是何來歷。
而方才還在高景面前沒個正型的高昱被點了名字,收斂所有跳脫,端端正正地站起身。他先朝面前的夫子施了一禮,随後啓唇,字正腔圓。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高昱言罷,道,“請先生指點。”
“甚好。此中道理,你且務必以為誡。”中年人面色稍緩,捋須片刻仍是不茍言笑,“今日便從‘修身在正其心’開始……”
賀蘭明月靠在牆邊聽完整堂課,十分咋舌。
他自小能有口飯吃已經不易,豫王後來将他送給陸怡教養,更全然忽視習字念書,只重視習武強身。如今他眼見高昱不過十一二歲,已能背誦大段《大學》,自己卻不識一字,連筆如何拿都不知道,莫名生出愧疚與不甘。
待到高景結束出門,見到的便是他神色沉重,不禁問道:“你想什麽呢?”
賀蘭明月驀然站直了,答道:“屬下知錯。”
“錯哪兒了?”高景心情尚好,偏過頭湊到他面前,一雙盈盈笑眼。可不待賀蘭明月回答,身後有人一路小跑,喊着“大哥”。
他看高景的眼中笑意漸退,可唇角卻禮貌地揚起,轉過身去:“昱弟。”
高昱似乎為了追他,這幾步跑得極快,初秋的風中竟微微出了汗。他停在高景面前,親熱地牽過他的手:“大哥今日送我回巢鳳館麽?”
“尚有要事,可陪不了你了。改日吧,大哥帶你捉蝴蝶去。”高景溫和道,不着痕跡地抽出被高昱握着的手,“跑慢些,免得吹風受涼。”
高昱用力點點頭:“那我先離開了,大哥回宮路上小心。”
一推他的肩膀,高景并不回答這句關切,只将人交給随從,道:“看護三殿下,長點兒心,莫要像上次任他亂跑摔了膝蓋。”
言罷高景目送人帶着高昱離開,唇邊的笑容這才消弭,好心情仿佛也随之無影無蹤。他長出一口氣,望向賀蘭明月——相較于高昱前呼後擁的侍從,他只帶着自己一個人,賀蘭明月莫名覺出一絲奇怪。
不是都道高景身為嫡子,又最年長,理應最受寵麽?
“走罷。”他的聲音打斷了賀蘭明月的思索,“別愣着。”
“是。”賀蘭握緊燕山雪,将滿腹疑問都咽了回去。
一路回到北殿,高景都沒有太多的話,遑論向前去漱玉齋時那般興致高漲。剛跨入北殿宮門,賀蘭明月極好的耳力捕捉到喧鬧。
走在前方的人腳步猛地停住,他猝不及防,險些撞上高景的背。
他不由得道:“……殿下?”
高景眉心皺起來,擡手撫摸一下,憑外力才能叫它舒展似的。離得近了,賀蘭明月聽見他抱怨一句“又來了”,還不知道指的誰,不遠處已有個孩子跌跌撞撞。
身量尚矮,衣裳也不整潔,渾身從泥裏滾出來一般髒兮兮的,垂髫年紀,臉頰的灰塵塗了個大花臉,卻是執着地跑向高景。
他口中含糊地喊:“哥……哥……”
高景一拂袖,仿佛沒聽見地轉身走出宮門。
那孩子愣在原地,不知該回去還是追上,半晌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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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啥今天這麽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