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系馬高樓垂柳邊(一)

景明十七年的春天來得緩,細細密密的雨下過,從紫微城前的朱雀大道到縱橫的尋常巷陌,石板、青磚、黑瓦,都鋪上一層流光。

屋檐挂着顫巍巍的水滴,車馬駛過帶起了風,便又是恍惚的一陣水霧。

出宮城,過浮渭河,再往前行幾條街,抵達整個洛邑最大的南市。位于嘉善坊與永泰坊之間,節日時此地免除宵禁,往來胡商、南商在此駐足,游客土著絡繹不絕,成了都城民間商業最活泛的所在。

南市最高的建築是座三層的酒樓,叫做“小有天”,名字雖嬌氣裝潢卻十足的氣派,因着先敬文帝遷都後微服出巡在此喝了一碗酒,身價水漲船高,如今已成了一座難求的地方。

不是休沐日,也未到飯點,小有天中沒有滿席,二樓角落裏的一扇屏風後坐了兩個青年模樣的男子。俱是玄色短打,長發簡單地以一條發帶束起,腰間佩劍,相同的裝束卻襯出不同的氣質:

左側那人年歲稍長,肌肉虬結,粗眉大眼,眉宇間一股凜然正氣,另一人略顯瘦削的身材裹在黑衣中,單看樣貌是頂頂英俊,卻叫人只敢遠觀。

正是賀蘭明月與慕容赟。

桌上擺着幾碟小菜一壺好酒,慕容赟舉杯飲盡,道:“先前殿下允你出宮,我倒是沒想到他這麽爽快,不怕你走了就不回去麽?”

“我有什麽不回去……”賀蘭明月蕩着清亮酒液,嗅了嗅味道,“兄長急着叫我出來,有宮內不便說的事,在這兒就不怕隔牆有耳了?”

“宮內說不得。”慕容赟道,“是關乎你爹娘的。”

送到唇邊的酒杯停了一停,賀蘭明月徑直放下,眉間的淡漠倏地遠了:“什麽?”

慕容赟不同他虛與委蛇,道:“你入宮侍奉二殿下之後,有段時日豫王殿下也頻頻入宮,起先不知他是去作甚,後來有一回陸大哥喝多了,不小心說出來,卻是每次都只在壽山花園那處流連……此事過後,陸怡似乎擔心我說出去,将我與他綁的緊了。借着他的關系,我查‘賀蘭氏’也方便許多。”

腦海中某個名字浮現,賀蘭明月咬着杯沿道:“先前我只聽搖光閣中侍衛聊起隴西王,但他已經隕落,連帶着隴西賀蘭一族都不見蹤跡。”

慕容赟搖頭晃腦:“然也!如今朝中提起賀蘭姓氏,想到的只有司空大人的正妻、颍川賀蘭夏珠那一族。至于隴西王……”

賀蘭明月道:“聽聞是陣前謀反。”

慕容赟又飲了一杯,道:“那應當是建元十二年的事吧,隴西王為什麽謀反并無定論,只有一些市井傳言,說為了讨好柔然,這才殺了隴西王立威……”

賀蘭明月道:“建元十二年?那時候大寧與柔然的确有一戰,但不是大勝麽?議和十年,怎會斬殺主将讨好敵軍?這說法未免太站不住腳。”

慕容赟道:“話是如此,我只說與你聽聽便是。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傳言,但相比較我覺得更要荒謬!”

“說吧。”賀蘭明月道,筷子悠閑地劃過碗底。

“上次你不是問我為何二殿下為陛下的長子,卻處處都是次子待遇?”慕容赟一頓,低聲道,“那是因為陛下與獨孤皇後本有一子,建元九年時夭折——此事在紫微城為禁語,誰都不敢提,甫一被聽見即刻會丢了腦袋!”

“怎麽死的?”賀蘭明月問道。

慕容赟道:“溺水,小孩子跑到浮渭河邊,不知怎麽的周圍一個看護的宮女侍衛都沒有,回過神時已經在水裏頭掙紮,再救不回來了。”

賀蘭眼角一跳,擡起目光看他:“你怎麽知道得如此詳細?”

“宮外的人好多都知道。”慕容赟壓下筷子,同他靠得更近些,“皇長子溺死在浮渭河中,卻無論如何打撈不出屍體。陛下氣得暈過去了一次,差點叫人抽幹了浮渭河的水,但如此七天七夜,也沒有找到。”

脊背有些發冷,賀蘭明月聽着這宮闱秘聞,卻想:那年我尚未出生……賀蘭氏的覆滅同此人又有何關系?

似乎參透了他心中所想,慕容赟冷笑一聲道:“後來——你也知道我是慕容氏的養子,家主為當朝太傅慕容詢——聽本家的人說,陛下曾經在司天監得了一個預言。”

賀蘭道:“什麽預言?”

慕容赟搖搖頭:“不知道,但傳聞與國運有關,也說中了嫡長子夭折。具體內容又是什麽,也許只有陛下一人明了。”

賀蘭明月皺眉道:“輕信預言,未免可笑!”

慕容赟道:“高氏本為逆天命起兵,這還沒過去多久,怎能不信天命?”

賀蘭不語,一滴酒液濺到手背,他如夢初醒,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燕山雪:“我須得趕在宮城落鎖前回去——大哥,多謝。”

“路上小心。”慕容赟道,又悠然地拿起了酒杯,“你若有膽子,大可去問豫王爺。”

“恐怕他會要了我的命。”賀蘭笑笑,揮手作別。

雨天路滑,賀蘭明月并未騎馬,順着大街走回紫微城。

他經過浮渭河時腳步有些許停頓,受了今日聽來的傳說中夭折皇子的影響,眼見護城河中流水波瀾起伏,竟然心生畏懼。

護城河一向挖得深,上架浮橋做防禦工事,而洛邑除皇城外,飲水也盡是引自浮渭河與洛水,普通人都知道不得輕易靠近此處。當年的皇子年歲尚輕,到底怎麽翻入河中,又怎會連屍體也找不見?

司天監當真能夜觀星象就預見此事麽?

那預言有什麽內容,莫非是說大寧的皇長子必然會意外暴亡,皇帝才遲遲不給高景一個正經名分?

高景知道這事嗎?

不,恐怕不曉得。他那時還沒有出世,但後來是否有人對他提起過,好讓父子離心?

那麽豫王呢?

賀蘭明月暗自盤算,跨過浮橋在宮城出示腰間銘牌。守衛确認無誤放他入紫微城,紅牆森嚴,琉璃瓦被雨水洗滌幹淨,夕陽一照,越發耀眼。

慕容赟字裏行間提示的一定不是颍川賀蘭氏,早已沒落,如今女子當家,也要靠聯姻才能守住一點昔日尊嚴。那麽……

難道是“那位”賀蘭将軍嗎?

西軍的主帥,隴城的首領賀蘭茂佳。

自己當真會和他有所聯系麽?

他思索着這些事,腳步也加快,不知不覺已看到了搖光閣的飛檐。賀蘭明月深吸一口氣,渾身又無可抑制地繃緊了,這才踏入北殿宮門。

從那日之後,高景對他越發肆無忌憚起來,說着“你是我的人”,他就再也沒有回到侍衛廊房安睡過一天。

他每夜宿在高景寝閣外的榻上,眼底熬出兩團烏青。有次累了,提過請殿下放回去,高景一副收了極大委屈的模樣,哀哀切切道:“是明月哥哥不願陪我了,夜裏害怕得很,你也不憐我眼目有礙,難道叫我在旁人面前也丢臉嗎?”

賀蘭明月吃軟不吃硬,從那次往後,再也沒有提,只覺得高景雷聲大雨點小,皇城戒備森嚴,哪裏需要他晚上守在咫尺之地。

至于更親近些的行為都要看高景的心情。

他寫字到一半,将人拉過去摟着親一頓是常有的事,對別人不這樣,賀蘭問起,他就笑彎了一雙眼:“我是對你好呀。”

次數多了,時間久了,他只道是自己想太多,男子又沒什麽貞操可言,高景願意,就随他去了。偶爾興致上來得了趣,他箍住高景的腰吻回去,學他的模樣去**舌尖舔過上颚,對方更激動得抓緊了他的衣裳,要親好一會兒才罷休。

旁人或許是不知道的,否則早該說他以色侍君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賀蘭明月有些好笑地想:雖然對這些多少不願,但不得不承認他的确從中撈了好處,高景寵他信他,什麽事都願意跟他講。

若他是個女子,恐怕高景連納妾的心都生了出來?——每每思及此,賀蘭明月總自嘲地想,這是幸運還是遺憾?也不可說。

黃昏照得天邊錦雲燦爛,賀蘭明月回到搖光閣,正遇見阿芒端着空了的藥碗出來。他們二人通過言語,高景的眼疾瞞着所有人,唯有請阿芒家鄉熟悉的一個名醫每隔三月進宮問診開藥。

賀蘭對上她躊躇片刻的神情,主動道:“阿芒姐姐辛苦了,是殿下的藥麽?”

“啊,是……殿下這會兒困了,說想睡覺。”阿芒面色發紅,朝寝閣裏望了望,見窗戶嚴實地遮住視線,便又故作輕松地挽過一縷發絲,“就不去打擾了吧!”

“理應如此,我也正好偷閑片刻。”賀蘭笑笑,側過身目送阿芒離開。

寝閣的守衛一向寬松,賀蘭見眼下再無旁人,徑直走向了緊閉的房門。他自然不信什麽現在就困了的鬼話,高景秉燭夜讀也是常有的事,怎會這麽早就歇息?他眼疾作祟,每次服藥後短暫地頭暈,更不可能将自己鎖得這麽嚴實。

他難得起了好奇心,試探着推一推房門,竟是沒有反鎖。賀蘭明月心口一跳,輕聲喊一句“殿下”,只聽見細細的呼吸,皺着眉踏入寝閣。

春寒料峭,暖爐餘溫尚在,烘得偌大寝閣幹燥而悶熱。賀蘭明月扯開一點領口,點亮了正廳中的燈,四下并無異常。

擎着那盞燭光,賀蘭明月又查看過高景平日偷懶小憩的茶廳,也沒有人在。寝閣中的卧房藏在回廊深處,中庭的花樹還在西風中顫抖,枝條上伸出細小/嫩/芽,在黃昏暧昧的光裏現出透亮的金色。

賀蘭不自禁地駐足看了會兒,正有些出神,忽地聽見一聲驚/喘——

是從卧房中來的。

他心口狠狠地抽搐,仿佛有所感,可又正直地迷茫着,只以為殿下有失。踏過莺聲回廊的步子又急又快,随後“嘩啦”一聲推開了沉重的雕花木門。

踩着了什麽軟綿的物事,賀蘭明月差點沒能握住手裏的燭臺,低頭一看,那白日裏規整穿在高景身上的錦袍,正躺在自己的腳底。

“哎!”

短促的驚叫,随後是落地的聲音,衣物摩挲,空氣中旖/旎的氛圍任他不經人事也能嗅到不尋常,一股蘭花清香蔓延開——但眼下分明不到花開季節。

賀蘭明月不知所措地立在門口,看見自己的影。天光是一下子黯淡的,黃昏轉瞬就消失了,他面對一地散亂到屏風後的衣服、熟悉的花鳥畫後攢動的人影,猛地縮回了踏進去的腳步,慌亂地想要關門。

而下一刻,衣襟散開的少年已經奪門而出,路過他時連一刻停留都沒有。他嗅到很怪的腥味,有點像帶了血的鐵鏽,又更粘稠。

賀蘭明月望向那人蹿進隔壁廂房的慌亂身影,後知後覺地認出是青草。

可他在這兒做什麽?

敞開的門裏走出一人,賀蘭明月來不及回頭,先聽見了他愠怒的聲音——高景的長大好似只在一個尋常冬夜,他悄無聲息地脫離了那把賀蘭已經耳熟的清脆嗓子,個子高挑不少,站在那兒時能看見瘦削卻不柔弱的輪廓。

“可真會挑時候,誰……”高景踢開絆腳的外袍,揚起臉,“你回來了?孤不是叫阿芒不許放人過來麽?你——”

“屬下不知道您在做什麽,聽見聲音……心裏着急,就……”賀蘭低着頭猶豫跪下請罪,突然說不出話了。

一雙雪白的赤足映入了眼簾,紮得他眼皮跳了跳。

方才低頭太快沒看清高景的裝束,這時他先被那雙尊貴的腳吸引,耳畔高景嘟囔着抱怨了什麽都聽不見,兀自擡了頭。

平日梳得工整、起卧也松松地挽成一束的滿頭青絲肆意垂着,有些淩亂,襯出一張緋紅的、秀麗的臉,兩顆赤色小痣如同被點亮了一般,眼中含着脈脈的流水。像被他吻得喘不過氣的時候,賀蘭無端地想。

高景的衣裳似乎是匆忙間披上的,露出大片單薄胸膛。他雖然也練習騎射,卻并不能與常年習武的人相比,不見光的皮膚白皙,此刻因為愠色染上一片粉雲。

長衫之下……

賀蘭慌忙地錯開目光。

兩條長腿,膝蓋泛着不正常的紅,稍一動,那單薄的衣裳都要遮不住了。

“我在做什麽?!”高景拉起他,兩個人離得很近,咬牙切齒地啃他的唇,含糊道,“賀蘭明月你早不回來晚不回來……我看你拿什麽賠!”

他的醒悟來得電光石火又不合時宜,賀蘭明月一把抱住了高景的腰——那把腰真細,柔韌而光華,隔着衣裳和皮膚也能感覺到他的生命在跳動。

蘭花香更甚了,賀蘭明月任由他胡亂地親吻,空餘的那只手遮住了高景的眼睛。

那人突然不再咬他舔他,停了半拍,脆弱地将自己往他懷裏靠。

平素尊貴而狡黠的人此刻被情/欲染了滿身,俗氣,卻更加吸引人。多少次的肌膚相親,無師自通地知道他想要什麽。

賀蘭忽然笑了:“殿下,您想我怎麽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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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更新完後發現此處應有排雷,我的萌點就是在一起之前就會親親甚至doi(委屈臉。接受不了也沒關系,不要罵小高嗷,他只是不懂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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