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四)
紫微城中的宮人每年唯有上元夜得以出宮回家省親,走重光門,守衛也森嚴,要挨個核對腰牌與上級敕令無誤後方可放行。
一輛馬車駛來,守衛隊長按例請人下車。
簾子掀開,阿芒身着一襲藕色披風,白色兔毛的領平添幾分華貴,一看便知與普通的宮婢身份不同。守衛不敢怠慢,迎上前接過腰牌,阿芒不待開口,趕車的內侍頗為倨傲道:“這可是搖光閣的女官,大人,您看仔細沒有?”
守衛隊長雙手交還腰牌敕令,阿芒道謝後,正要回車內,隊長忽然道:“姑娘且慢,車內可有別人?”
阿芒道:“怎麽了?”
隊長搓了搓手:“下官按規矩辦事,這腰牌只夠您自己出入……若是帶了別人,得先找尚宮局。莫說姑娘是殿下跟前的人,就算陛下的随侍……”
阿芒輕笑一聲:“你看了怕是要吓破膽。”言罷拉過隊長耳語:“殿下此行是接了陛下口谕出宮,你自可等我慢吞吞地去請尚宮局的手令。我倒無所謂,左右挨一頓罵。但咱們殿下眼裏揉不得沙子,萬一他不高興了,幾位軍爺……”
言盡于此,那隊長聽得心跳怦怦,連聲道不敢,伸手放行。
阿芒坐回車內,寬敞空間,她只占據一角,眼觀鼻鼻觀口地坐直了。高景斜倚在賀蘭明月身上,對剛剛的事毫不在意一般。
馬車緩緩地開出紫微城,高景才開口:“辛苦了。”
阿芒道:“馬匹和銀兩給您備好了,一會兒先抵達奴婢父親府邸,自會有人雙手奉上。殿下,您此去千萬小心。”
高景笑道:“孤自理會得。”
“若說出宮本身是沒什麽的,這緊要關頭,北殿那邊兒盯得緊,咱們還是莫要惹皇後娘娘不高興。”阿芒見他輕松,話語也随意了,望向賀蘭,“明月,殿下執意不用其他暗衛護送,這便交給了你,要保護好殿下。”
賀蘭明月沒有點頭,也未出口答應。他修長手指掀開小窗邊角,一小股西風順着灌進來,帶了春雪的凜冽氣息。
元月十五,寒冬将過了。
“逃跑”的念頭自從那日宴會便在腦中徘徊不去,以至于這幾天他都心神恍惚,好多次差點被高景發現異常。
許多事合在一起,賀蘭明月愈發如坐針氈。若他沒想錯,高潛與陸怡早有勾連,興許陸怡在豫王府也不過是高潛棋盤裏多年布局的一步,高潛不讓他死,說明他還有價值——賀蘭明月最怕自己有了那些權貴眼中的“價值”。
豫王觊觎權勢,勢必會和只差一步邁入東宮的高景有你死我活的争鬥,或遲或早。屆時他夾在其中,誰都想來利用,那他幫誰?
或者誰也不幫?
為什麽隴西王謀反已成鐵案,他卻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豫王保他,只是一時心軟麽?高景現在知道了,又要把他當做什麽籌碼?
身不由己,賀蘭明月現在唯一可做的決定就是逃跑。依照徐辛所說,離開洛城隐姓埋名,要追尋答案或者平凡過一輩子,都勝過如履薄冰。
涼風拂過鼻尖,被軟軟地捏了一把,賀蘭明月回過神,高景笑道:“又出神?昨天可沒勞你累到三更天。”
賀蘭明月不好意思,臉頰微紅,只得當成沒聽見,任由高景按着他掌心薄繭。
“近日聽說你常自己跑到武場去,還和那些金吾衛過招……怎麽樣?”
他答道:“不是屬下的對手。”
“你有這麽大的本事,孤合該賜個一官半職的,也好過現在頂了個侍衛身份,不上不下。”高景輕輕一彈他手掌,話鋒調轉,“但孤希望你……永遠為我所用。”
為我所用,沒有官場沉浮的利益糾纏,做一把暗刃,悄無聲息但一擊致命。
既然話已至此,他還奢求什麽感情?
他只是高景的工具。
賀蘭明月奇怪地挑起唇角,笑了。
朱雀大道兩側已經開始布置上元燈會的盛景,他們的馬車不起眼路過,高景靠在一邊看似平靜,掩不住手指雀躍地在窗框敲擊。
他第一次在近黃昏時偷跑出宮,看什麽都新鮮極了。
阿芒家住城西,父母不知這是皇子殿下,看着高景氣質華貴,也猜到或許是頗有身份的人,不敢怠慢,要請高景用飯。高景自不可能在這家吃飯的,沒與他們說多話,取出銀兩與一株珊瑚賞給阿芒父母,與賀蘭牽馬而去。
華燈初上,南市搖身一變成與白晝截然不同的絢麗。
幹淨寬闊的街巷被擠滿,兩側擺上攤子,從珠寶首飾到小吃粗茶一應俱全,攤子後頭便是挂上燈的酒樓。高聳的精致檐角挂着鈴铛,像兩條環抱的手臂簇擁摩肩接踵的人群。
走過嘉善坊,眼前豁然開朗。
高景目光一亮,情不自禁地放滿了腳步——攤販們的吆喝,賣酒的胡姬,鼓臺跳舞的藝伎,還有熱鬧的百姓……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紅彤彤的喜色,為他展開了洛城的另一面。
他平時見不到這麽明快的喧鬧,紫微城總是很靜,哪怕逢年過節奏出盛世歌舞,也按部就班,規矩得不得了。但這兒不同,每一個音符都是亂的,每一個人都是自由的,他們或許無權無勢,卻暢游在快樂裏。
高景就這麽自然地脫掉了那件板正的束縛,他看什麽都有興致,從未如此恨自己的眼疾:劣質珠寶閃着模糊的光,面具的紋路也蒙上一層霧。
所見所聞始終如鏡花水月。
“明月!”他高聲喊,旋即被握住了手。
賀蘭明月一直牽着馬走在後面,人擠人的街巷,他得護住高景。聞聲前去,還沒應一句,眼前高景舉着串糖山楂,朝他嘴邊送:“你吃一口!”
他順從吃了,高景笑意更深:“甜麽?”
賀蘭故意道:“是酸的。”
“是麽?那小販可不是這麽說。”高景奇怪着,捧起來嘗,咬破薄脆的糖衣,裏頭山楂酸中帶甜,滋味新鮮,“不怎麽酸……是甜的啊……好啊,你騙我!”
他一邊說,一邊作勢要打人。
賀蘭明月握住高景一只手腕,看他小貓撓人似的撒嬌,錘着自己胸口:“明月,你上哪兒交了壞朋友,居然會騙人了!”
“不過随口一說,計較成這樣。”賀蘭明月和他離得近,有點不自在,正要把人推開卻冷不防高景湊得更親密,張牙舞爪,嘴裏念念叨叨。他的臉被燈市的紅光映成好看的顏色,一垂眸,賀蘭就看到睫毛忽閃着,翕動着,擦過那顆紅痣。
“我只和你計較啊!”高景道,嬌氣地癟嘴。
這距離讓他心旌一動,想在這裏親吻高景,但冷酷的話語違背感情脫口而出:“那殿下就能保證從來沒有騙過我嗎?”
高景動作停頓,兩人距離也霎時拉開了,賀蘭明月見他笑容收斂,那些裝傻賣癡的作态也煙消雲散,有那麽片刻,他以為自己看透了高景的真實模樣——掀開那層假面後,是一顆不為任何人所動的帝王心。
他的嚴肅沒維持多久,随即高景又笑着,抓住他的袖口束帶晃:“怎麽了?你今天有點兒奇怪,說話也夾槍帶棒的。”
“沒有。”賀蘭明月矢口否認着,不願承認他的難過。
“那就沒有吧。”高景道,“咱們再往前去瞧瞧!”
賀蘭明月低聲應了,像行屍走肉,被高景拖着前行。
越看清高景,他就越失望。
自己一直保護的,寵着哄着的少年長大了,他本該為高景開心,但數年的朝夕相處,除了高昱死訊傳來的那日,他卻從來沒見過高景的心。
而那短得如同錯覺的真誠也不是為了自己。
賀蘭明月被剖成兩半,理智問他:“你不過是個罪臣之後,哪怕他知道了,就應該為你做什麽嗎?別想了,你既愛他,就好好呆在他身邊為他所用,不行麽?”
而另一半自私的感情差點要逼出他的眼淚:“你為他做的事,縱然沒到出生入死、赴湯蹈火,在他心裏,你也從來沒有位置!”
他又想逃了。
周遭燈火絢麗,高景指向同他擦肩而過的路人:“你看,他戴着一個鬼面具!”
猙獰的紅面具不知是哪家鬼怪,賀蘭明月道:“你想要嗎?”高景點了點頭,問他要去哪裏買,他就說:“殿下,你待在這兒等我。”
高景便道:“我在賣糖人兒那等你吧,那邊亮,好找。”
賀蘭點點頭,擡起手捏了把高景的臉,被他抓住,報複般咬了口指尖。溫存讓他安心,放在此時又說不出的嘲諷。
走出兩步,身前被擁擠的人潮推着,從朱雀大道轉入南市的慶典正到盛大的時候。煙火、花燈、樂聲、話語……綿綿密密,交織成一張網,鋪天蓋地罩住了他。
賀蘭明月猛地想起什麽,突然回頭。
他已經看不見高景了。
慌亂還未包裹住他,前方一陣騷動,花街的慶賀隊伍扛着今年洛城最大的燈籠走街串巷。人越來越多了,賀蘭明月這才意識到他犯了個多大的錯誤。
他竟然把夜不能視物的高景自己留在人滿為患的集市上!
但想回頭都來不及了,賀蘭轉身想撥開人群回到高景身邊,但慶賀的隊伍喜氣洋洋與他逆向而行。人群歡呼着,應和樂班的歌聲跳舞,兩側攤販都淹沒在燦爛的光海中,賀蘭明月又試圖朝高景的方向擠,卻差點反被推倒。
人頭湧動,他甚至無法跳上屋頂去找尋确切位置。賀蘭明月無力地被他們推向更寬闊的街道,他一眼望見拴馬的客棧,索性朝那邊走。
百姓都在歡呼,賀蘭滿心卻想:小景這時會害怕麽?
他找客棧掌櫃牽了馬,不顧對方“鬧市馭馬要杖二十”的律法警告,翻身上去,拉住缰繩卻突然猶豫了——
我這是在做什麽?賀蘭明月想。
要去找高景,擔心高景。
你不是正準備逃走嗎,留他自己在這兒就好了。他是皇子,早晚會有執勤的戍衛軍找到他安全送回皇城。何況他有個三長兩短,也和你再無幹系了。他找不到你,你離開京城,離開高氏,廣闊天地……
真要回頭嗎?
賀蘭明月口中一聲唿哨,調轉馬頭朝向來時路。
慶典到了最高潮,賀蘭明月在糖人鋪不見高景,詢問攤販後得知他往河邊方向而來,又急匆匆地找向這裏。他記得那位溺亡的皇長子,心裏頓時更加慌亂,高頭大馬沿着浮渭河往前,成了人群中的焦點。
浮渭河畔,不少百姓正在買燈猜謎。賀蘭明月寸步難行,只得下馬牽着走一段。他沒挪幾步,忽而見手邊不遠處有人賣面具,索性停下觀察。
面具大都是從前祭祀時薩滿用以溝通天地的物品,受了胡族的影響,如今北寧百姓家中懸挂面具也有驅邪之用。大部分都猙獰,有的也做得可愛些,給百姓哄孩子,早沒了祭祀的神秘。賀蘭明月看過那幾排面具,被一個吸引了目光。
半面哭,半面笑,紅白兩色做底,黑色勾邊。與周圍的那些昆侖奴、紅面鬼都不一樣,帶着些許古怪,像一只狡猾的狐貍。
不知怎麽就想到了高景,賀蘭明月拿出一點碎銀。
“掌櫃……”
“掌櫃!”
他剛要還價,一只青蔥玉手驀地橫插進來,不由分說摘了那只他看中的面具,耳邊響起爽朗的女聲:“你這個面具做得精巧,多少錢,本小姐要了!”
賀蘭明月扭過頭,對方也詫異地愣住了:“哎?又是你?”
“……元小姐。”他縮回手。
元語心将一縷碎發別到耳後,錯開了視線:“這麽巧,在這兒也能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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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