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歸帆去棹殘陽裏(四)

晴日,賀蘭明月坐在院中,見謝碧忙前忙後地收拾行李,起先還能八風不動,過了會兒實在忍不住問:“要走的是我,你忙什麽?”

謝碧正抻着衣服:“我和你一起啊!不是答應過麽?”

賀蘭明月一愣:“當你随口說呢。”

謝碧聞言立刻停下動作,舉起那件衣服就想打,賀蘭明月朝他警告地舉起一根手指,他的動作停滞在半空,罵罵咧咧地收回來了:“你這人,說話跟放屁似的!前幾天還哄我呢,說什麽你要來就一起來,今天又翻臉不認!”

賀蘭明月道:“我沒有哄你,是你死纏爛打。”

他越沉靜,顯得謝碧越無理取鬧,似乎發現了這點,謝碧強行壓下髒話,擠出個笑容湊過去:“哎,賀大哥,好哥哥,你應過我的,等你決定去哪兒了,我要是想跟着就能一起去。”

“可你來能做什麽?”賀蘭明月撫平一身雞皮疙瘩,“還有,別叫我哥哥。”

謝碧哼了一聲:“小氣鬼,這幾個月吃我的住我的,連點回報都不給。人家徐将軍怎麽說你來着?叫你好生對恩人!”

賀蘭明月道:“喔。”

他不冷不熱的态度讓謝碧徹底沒轍了,破罐破摔地把衣服往賀蘭身上一扔:“小爺說實話吧,春闱昨天放榜了,沒中!”

賀蘭道:“恭喜。”

“恭喜個屁!我都考第三回 了!”謝碧頹廢地蹲在石凳上,“連臭老頭也覺得我不是讀書的料,中不了進士,留在洛陽有什麽用,不如跟你換個地方換條路。”

賀蘭拆穿他:“你是怕鄉裏奚落取笑,想逃避吧。”

“随你怎麽說,這傷心地我待不下去了。”謝碧念叨着,“反正臭老頭自己無病無災的,秦大哥今年秋天就能調回京城任職,屆時他有人照顧,我也丢心。你都要走了,帶我一個能怎麽樣嘛,我至少……”

賀蘭明月一挑眉:“至少?”

謝碧靈光乍現:“至少能洗衣做飯啊!你傷那麽重,要好生休養,有個人照應着總比單槍匹馬闖蕩好吧?”

賀蘭明月不置可否:“你知道我去哪兒麽?”

正暢想着美好未來的謝碧頓了頓,似乎才想起這個關鍵問題,湊攏了他,戳一戳胳膊:“那你說說?這樣吧,我先聽了再決定去不去,往南走還是往東走?江南風光好,可齊州那邊兒有大海……”

“都不去,我往塞外。”賀蘭明月打斷他,見謝碧一臉愕然,隐約有種報複的快意,“去銀州城。”

謝碧差點從凳上跌倒:“銀州?你瘋了?”

賀蘭明月“啊”了一聲,謝碧恨不得撲上去捏着他的臉,把腦子裏的水給倒出來:“那地方都不是塞外吧,要到柔然了!聽說亂得很,西域商路不通之後又荒涼又偏僻,你哪根筋沒對啊,想去那地方!”

他見謝碧跳得越高,越是悠然自得:“怎麽樣,還去嗎?”

“塞北!”謝碧嚷道,“誰去誰是傻子!”言罷一轉身,他怒氣沖沖地進了屋,再不理賀蘭明月了。

目送謝碧用力摔上門,賀蘭明月重新躺好了。想起他剛才的表情又有點好笑,可正笑着,胸口的傷處隐隐作痛,讓賀蘭皺起眉。

他隔着衣服摸向那地方,從外觀看還有一道猙獰的疤,已經不用再時時刻刻綁着繃帶了。老秦說他體力好,又年輕,恢複得比想象中更快,但這次是險險送命的重傷,仍需定期服藥溫養着,短則兩三年,長則十數年才能痊愈。

身體的痕跡總有時間療傷,那麽心裏的呢?

賀蘭明月垂着眼。

兩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但也足夠讓他消化那場變故。所有一切都像計劃好的,他只充當了一顆棋子,可如今他卻沒機會看清了。

不久後他就要徹底離開洛陽,興許一輩子也不回來。賀蘭明月不喜歡複仇,他不知道父親殁亡的真相,而現在也無法面對自己、面對高景和那些猙獰的臉孔,他只想快些走了,安穩地縮在一個小天地裏安度餘生。

想到這,賀蘭明月自嘲地心道:二十二歲的年紀,居然已經打算安度餘生了。

他的全部精力似乎在這之前的十幾年中迅速透支了,還能做什麽、想要走什麽路,他一無所知,只能摸索前行。

前段時日他能起身,便即刻去了一趟泉水巷。徐辛與他見面,兩人其實沒有太多的話可說,商量後,徐辛建議他前往塞外。

那時他和謝碧一樣驚訝:“去塞北?”

徐辛道:“将軍當年一戰成名,便是在銀州城北五百裏的地方奇襲柔然王帳行宮,打了郁久闾一個措手不及。銀州畢竟是隴西王封地首府……你是在那兒出生的。”

賀蘭明月低頭不語,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徐辛搖頭:“你不明白。我不是要讓你回歸故鄉,而是別有安排。”

“有什麽事嗎?”

“自從将軍身亡,賀蘭氏一夜之間仿佛沒了消息,就算我不願相信,也不得不猜興許是陛下的旨意,叫他們沒活路了。而從那以後,銀州、夏州一帶的幾座城池便無人鎮守,所有人都說,西軍不複存在。”

“……”

“但是,我卻相信,西軍還在!”徐辛望向他,堅定道,“四分五裂的那場混戰後,我沒見過那幾個副将回京,有的戰死了,有的重傷。我這些年多方探查,甚至在并州時親自去了銀州兩次,打聽到還有一個活着。”

賀蘭明月心頭一跳。

徐辛道:“那人叫李辭淵,從前封了振威将軍,現在不知在哪兒。”

“可不知在哪,怎能确定還活着?”

徐辛解釋道:“銀州城過去數年像被大寧抛棄了一般,卻還沒被柔然的其他部落據為己有,我想,或許有人暗中護着它。但這只是猜測……西軍将領中,其他人都能查到後來如何,唯有這個李辭淵,像憑空消失了。”

賀蘭明月覺得她簡直瘋了:“你覺得他在銀州城?”

“直覺而已,我真的不能确定。”徐辛眼中有淚光,“西軍就像一種精神,如果他無處可去,就會回到銀州。而且……如果他活着,一定很想見你。”

那日他們談的時間不算長,徐辛為他準備了馬匹銀兩,還有僞造的度牒,足夠他一路行至銀州也暢行無阻。

分別時,徐辛将東西交給他:“以後就不要主動見我了,若京城有消息,我會設法傳信于你。”

賀蘭道:“是怕豫王知道麽?”

“不,我怕牽連你。其他的話不要問了,來,這個你拿好。”徐辛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枚銅制信物交給賀蘭。

他不明所以地接過來,黃銅燒成,虎符一樣的東西。

手中只有半截,那形狀……竟是一匹狼。

直到回了老秦的醫館,賀蘭明月耳側仍響着徐辛最後的話:“這是西軍虎符,你不必管我從哪裏得來的,反正也沒用了,就給你留個紀念吧。”

“狼是西軍的象征。”

“你既為将軍唯一的兒子,理應收下它。”

回憶戛然而止,賀蘭明月睜開眼,想了想,摸出那枚虎符。

沉沉的重量,不透光,也沒有任何機括。正面的狼頭只有一半,獠牙凸出,眼神兇惡。那句話讓他握緊了它,感覺那冰冷的溫度。

狼……是西軍的象征。

他在這一瞬間懵懂地明白了宿命帶給的責任感。

又過半月,賀蘭明月行動自如,雖然偶爾會體力不濟,比起之前仍算基本痊愈了。他一好轉,立刻想要離開洛陽。

老秦沒有攔着他,默許了這人的行為似乎意味着他就沒事。不僅如此,老秦為他調配了一路上能用的藥,輔以藥方一張,以便未來不時之需。賀蘭明月無以為報,只得加倍地付給老秦酬勞,但那怪脾氣的老頭硬是只收了一塊碎銀。

賀蘭明月身無長物,徐辛為他準備的東西就是全部,只需用一個包袱便能裝下。他辭別那日,老秦早早地出了門,謝碧躲在屋中,不出來。

站在院門口,兩匹駿馬不耐煩地蹭來蹭去,賀蘭明月朗聲道:“謝碧,我走了!”

房門猛地被推開,謝碧背着個巨大的包袱跳出來:“等我一會兒!”

賀蘭明月愣住:“你不是不愛去塞北嗎?”

“小爺思來想去,實在不放心你個傷患去那種八月飛雪的苦寒之地……嘿,別感動,去了就輪到我吃你的住你的了,到時候你別嫌我事兒多。”謝碧鼻子裏哼了聲。

心口淌過一陣暖意,賀蘭明月情不自禁地笑了:“多謝。”

謝碧又抓出兩個包裹扔給賀蘭,他接了,聽謝碧道:“如此一來,我可算和你是半個朋友了吧?以後朋友之間,就不要老是謝來謝去,聽得煩死了。”

朋友?他就這樣收獲了第一個朋友麽?

賀蘭明月頓了頓,端正道:“好。”

“得了,我跟臭老頭說要跟你去,還被他一陣數落呢!這次小爺必然要在塞北闖出一番名聲,哼,以後回來那可就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洛城花了。”謝碧得意地牽過其中一匹馬,手肘撞了撞賀蘭,“走吧……哦不對!”

“怎麽了?”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你的床上撿到的……去哪兒了?”謝碧在身上一陣亂摸,最終從某個角落抓出挺小的物件,攤開手給賀蘭看,“你的吧?”

安靜地躺在他略帶薄繭的掌心裏,是那枚煙紫玉做的耳環。

賀蘭明月腦中“轟”地一聲,想去拿,但手臂突然灌了鉛似的沉重。

謝碧還在念叨:“那天你出去見徐将軍了,我給你收拾被褥,它不知從哪兒掉了出來。我本來還想着,‘哦,這玩意兒可以抵你的醫藥費’,但老秦不是也不要你錢麽……做得還挺精致,這是什麽玉?我都沒見過……”

“煙紫玉。”他沙啞道,仍然沒擡手,“應該挺值錢的,但我……不想要了。”

“哎?不是挺值錢麽,怎麽說不要就不要啦?”謝碧望向他,滿臉都寫着你這蠢東西,眼珠一轉,出了個主意,“要麽咱們去給它當掉?”

貢物做的首飾,賀蘭明月拿不準能不能當出去,但他別無選擇,只好點了點頭。

兩人帶着行李與馬匹,就近選了個老字號的當鋪。賀蘭明月不會做這事,也不想再看那枚耳環一眼,就讓謝碧獨自去議價——他本以為自己已經什麽都沒帶走了,它卻突然出現,提醒着賀蘭那段過往。

交.歡過後的缱绻,蜜裏調油似的美好,高景披一件裏衣,趴在他身上,眼睛很亮,揉着那耳垂說,“我想在這兒……給你留個印記。”

賀蘭明月記得自己聲音柔情似水:“好啊,殿下,左右都是你的人。”

這時回憶,只覺得難堪。他摸了下耳垂的那個孔洞,戴了經年的耳環,已經有了長久孔道不容易愈合了。

沒多久,謝碧一步三蹦跳地從當鋪中出來,幾乎撲到了賀蘭明月身上:“賀大哥,你以後就是我親哥!——你知道當了多少錢麽?”

賀蘭明月對錢沒概念,随口問:“十兩?”

謝碧瞪圓了一雙細長的眼睛:“十兩!黃金!給的都是一粒一粒的金珠子!”

說完,他牽開錢袋一角給賀蘭明月看了,生怕當鋪掌櫃反悔追出來似的,拖着人往遠處走,嘴裏還喋喋不休:

“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陣仗……剛拿出來,那店小二眼睛都直了,忙不疊把掌櫃請來,掌櫃鑒了成色,張嘴就喊我随便開價。這我哪兒開得出來,只好喊他看着給了!還好我裝得像樣……你說咱們沒被坑吧?那麽小的一個東西,居然值這麽多錢……”

賀蘭明月見他一副從來沒見過錢的樣子,有些好笑,但想到那枚耳環的來歷,又笑不出來了:“反正已經當了。”

“是啊,那掌櫃還說了什麽,除了宮內,在外極少見到這麽好的成色……”謝碧猛然反應過來,差點原地跳,“你難道是宮裏——”

賀蘭明月連忙捂住他的嘴。

“以後再跟你說。”

他一推一拉,把謝碧扔上馬。因為這一通變故,出城也倉促極了。

身側從鬧市街道變作了車轍遍布的官道,賀蘭明月才恍惚地回過頭,見那洛陽城的城門離自己愈來愈遠。

楊柳依依的時節,他終于逃離了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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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號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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