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乘月看花上酒船(三)

似乎知道賀蘭明月想說什麽,高景屏退下人,直接攜了他的手,嘴裏念着累極了,一路走入書房,背過身掩上了門。

天色昏暗,房內若不開燈,從外間看來與內中無人也沒區別。高景落座,一壺好茶奉上,他卻不急着飲,似笑非笑道:“查清楚了?”

“是。”賀蘭明月半跪在面前,聲音低沉,“屬下從那如意入手,借了殿下宮內一塊琉璃雕牌去尚功司珍的典正那兒,謊稱殿下要修上頭的裂痕,典正大人不敢怠慢,着人去驗了。屬下乘機便翻查司珍館的造冊——還要多謝殿下教習……”

“結果。”高景喝了口茶,“你如何做到的,孤不感興趣,也懶得聽。”

賀蘭颔首道:“那如意是年初陛下賞給李環的十八件寶貨之一,原是逢年過節的按例賜份,同批寶貨中也只有此物成色最好。李環非常珍愛,還為此寫過一首詩謝恩。聽質子府的侍女嚼舌根,如意不久前離奇‘被盜’,李環沒膽子報給尚功處,把事情悄悄壓下來——屬下以為他是監守自盜。”

高景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他把此物送給了高樂君?”

賀蘭明月道:“屬下只是猜測。”

高景笑了:“為何有此猜測?”

賀蘭道:“南楚的雲浮山盛産白玉,又與其他地方不同,雲浮的玉中時常藏瑕,又以梅花點狀最為珍貴,不僅不會壞了成色,反而錦上添花。因這一層緣故,南楚許多地方的彩禮中都有雲浮白玉如意一項。可梅花點珍貴,旁人不易得,原先為了添個彩頭,演變至今,如意也成了男女之間以玉傳情的信物,是否雲浮山出産則不重要了。”

狹長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高景輕哼一聲,道:“也不好說他李環就和皇姐有私,孤借他十個熊心豹子膽,他也……”

“殿下,那日公主的态度,不像是神女無情。”

“……”高景忽然一怔,面上表情變了數次後幡然大悟,“孤想起來了,今年生辰亦是乞巧節,高昱那小子不安分四處跑,撞到琅華苑去看見一個人影……他倒是當場改口說看錯了,他又不是……怎會有錯……哈!”

再看向半跪着的賀蘭明月時,高景又笑晏晏地親自扶起他:“賀蘭,你起來罷!這麽短的日子就能給孤一個說法,事情辦得不差。”

賀蘭明月順勢起身:“是殿下提醒得對。”

高景置若罔聞,兀自喃喃道:“這麽一來……高昱倒是……乞巧節,玉如意,南楚……還有柔然和親……原來如此!”

賀蘭見他神情恍惚,道:“您有什麽想法麽?”

高景意味深長道:“但只要孤想,這事就能賣給高樂君一個天大的人情!”

“您要成人之美?”賀蘭驚道,“可那李環是……”

“噓,你小聲點兒。”高景一只手指按上他的唇,分明是年紀稍輕,舉手投足間卻有幾分不遜于其父的沉穩,“這麽費力不讨好的事孤才懶得去,何況還有旁人看着呢。”

賀蘭醒悟道:“您說的是陛下——”

“孤得好好衡量一下這個籌碼,雖然不起眼,總是用得上的。至于為了讨好誰……”高景笑意更深,将茶杯舉的高一些端詳,“明月,你且看着吧。”

他一頭霧水,不知高景所思所想到底為何,只得應下。後來高景難得地去北殿正殿觐見獨孤皇後,雖然拉着高晟,與他們二人單獨相商并無區別。他難得去見獨孤皇後,這一待,卻是深夜才回到搖光閣。

高景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與他無關,賀蘭明月懶得揣摩過多,但沒過多久,他便知道了高景那日的話。

冬至來臨,皇帝下旨由獨孤皇後主持皇族家宴,北殿終于迎來了久違的貴客。

皇帝并未穿昭彰的明黃衣裳,只是一身玄色常服,氣色尚可,眼中卻多有疲憊之感。酒過三巡,他望向悶悶不樂的平城公主,忽道:

“樂君已是到了尋覓個好夫婿的年歲,近日裏柔然新可汗為其子提親,此事朕壓下許久不曾回複,總要在年前給使者一個答案。依你之見……”

高樂君垂着頸子:“父皇莫要再提了,女兒不嫁。”

皇帝皺眉,雖并無言語,顯然已經十分不悅。

席間冷凝片刻,坐于東席的稷王高潛輕咳一聲正要開口,另一側的少年聲音清朗,帶着三分爽快道:“父皇,兒臣有一言想說與您聽。”

皇帝向來對這個嫡子有偏愛,縱然經過責罰一事父子二人頗有罅隙,并不影響席間的歡言笑語。聞言,皇帝看向高景,興致盎然道:“景兒要說的也與你皇姐的親事有關麽?”

“父皇明鑒。”高景起身,先拱手行禮,方才娓娓道來,“兒臣以為,柔然與我朝伐戰多年,如今換來和平十載,可汗有意求親,便是嘗到了通商的甜頭,不想輕易與我朝再起戰事。但和親一事,皇姐身份尊貴,又是父皇唯一适齡的女兒,更有平城封地,如果輕易許諾了他,豈非給了他天大的好處?”

稷王聞言,竟是輕輕一笑:“景兒這話說得有理。”

高景與他對視片刻,繼續道:“何況從前歷朝歷代和親,無一不是居于弱勢,公主嫁去草原也是受了折磨。如今大寧兵強馬壯,百姓富樂安康,與柔然對峙甚至占了上風,何苦要以皇姐千金之軀前去和親?可汗求娶,父皇大可自宗室挑選一位郡主,封為公主出嫁,如此一來柔然得了大寧公主,皇姐亦可高枕無憂。”

他言畢,高樂君投來感激眼神,正欲開口,皇帝卻打斷了她:“那依你之見,若平城公主不出塞和親,可汗是否會因此産生怨怼?”

“若他誠心求娶皇姐,自然會;若他觊觎平城,也自然會。”高景侃侃道,“兒臣以為,若皇姐不嫁去柔然,還有一個方法。”

皇帝眉梢一挑,示意他說。

高景道:“盡快為皇姐選定另一門親事,回絕柔然。”

殿內絲竹管弦不絕于耳,皇帝大笑出聲:“景兒此言,居然與潛弟不謀而合!今日午後潛弟前來明堂,他的說辭與你也差不多呀!”

高景作出喜不自勝的表情,朗聲道:“那兒臣可少不得猜測稷王叔為皇姐選的夫家了——”

高樂君稍微緩和的面色猛然僵住。

那兩人座位原是相對,高景請紙筆兩份,稷王笑意更深。二人同時揮毫擱筆,兩幅雪白紙面展開,同一個墨字躍然而上——

元。

書寫在北寧開國歷史上的,衆人皆知的高氏如何起兵、如何奪取天下最終與南楚劃江而治的峥嵘歲月中,曾有一支奇兵給予了當年的道武帝高呈莫大襄助。

這支塞外輕騎傳說中戰無不勝,曾是游離于長城以北的部落,道武帝敗退北撤的過程中以智謀與勇猛首付其三部首領,而後死心塌地随道武帝征戰。北寧建國後,道武帝感激他們的貢獻,破例封為三大異姓王,也是北寧唯三的非親族諸侯王。

隴西賀蘭氏,臨海宇文氏,以及東山元氏。

爵位世襲,發展至如今,賀蘭氏不知所終,宇文氏當家困守臨海終日貪圖享樂,毫無大志,留在朝內的也只有元氏一族了。

元氏如今的當家元嘆身兼太師一職,本是能夠皇族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在景明四年時卻突然上了一道折子,主動要求削去本族的東山王爵位。氣焰正盛的元嘆為何如此做,沒人知曉,只知爵位雖除了,皇帝對元氏卻越發親近。

而另外兩支異姓王,北寧建國數十載後,俨然已經快從功臣簿一筆勾銷。

思及此,連賀蘭明月都不禁覺得元嘆深思熟慮,這決定絕非鬧着玩的——他見高景寫出那個字時,與稷王相視一笑,心中卻忽然警鈴大作。

關乎塞北三衛的消息賀蘭明月從宮內守衛處聽來的,大家提起那支隴西賀蘭氏,也紛紛不明就裏,語焉不詳。有人說是在封地,有人說賀蘭氏而今的當家似乎失蹤,朝中再提起“賀蘭”家,都是在說颍川那支旁族。

賀蘭明月有一瞬間懷疑這蹊跷的“失蹤”同自己有關系了,但也只有一瞬。且不說賀蘭這姓氏在鮮卑人中實屬常見,果真與那隴西王有關,又豈會淪落成王府的奴隸?

這念頭只肖出現片刻,賀蘭明月便不再多想。

殿內絲竹聲如鳳凰鳴唱,遮不住女子冷笑。場中衆人怔忪片刻,瓷器碎裂的刺耳聲猛地炸開,高樂君站起身,竟不顧皇家儀态,擡腳踢翻了面前桌案!

“樂君!”皇帝厲聲呵斥,“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麽?!”

“女兒當然知道!”高高在上的平城公主尚未流淚,臉色卻已十分難看,她望向衆人,目光流轉,笑出了聲,“哈哈……女兒當然知道了,什麽掌上明珠、天子摯愛的公主……父皇從來……從來都只想把女兒賣個好價錢!”

尚未有人應答,一旁的高昱卻坐不住了,急急道:“皇姐,你這是什麽意思?父皇是真心想要為你選一門好親事,否則——”

“是呀,是呀!”高樂君笑中帶淚,深深吸氣時只顯得細窄肩膀脆弱得撐不起寬大華服,“父皇讓我錦衣玉食十數年,如今但凡為了大寧,出塞和親也好,下嫁太師之子鞏固臣心也好,都是我應當作出的犧牲,算不得什麽!”

高昱沒聽說過這般直白的怨怼,漲紅了臉:“皇姐,你……”

玉杯落地,斬斷了所有的管弦之聲。

領頭的舞女茫然環顧周遭,獨孤皇後不動聲色地朝她一颔首。那舞女似是明了,只一福身,領着其餘的人默然退出北殿。

賀蘭明月躊躇是否也該離開,但其他北殿守衛俱是在原地把自己站成了一塊石頭。他望向高景的方向,寫字時高景的指尖沾上一點墨水,這時正事不關己地擦,好像高樂君的失态、皇帝砸爛的杯子都與他無關。

“荒唐!”皇帝轟然起身,指向高樂君的手都在顫抖,“你做出什麽醜事真當朕不知道麽?!叫你自己選擇,是朕還存有一意憐惜,否則早已将你送去柔然了!如今你王叔與皇弟連番求情,朕才給了元氏這個機會,你——”

言及此,竟是忽然胸悶頭痛,皇帝眼前一花,險些跌坐在地。身旁的獨孤皇後來不及攙扶,剛伸出手,已是一條身影迅速接住了皇帝。

高潛摟着皇帝的肩膀,望向高樂君,眼神冷冽。那雙細長鳳眼平日總是含着笑,這時卻從未有過的冷漠。

他輕哼一聲:“這是你的不對了,平城公主。”

“你……你……”高樂君胸口劇烈起伏,眼淚止不住地淌。

多可笑啊,所有人都羨慕她是皇帝最寶貝的女兒,是大寧的公主,可她身陷囹圄,甚至選不得自己的夫婿,只得如同雨打浮萍,任由東西麽?

那人和她才是一樣的,身在亂世,有個不能忤逆的父親,所有的事都要按照朝臣、宗族的話去做,否則就不孝不忠不義!

只有他才懂自己,但是如今連這個人也幫不得她了——

“平城公主是天上月,環一介書生,不過南楚質子,性命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間。公主愛重,環感激涕零,身邊別無長物,唯有這柄雲浮如意,聊以相贈。望公主不嫌棄,日日陪伴,也如同環對公主之心……”

“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先前,我不該對公主有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公主,公主殿下日後莫要再前來了!我的父皇在江寧為我選了一門親事,求娶殿下,環不敢當。”

“柔然苦寒,郁久闾氏已有正妻,樂君豈能過去做妾。本宮托大,樂君母妃去得早,也算她半個娘親,留在京城有什麽不好——”

“公主,莫要再逼李環了!”

“太師膝下嫡子元瑛如今在三秀堂做編修,清閑差事,沒什麽出息。那個庶子元卓迩倒是一表人才,鋒芒畢露……”

“樂君,南楚風光更甚北地,倘有一日,你可願随我泛舟太湖,結廬而居?”

……

父親逼迫她出嫁,與那南楚質子的事想必他們全知道了。最可笑的是李環,上一次會面還是結廬而居白首不渝的誓言,如今卻成了她苦苦相逼?

女子名節受辱事小,可她卻無法左右任何事!

何不一死了之?

空洞目光瞥見手邊金刀,原是為了切割食物的精致擺件,外觀遠高于實用性,高樂君舌尖發苦,不堪其擾之下,以極快的速度拿起了那把刀。

接着便不由分說朝胸口插下——

“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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