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被傷害過的恐懼
弱點麽?
次日一早把從家裏帶來的蛋黃酥放到舒願桌上時,黎诩不禁自嘲。
他的弱點可多了去了,在意的人能有多少個,能拿他的弱點攻擊他的又能有多少個?
舒願還沒回來,黎诩放下點心盒就走了,拐出教室門後就直奔高三文科班。
這個點高三到班的人已經很多了,畢竟高考迫在眉睫,準高三生都是和時間賽跑,誰都不樂意別人比自己多出哪怕一分鐘的複習時間。
黎诩晃到15班,光明正大地靠在前門掃描儀似的把每個人的臉都掃了一遍。文科班女生居多,在座的男生就沒有他不眼熟的,黎诩有點失望。
坐前門邊的女生被杵在門口的黎诩弄得渾身不自在,縱然黎诩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性格惡劣,但那張臉也确實是公認的好看,被這樣的人盯着任誰都無法把注意力轉移開來。
“诶,”下一刻,黎诩就把手撐上了她的桌面,“你們班是不是有個新來的?”
女生怔了下:“啊,你說盧正強?”
“對,”黎诩就差沒鼓掌了,總算沒白來一趟,“他人不在?”
“不在,”女生不用回頭就能斷定,“他不到早讀就不回來。”
“他坐哪個位?”
女生往第四列的倒數第二個座位一指。
強子。
盧正強。
回到自己班上時,黎诩還在心裏念叨這兩個名字。如果名字之間不存在巧合,這應該就是舒願所說的強子沒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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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讀的鈴聲扯回他游離的思緒,黎诩随手抽了本書翻開抓在手裏,旁邊的舒願看了看他:“英語。”
“哦。”黎诩才發現自己拿的語文書,他翻翻抽屜,把英語書找出來,再把語文書扔進去,轉頭瞄了眼舒願所翻開的頁碼。
這一眼不偏不倚讓他看到了對方抽屜裏的點心盒。
黎诩頓時把強子的事抛到了一邊,他傾身過去,幹擾正在讀課文的舒願:“好不好吃?”田嬸的手藝他是信得過的,上次舒願在他家吃完芒果西米露後對他的态度就好了不少。
舒願只停頓了幾秒鐘,再把視線焦距到課本上時已經不知道大家讀到哪裏了。他一手抓着書,一手伸到抽屜裏摸到點心盒擱回了黎诩的桌上。
“怎麽?”黎诩打開盒子,裏面的蛋黃酥一塊不少,“你沒吃?”
舒願的聲音隐在立起的課本後:“不需要。”
“你再像昨天那樣胃疼得躲在樓下哭,我可管不了你。”黎诩彈了彈舒願的課本。
想起昨天出糗的樣子被黎诩看到,舒願恨恨地瞪了對方一眼,從桌上拿了個草稿本,唰唰唰寫上幾句話甩過去。
“昨天出門太急沒吃早餐,今天吃了。”平日隽秀的字體這會兒略微潦草,黎诩想象着舒願張牙舞爪的形象,竟然覺得很可愛,像抓不到逗貓棒時的餅幹。
下課後黎诩把點心盒捧到舒願面前:“就吃一塊,明天我就不拿了。”
舒願盯着蛋黃酥沒動,黎诩率先拿起一塊塞進自己嘴裏,含糊着道:“放心,沒下毒。”
舒願不情不願地拿起一塊吃了。
今天的開幕式排練,舒願一反常态,磨蹭到黎诩下樓才跟在他後面下去,退場時也寸步不離地跟在黎诩身邊,眼尾卻是不間斷地瞄向高三那邊的排練場地。
黎诩猜到他在看誰,但還是裝作不知情地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找誰呢?”
“沒有。”舒願立即低下了頭。
在後來幾次的排練裏,黎诩都觀察到舒願總是有意無意地瞟向高三的方向,身子卻直往人多的地方躲。
“他好像有點怕強子,”黎诩靠在顧往他們班外面的走廊上,“你會既想看到某個人但又不想讓對方看到你嗎?”
“……有點變态,”顧往笑出聲,“怎麽說得像跟蹤似的?”
“可能是我表達有問題,”黎诩摸摸褲兜,想起這是教學樓不能抽煙,“舒願似乎想随時知道強子在哪個方位,從而躲到不被強子發現的地方。”
他覺得無論換哪種表達方式都有種怪異感,又說不出哪裏怪異。
顧往也聽得摸不着頭腦,他蹲到地上手撐着自己的腮幫沉思好一會,腿麻了又站起來倚到牆上。
“我只想到兩種情況,”顧往簡略地分析,“要麽是自卑的喜歡,要麽是被傷害過的恐懼。”
前者,因為喜歡,所以張望,因為自卑,所以躲藏。
後者,因為對被傷害有所恐懼,所以盡可能躲進對方的盲區。
“不可能是前者,”黎诩很快否定道,“我去15班瞅過強子了,長相偏猥瑣……我不是以貌取人啊,他是真的猥瑣,由內到外散發出的那種龌龊氣質,反正我是不想接觸那樣的人。”
“要是舒願就喜歡這種類型的呢?”顧往問。
“不能吧,”黎诩皺眉,一副接受不了的表情,“我跟他們班的人了解過了,強子那人挺自大傲慢,給人的印象不怎麽好。”
“行吧,”顧往總結道,“那就是後者了。”
——被傷害過的恐懼。
這個結論在黎诩心裏一劃而過。
為什麽會被傷害?
以哪種方式傷害?
被多大程度地傷害?
相關的疑問在黎诩的腦海裏盤旋了一整天,以至于放學時跟在舒願身後,對方由于他罕有的默不作聲而回頭看他,他都沒迅速把凝重的表情收起來。
“你上次說你有表演,”舒願語氣平淡,“第幾個上臺?”
“第——”黎诩雙眼一亮,“你要來看?”
“排得後的話就算了。”舒願說。
“第二,”黎诩比了兩個指頭,“表演結束了我送你回家。”
舒願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他背着雙肩包走在校道上,頭頂橙紅的夕陽,腳下踏過綿延的樹蔭。
黎诩伸出兩手的拇指和食指拟作相機,把舒願融進夏末黃昏中的背影框進自己的鏡頭裏。
如果恐懼來源于缺乏反抗的能力,他想當舒願手中尖銳的武器。
***
體藝節如期而至,開幕式的班級方陣按照從低到高的年級順序出場,走完方陣的班級在操場草坪的指定位置坐下。
高三走方陣時,舒願高高地仰起脖子,在陌生的人群中尋找陌生的面孔。
黎诩跟舒願後面的男生調了位,坐在舒願身後問:“方陣表演好看麽?”
“我不看表演,”舒願直截了當道,“我找人。”
黎诩便不拐彎抹角了:“強子?”
“嗯。”舒願半點沒隐瞞。
現在在主席臺前喊口號的方陣是13班,舒願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捏成拳,眼睛全神貫注地盯着那個班裏的男生。
還是沒有。
還沒出場的班就剩那麽幾個,舒願緊張得後背滲出一層冷汗,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一股惡心的感覺湧上喉嚨。
他倏地爬起來,捂着嘴想走出隊伍,被黎诩一把抓住手臂。
“幹什麽去?”黎诩仰着頭看他。
舒願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他想掙脫黎诩的手,無奈這時候根本使不上丁點兒力氣。
“上……上廁所。”幾個飄渺的字眼從他捂住了嘴的指縫間漏出來。
主持人播報班級介紹的聲音砸在黎诩耳裏,他拽緊了舒願的手:“輪到14班了,再等等。”
“不……”舒願搖搖頭,被黎诩箍住的手劇烈地掙紮,“放開。”
周圍的人紛紛看了過來,黎诩無所謂被圍觀,但他怕舒願難受。
“我陪你去。”他撐着地面一躍而起,攬着舒願的肩膀快步離開了操場。
教學樓裏阒無一人,洗手間嘩嘩的水流聲在靜谧的空間裏顯得分外的響。
舒願掬着冷水往臉上潑,強行壓下嘔吐感後才關掉水龍頭。
鏡子裏的人不複從前的高傲,他變得畏畏縮縮、容易擔驚受怕,像老虎被磨平了獠牙,張嘴再不敢吼叫,只剩了悲切的哀嚎。
舒願甩掉手上的水,再抹一把臉龐。他拐出洗手間,黎诩正靠在走廊護欄上看着操場的方向。
看到舒願出來,黎诩把剛盛滿熱水的杯子遞過去:“這次還是胃疼嗎?”
他明知原因,卻始終希望舒願能告訴他實情。如果這是道不能自愈的傷疤,他不想親手揭開,他想為舒願撫平。
舒願握着水杯,冰涼的手心感受着熱水帶來的溫度。
他的每次失控都來得不是時候,竭盡全力的掩飾卻反而讓內心的恐慌在黎诩面前暴露無遺。
“強子在幾班?”舒願問。
莫名地,他覺得黎诩知道很多,但他不确定黎诩知道多少。這個被洞察的程度似乎控制在他所感到安全的範圍內,倒不至于讓他有被人知曉秘密的慌亂。
黎诩看了他一眼,又趴回了護欄上。
班級方陣已經走完了,這會兒教導主任正在臺上致辭,冗長的開場白回蕩在整個操場上方,嘹亮激昂卻讓底下的學生不住地打瞌睡。
“15班,”黎诩指向某個地方,“那邊,倒數第四個班。”草坪上每個班分成兩列長隊,15班在哪裏顯而易見。
舒願沒有近視,但隔得太遠,他分不太清誰是誰。
“他全名是什麽?”舒願把身子轉過來,背靠着護欄問。
黎诩輕笑,胳膊肘搭在邊上,側着身子問他:“你怎麽就能斷定我知道他的名字?”
“猜的,”舒願無所謂的樣子,“猜錯就算了。”
黎诩清楚地明白舒願不是在用激将法,他是真的不在意,強子的名字對他來說或許并不重要。
“盧正強,”黎诩說,“還不如喊強子來得方便。”
舒願的嘴角提了提,黎诩以為他在笑,看清了才發現他眼裏的輕蔑。他沒見過舒願流露出這樣的神情,究竟發生過怎樣的事,才讓他對強子既惶恐不安,又能做到不屑一顧?
“你恨他?”黎诩試探着問。
這句話其實不該問,他不了解舒願的過去,所以無力解決對方的困擾。但他還是問了,他想算量,假如舒願說出自己的心事,他能為他豁出多少。
“恨?”舒願低喃這個字,“與其說恨,不如說是看不起吧。”
他看不起淪為施暴者走狗的人,打着“為大哥服務”的旗號,和同夥将弱勢者當成蝼蟻踐踏。
他們以欺淩為樂,身體裏流着黑色的血液,自诩強大地把良心扔進惡臭的溝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