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遼東火炮營的兩名士兵拖着身戴鐐铐的太子近侍王益,走進宋府大門。
岳停雲将此人一把抓過, 粗暴地踹到曲璟言面前跪着。
“太子妃娘娘。”王益望向曲璟言, 眼神複雜,不知是尋求幫助, 還是暗中求救。
可曲璟言如何顧得上他呢?
紅裙搖曳、濃妝豔抹的太子妃娘娘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離那不中用的東西遠了些, 以便劃清界限。她眉頭微蹙,故作疑惑道:
“隴西王大人, 您這是何意?太子殿下身邊的人如何會為你所擒拿?”
曲璟言演戲, 比不上鎮定自若的宋青時。她雖是這麽說着, 但額上的冷汗、中氣不足的聲音、畏縮的腳步,無一不預示着她的底氣不足。
岳停雲懶得拆穿她, 權當解釋給宋青時聽,開口道:
“昨日夜裏, 本王率遼東火炮諸位将士經過長亭關的懸崖處, 正好撞見此人膽大包天, 帶領東宮近衛營一百餘名侍衛妄圖暗害內閣首輔宋國忠。虧得本王碰巧路過, 将其攔下,未免釀成大禍。”
竟是岳停雲?曲璟言朱唇緊閉, 一雙杏眼在宋青時與岳停雲二人間游離,仿佛想看透真相一般。是岳停雲采取了什麽肮髒手段探聽了他們的計劃,還是這二人早有勾結故意設計推他們下水。
可無論真相為何,這一局,是他們輸了。
岳停雲沒給她喘息的機會, 接二連三地發問道:
“擅自動兵,敢問太子哥哥可曾問過父皇的意思?謀害有功之臣,王益是受何人指使?太子妃娘娘您滿口‘宋閣老貪污受賄’,又可與此事有關?還請娘娘随本王一同回宮,給父皇和朝中衆人一個交代。”
荒唐!老皇帝都病入膏肓半死不活了,還有什麽可交代的?如今京中大小事宜皆由岳停風經手,誰敢攔她曲璟言?誰敢動她!
“陛下一病不起,尚無力聽本宮申辯。父皇一向頗喜本宮與皇孫,隴西王大人若是擅自懲處了本宮,就不怕陛下醒後怪罪嗎?”
岳停雲瞧着她這副狗急跳牆的樣子,非旦毫無畏懼,反而不住冷笑,他冷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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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娘娘這般急于自保,是決意把昨晚的罪都認了?”
曲璟言噤了聲,整個宋府大堂一片死寂,衆人的目光皆望向曲璟言,有的捏起一把汗,有的則持着看戲的态度。
如此愚笨,當真無可救藥。
曲璟言低下頭,瞥了一眼帶着鐐铐的王益。
岳停雲對王益用了刑,昔日拜高踩低态度嚣張的太子近侍此刻渾身是血,兩條腿傷可見骨,模樣猙獰,恐怕以後再也無法正常行走了。
不中用了。
曲璟言咬咬牙,狠下心來。
她忽地和變了個人一般,抽噎兩聲,杏眼濕潤,聲淚俱下,好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王侍衛,太子殿下平日裏待您不薄,您為何要如此恩将仇報,擅作主張,往殿下身上潑髒水啊。”
岳停雲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一陣反胃,才聽了兩個字便知道這女人又要開始做戲了。
“王侍衛,殿下一向待宋閣老恭敬有加,從來都欣賞他的正直清廉,您怎能因為一己私欲苛待殿下的恩師呢?您這讓殿下還有何臉面見宋閣老啊。”
曲璟言撚着紅底雙鯉鴛鴦手帕,眼角的淡粉色胭脂盡數暈開了,她哽咽着,一頓一頓,仿佛已是心灰意冷:
“殿下如此信任您……嗚……殿下他把東宮近衛的調令符都交給了您,王侍衛,您竟、您竟……你好狠的心啊!”
岳停雲勉強撥弄着腰間的劍鞘聽了半晌,後來實在挺煩了,揮揮手,對曲璟言道:
“奴才不中用,殺了便是,太子妃娘娘若不願親自動手,那便交給本王吧。”
跪在地上的王益驀地愣住,最後癡癡地看了曲璟言一眼,見曲璟言面色冷淡,也無開口求情之意,便知曉他已成棄子,再無轉還之地,黯然死了心。
東宮近衛營皆是對岳停風忠心耿耿的死士,哪怕千刀萬剮、受淩遲之刑亦不會出賣主子。自知命數已絕的王益冷笑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兩名拽着他的侍衛,向宋青時身後的珊瑚迎門櫃撞去。
霎那間,血濺三尺,白漿崩裂,王益自撞櫃角,一命嗚呼。
宋青時從未見過這等血腥場面,她站的位置離王益極近,幾乎吓得失了魂。好在尚未等她的裙角被鮮血沾濕,一雙大手溫和地捂上她的雙眸,另一只手摟住她的腰,帶她避開那處。
那是一只舞刀弄劍的手,手掌很大,皮膚粗糙,布滿老繭,五指卻十分細長。他的掌中帶着熱氣,動作極盡溫柔。
是岳停雲。
他俯身在她耳邊溫聲道了句:
“莫怕。”
昔日與她個頭差不多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一大截,岳停雲聲音低沉,帶着溫熱的氣息,吹得宋青時不自覺發軟。
虧得他還有分寸。
岳停雲沒在大庭廣衆之下冒犯宋青時太久,他很快松開了她,将她攔在身後,避免撞見那屍體血肉模糊的慘狀。
同樣呆若木雞的,還有方才哭得梨花帶雨的曲璟言,太子妃娘娘驚叫一聲,幾欲昏厥。
岳停雲見多了此等場面,毫不驚慌,淡然揮手示意近侍們收拾好宋家的大堂,又下了令:
“既是不中用之人,昨日活捉的東宮近衛營三十餘人,都給本王拖去刑部大牢處置了。”
曲璟言故夢初醒般地想出聲阻止,奈何岳停雲壓根沒打算給她機會,他先是喊手下将抓來的太子近衛們一一拖到曲璟言面前過目,再當着她的面下令将他們用刑盤問後,全部處死。
“趕快帶走。”岳停雲毫無感情道:“莫要在這裏動手,髒了宋姑娘的眼睛。”
一百位東宮近侍,死的死,殺的殺,全軍覆沒。岳停風多年來培養的心腹,一朝遇難,損失慘重。
曲璟言,連同她帶來挑事的那幫人,皆後感到怕不已,無人敢再出言放肆半句。
隴西王岳停雲,殺人如麻,嗜血成性,手段殘忍,陰鸷可怖,當真是名不虛傳。
可曲璟言終歸是太子妃,隴西王岳停雲再怎麽身居高位,也無力傷她分毫。
宋青時又何嘗不知曉這個道理呢?
首犯王益以死頂罪,東宮近衛營的死士們縱使經過嚴刑拷打,也定是吐不出只言片語的,只要岳停風和曲璟言矢口否認,王侯天家,誰又敢再疑心他們?
哪怕岳停雲大傷了太子一/黨的元氣,終究還是難以動搖其根基。
她的父親宋閣老,恐怕還是無處申冤了。
也罷,來日方長。
宋青時輕嘆一口氣,任由曲璟言乘着大紅色鑲金轎辇,離了宋府去。
氣勢洶洶而來,夾着尾巴而去,太子妃娘娘此番出宮,算是顏面失盡了。
宋府的流雲飛鶴大門悄然關上,大堂內,宋青時與岳停雲比肩站着。
三年了。
曾經他出兵西北,一去半年,歸來便已經成熟穩重,不似昔日模樣。
而如今,已過三載。
此刻再無旁人,宋青時終于能擡眼,好好看看三年不見的岳停雲。
一身墨色鑲金蟒袍,墨色的長發上,紫金色的發冠高高挽起,雕刻般的五官比起太子岳停風更為深邃,顯得威嚴而不可侵犯。
岳停雲的瞳孔極黑,仿佛融入了數不清的渾濁,他的目光亦是十分陰冷,下人們與之對視皆能吓得膽戰心驚。
宋青時記得她年幼時,娘親總告訴她說,從一個人的瞳孔能看清此人的內心,正如她宋青時桃花眼裏溫潤如水,眉目含情,便一眼能瞧出來她是個柔軟性子。
若是說幾年前的岳停雲,待人戒備疏離中還有那麽一絲絲親和乖訓,此刻那雙眼裏,便已是徹底黯然無光了。
兒時的苛待,萬人的唾棄,沙場的艱辛,敵人的殘暴……他終究是經歷了太多,那雙眼沉寂的像一潭死水,唯有看見宋青時,才能泛起一絲漣漪。
哪怕她也想要離開他。
這個讓隴西王岳停雲心心念念三年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眼角微紅,眉目依舊。
三年的時光不曾在京中大小姐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她還是熟悉的模樣。若不是臉上的傷痕和狼狽淩亂的衣衫壞了風度,她便會如三年前那般端莊沉靜、雲淡風輕。
他在外面吃了三年的苦,無時無刻不想着宋青時。
哪怕她心裏根本沒有他,哪怕她是許牧的未婚妻。
可那又如何,岳停雲沒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她。
朔風淩冽,他想到那日雪地相識,她遞給他一件鬥篷,溫暖如春。利劍穿胸,他想她親手替他換上傷藥,言語溫柔。敵寇難當,他想她身在京城平安喜樂,笑魇如花……她依舊是他的光,讓他即便深陷泥潭,也依舊能為了她宋青時拼了命爬出來。
此番回京風險有多大,岳停雲又怎會不清楚?
岳停風虎視眈眈,朝中之人不服者衆多,想取他隴西王性命者也多如牛毛。可即便如此,岳停雲仍是把最得力的副将許牧留在了遼東。
他不能讓許牧回京。
三年了,他從未放許牧接近京城半步。
他害怕許牧一回京城,那場婚事便要成了,他自私地、病态地,阻攔着這一切,他不許宋青時嫁與許牧。
哪怕他心裏也清楚,除非宋青時徹底死心,這二人完婚,總歸是早晚的事兒。
可岳停雲就是如此偏執,他像個得了失心瘋的怪物一般,擅自将別人的親事随意阻攔,一推再推。
可她呢?她宋青時呢?一別三年,她可有半點思念過他?
岳停雲有些急躁,他想迅速問出個答案來。他有些粗暴地一把抓過宋青時的胳膊,他瞪着她,兩只眼睛黑的發紫。
他聲音沙啞:
“宋青時。”
她不說話。
岳停雲望向她。
她在哭。
她居然哭了。
這是岳停雲印象裏,宋青時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淚。
岳停雲驚慌失措地收了手。
宋青時的情緒确乎是糟糕到了極點。
她一夜未眠,輾轉反側,精神狀況本就糟糕。和曲璟言争鋒相對了好幾個回合,還被扇了巴掌,轉而又得知父親出事,更看見王益血肉模糊死在她面前……還有岳停雲,熟悉又陌生的岳停雲……宋青時又累又痛,心裏還堵得慌,不自覺地便掉了眼淚。
方才岳停雲抓她胳膊的時候,她其實尚未反應過來,此時他一收手,宋青時這才察覺出自己的失态。她趕忙用袖口拭去淚水,俯身道:
“臣女失态,還請隴西王殿下見諒。”
岳停雲臉色一下子暗了,氣不打一處來。
時隔三年,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叫他隴西王,讓他見諒?
一旁的貼身侍衛都察覺出隴西王大人狀況極差,可宋青時卻毫無自覺,邊擦眼淚邊與岳停雲保持着恰當的距離。
岳停雲終究還是不忍心斥責她一句重話。
特別是此刻的宋青時,分明是無比難過的,卻仍不忘她作為大臣之女在王爺面前應有的禮義廉恥。她眼角微紅,睫毛微濕,更讓岳停雲面紅耳赤的是,宋青時剛在争鬥中被曲璟言扯壞了輕紗做的衣袖,潔白的手臂露在外面,當真是十分的……儀态有失。
堂堂隴西王岳停雲,竟別過頭去,鬧了個紅臉。
“許展詩。”岳停雲煩躁道:“去給宋姑娘尋一件披風來。”
許展詩不知何人得罪了隴西王,以為他尚在為太子妃的無理之舉而震怒,只得老實聽命,替宋青時尋了件藕粉色披肩。
難得重逢,萬語千言,竟就這般不了了之。
那日岳停雲終究沒能和宋青時言語太多。一是宋閣老受了重傷,宋青時急需照料父親,二是宋府人多口雜,宋青時與許牧的婚約尚未取消,他若是過多逾越,未免壞了宋青時的名聲。
隴西王大人派了幾個人去查古董花瓶一事,将滿口胡言的店小二狗蛋一并下了大獄,替宋府收拾幹淨亂哄哄的大堂,回宮去了。
老皇帝昔日給他指的紅楓殿還尚無旁人居住,岳停雲有心回宮待上幾日,也好探探宮裏那些人的态度。他與岳停風不同,岳停雲起碼有皇後在背後撐腰,而他岳停雲出身低賤且生母早逝,相比那些有高位嫔妃支撐着的皇子,他總是少了個助力。
岳停雲離開宋府院落,那棵杏樹仍亭亭立在角落,長勢極好,只可惜此時非仲春時節,不見杏花如雪,只見黃杏一二。
宋青時一直目送着他,直到院門深掩。
杏花已落,先生歸矣。
……
接連着一個月,宋青時未踏出宋府半步。
宋閣老年事已高,此番受驚又傷得很重,宋青時精通醫理,自然得親自照顧父親,日夜守于榻前,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
岳停風的詭計敗落,對外皆用的曲璟言在宋府的說辭,宣稱手下王益與宋閣老有私人恩怨,辜負太子大人的一片信任,貿然帶兵謀害有功之臣,罪不容誅,死不足惜。
說辭倒是滴水不漏,有無人相信便是另當別論了。
朝中衆人皆是心機深重的老狐貍,宋閣老因何而傷,王益因何而死,朝臣們心中也能摸出個大概來。狡兔死、走狗烹,王益為岳停風嘔心瀝血賣命了數十年,卻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恐怕岳停風其他的同黨,也會感到脊背發涼,為自己的腦袋和前途擔憂起來。
即便如此,依舊不見有人站出來當面揭穿岳停風,可見他勢力滔天、獨大一方。
可宋青時不會因此而退縮半步。
宋青時守在府中這幾日,也不時思量着,該如何助岳停雲一臂之力,徹底扳倒岳停風。
奈何思來想去,頭都急大了,卻依舊想不出一個萬全的法子來。
岳停雲雖兵權在握,但終究只是個普通王爺,而“太子”的儲君名號卻在岳停風頭上。如今老皇帝病重,順理成章攝政的便是岳停風,如若老皇帝不幸駕崩,繼位的也理應是太子,總也輪不到隴西王。
除非老皇帝能突然恢複神識,改變成命,廢了岳停風的太子之位。
可這難度簡直堪比登天,宋青時嘆了口氣,心如死灰。
岳停雲在深宮中反複試探,宋青時在府邸裏勞心費神,二人便這樣懷着同樣的心思,直到八月十五中秋節。
秋風送爽,花好月圓,金桂飄香,中秋佳節一向是宣寧國人民最為期盼的節慶。月下飲酒,阖家團圓,宮內宮外皆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氣氛。
恰好老皇帝病重,蘇皇後欲圖借着節日的歡快氛圍,宴請些京城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們入宮赴宴觀月,以示“沖喜”,心道興許有了歡聲笑語,老皇帝的病情便能好轉起來。
宋青時已訂了婚事,又在京城中是個不太光彩的笑柄,原本是想推脫掉此事的。但一是因為宋閣老病已有所好轉,她實在找不出不赴宴的理由;二是因為宴會畢竟打着“為陛下沖喜”的名號,執意不去未免惹人诟病,再加上蘇皇後與宋家尚未翻臉,宋青時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接了邀請。
好歹是宮中盛宴,曲璟言不至于不顧皇後臉面當着衆人的面拿她開涮,宋青時一邊這般解釋着,一邊同滿面愁雲的父親母親道了別,帶着芙蕖踏上了離府的馬車。
宮宴設在月華宮,極盡奢華。
大體的流程還是老樣子,先是歌舞表演再是集體用膳,最後各家公子小姐們對月飲食、把酒言歡,宋青時聽着便覺繁瑣又無趣,想找個機會偷摸溜了去。
蘇皇後一襲金色華服高高在上說着客套話,帶着一群剛及笄的千金小姐們拘着禮賞着戲曲歌舞。宋青時于年紀上已是最長,外加有關宋家的傳聞被傳得滿城風雨,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她便感覺自己被四周傳來的目光盯了許多次了,簡直比皇後娘娘還惹眼。
宋青時哭笑不得,又覺悶得慌,不過半個時辰就借口不勝酒力,拽着芙蕖出去透氣了。
不料她前腳剛踏出月華宮大門,岳停雲後腳便跟了出來。
宋青時若裝作沒看見,岳停雲便一直跟着她,宋青時若拔腿就跑,又未免太不合規矩。
宋青時無奈,只得快步尋了片僻靜的竹林,宮裏人多口雜,她好歹不能叫旁人瞧見“許将軍的未婚妻子與隴西王深夜單獨幽會”。
樹影婆娑,清冷的月光透過斑駁的竹葉照在竹林深處的大理石桌上,若是宋青時能有興致在此林中撫琴清歌一曲,倒是能映了古詩中那句“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幽景。
宋青時低眉,望向一地月光。
她猶記得三年前,百花宴那次,她被曲璟言擠兌,岳停雲替她蒙眼投壺出了氣。爾後也是悄悄摸摸跟着她,溜到竹林深處,故意調皮地偷她的點心吃,死皮賴臉地迫她叫他“停雲”。
庭前花謝了,行雲散後,物是人非。
遠處笙歌陣陣,耳畔蟬鳴嘒嘒。
宋青時擡眼,微笑道:
“隴西王大人何事?”
三年未正面交流,上次在宋府相見,宋青時還哭着鼻子失了儀态,如今再如昔日年少時一般私會竹林,難免氣氛有些尴尬。
岳停雲卻淡定地有些非同尋常,一舉一動不見絲毫逾越,也不問宋青時近況,僅是關切道:
“宋伯父的傷勢可有好轉?”
“回隴西王大人,家父無恙。只是成年累月積勞成疾,身子本就弱了些,想必還需再修養幾月才能上朝。”
岳停雲點點頭道:
“宋閣老為國效忠,乃是忠義之臣,本王佩服。若是令尊病中有何所需,皆可告知本王,本王自當盡力滿足。”
“多謝隴西王大人挂念。臣女也替父親謝過大人救命之恩,大人恩情,臣女沒齒難忘。”
岳停雲似乎被宋青時這句“沒齒難忘”逗得有些想笑,可終究是守住了規矩,客套道:
“令尊為何而傷,想必聰慧如宋姑娘,心裏應當有數。天子病重,朝中奸人當道,本王望宋閣老能慧眼識珠,認清局勢,莫要站錯了隊,誤了數十年來的榮華威名。”
宋青時莞爾一笑,她父親宋閣老早就對岳停風有了疏遠之心,更何況出了山崖被害一事。她們宋家有意依附隴西王,岳停雲也有心拉攏,豈不正是兩情皆願,一拍即合。
“繞樹三匝,有枝可依。”宋青時俯身跪下,向岳停雲行了個大禮。
岳停雲将她扶起,清了清嗓子,繼續道:
“既然宋姑娘有心與本王一道,本王也自然願意相信姑娘。本王這裏有一樣東西,想交給宋姑娘幫忙瞧瞧。”
“王爺請講,臣女願為王爺效勞。”
岳停雲從腰間的箭囊裏取出一副包裹起來手帕,緩緩将其打開,遞給了宋青時。
手帕一湊近,宋青時便能聞出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她借着皎潔的月光細看輕嗅辯識了片刻,疑惑問道:
“這是何物?”
“是父皇用過的藥渣,是本王昨日去父皇宮中探望,偶然在枕邊拾得的。宮中太醫皆唯太子之命是從,本王怕他們起了疑心,走漏了風聲,故此才找來熟悉草藥的宋姑娘詢問一二。”岳停雲回答道。
“蜜丸、薄荷、梧子、苦參……應當是祛熱的藥物,并無不妥。”宋青時輕撚手中的藥渣,仔細道。
“僅是祛熱的藥物?”岳停雲似乎有些失望,眉頭緊鎖。
蜜丸、薄荷、梧子、苦參……苦參!宋青時閉眼悉心回想醫書中的只言片語,忽地一驚。
“隴西王殿下,臣女冒昧問一句,陛下久病不起,可是因為傳聞中的江南歌妓,狐媚惑主……”
岳停雲皺眉,無奈說:“事發當時我身在遼東,對京城之事知之甚少。父皇之事乃是禦前的姑姑們傳出的消息,說太子殿下不知收斂,送去多名美妾縱容陛下縱欲過度,從而在尋歡作樂時因力盡而一病不起……宋姑娘可覺得有所蹊跷?”
宋青時猶豫地點點頭,答道:“苦參乃是抑精之物,如若陛下之病當真是脫陽所致,服用苦參,非旦無益,反倒會越發嚴重。”
岳停雲聽到此言便更納悶了,老皇帝所用的禦前太醫在宮中當差多年,乃是忠貞之士,一向只聽陛下本人吩咐,與岳停風并無勾結,應當不至于冒着被株連九族的風險謀害天子。
如此看來,便只有兩種可能。
要麽是宋青時判斷有誤,此藥物并無抑精之效,乃是治療老皇帝病情的絕佳方子。
要麽便是老皇帝此病,并非是縱欲過度脫陽所致,或者說……
宋青時不由得脊背發涼,回憶起重生前的點滴來。
上一世,宋青時十九歲這年,老皇帝的身體日漸衰弱,但尚未到卧床不起神志不清的地步。縱使重生以來她的所作所為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事情發展的走向,但不至于連老皇帝的壽命也有所波及。
按理說,前一世的宋青時被賜婚給了岳停雲,而許牧只是岳停雲手下的一名良将,岳停雲與許牧之間并無過節,岳停雲回京應當也是帶了許牧一并。鐵騎铿锵,良将輔佐,前世岳停雲對岳停風的威脅也自然更大些。
而此時此刻,岳停雲因為缺了許牧在側,其權勢還無法對岳停風呈完全碾壓之态。朝中仍是岳停風風頭最盛,最有可能心懷不軌甚至威脅到老皇帝的,只有岳停風一人而已。
老皇帝這般狡詐之人,怎會看不清岳停風的心思。
老皇帝身居天子之位二十餘年,歷經了多少奸人暗算、勾心鬥角。天家父子本就請薄意淺、各懷鬼胎,他如何放心得下日漸放肆的岳停風?他如何能不擔心這個羽翼豐滿的兒子會為了他的皇位喪盡天良、做出殺父弑君的舉動?
如果換作宋青時,她一定會在岳停風徹底得勢之前,試探清楚此人,弄清他是否真能盡忠孝之道,為來日之君。
很明顯,老皇帝思慮的不會不如宋青時周全。
因此,有沒有可能,這位在朝中摸爬滾打二十餘年的老狐貍壓根并未一病不起,而是裝作病重的樣子,觀察幾位皇子的作态,伺機而動。
天子之心難測啊。
可縱然此事疑點頗多,宋青時和岳停雲亦沒有足夠的證據。
老皇帝既然布下此局,就一定是步步精心設計,輕易不得露出破綻。而且即便他們二人有心查證,也只能暗中行動,避免讓人察覺蹊跷。
宋青時的頭更痛了。
“既然宋姑娘有所疑慮,本王自當多加小心,每日且畢恭畢敬盡孝于床前,在朝中也會低調行事,避免太過顯眼。”
韬光養晦、隐忍不發乃是岳停雲最擅長之事,宋青時對此并不擔心,她微微颔首,以表同意。
中秋夜宴,宋青時四處閑逛到無所謂,但岳停雲身為王爺離席太久則有些不妥,兩人商量完正事,岳停雲也該起身回月華宮了。
“月色正好,宋姑娘可願送本王走一段,也當陪本王共度這中秋佳節、良辰美景。”
宋青時有些無奈地看着岳停雲,若是三年以前,他們共處一室、燈下閑讀都尚且怡然自若,可如今向,比肩信步閑庭卻滿滿都是疏離。宋青時輕嘆一口氣,應道:
“隴西王大人相邀,臣女不敢拒絕,但還請王爺三思。禦花園夜深人靜倒也無妨,到了月華宮,人多口雜,若讓旁人瞧見了臣女與王爺私自離席賞月,難免留下話柄。”
“既然如此,那就煩請宋姑娘送本王到禦花園門口罷。”岳停雲起身,溫和道。
宋青時跟在他身旁,不遠不近,不至于失了分寸,也沒流露出疏遠的味道。
岳停雲望向頭頂的皎皎明月,幽然道:
“古人雲:千裏共婵娟。宋姑娘與郎君相隔千裏,如此佳節良辰卻無法團聚,可有滿腹相思,托書相寄?”
岳停雲自己都覺得自己這話酸溜溜的,許牧中秋佳節不能回京,皆因他隴西王尋了個“鎮守遼東”的混賬由頭。如今作為“罪魁禍首”的他竟還厚着臉皮詢問宋青時是否思念郎君,當真是又當又立,厚顏無恥。
可宋青時倒是泰然自若的樣子,無波無瀾道:
“臣女與許将軍分隔兩地,書信确實從來未斷過。”
“本王知曉。”岳停雲哼哼道:“宋姑娘非旦思念郎君,還分外關心本王的安危,每每托人送信過來,皆要問起本王是否安好,可有生病,可有受傷……讀得本王甚是感動。”
宋青時哪裏曉得許牧竟把她送去的書信老實“上交”給了隴西王大人,叫岳停雲把她的擔憂瞧了個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想到這些,臉皮薄的宋青時未免有些心急,狡辯道:
“臣女擔心隴西王大人的安危,是在盡守為人臣子的本分。”
岳停雲瞧她進了圈套,忍不住借着月色狡黠一笑:
“那父皇病重,本王怎得未見宋姑娘每日上一封請安折子,盡您應盡的本分?”
“陛下的身子自有家父盡力關心,輪不到臣女逾越。”
若問隴西王大人最喜歡怎樣的宋青時,那定是她佯裝鎮定的時候。正如此刻,她分明又急又羞,臉頰上都不自覺渡上了一陣薄紅,在月光下襯得楚楚可愛,惹人心動。可“端莊優雅”的宋姑娘又偏偏要揣着那副大小姐的架子,心裏再焦急也故作鎮定輕松,以為岳停雲察覺不出,其實她早被自己的眼神和臉色給賣了。
岳停雲笑了,這次他沒有故意忍着,而是真正地笑出聲來,快活道:
“好,宋姑娘說得對。本王多謝宋姑娘挂心,改日本王若得陛下歡心,定上書父皇為宋姑娘定個忠良的封號,不為別的,就為你三年來矜矜業業為本王盡‘臣子之道’。”
說着,岳停雲便很不規矩地伸手去,掐了掐宋青時越發紅潤的臉頰,轉身揚長而出禦花園,回月華宮的宴會去了。
留宋青時獨自一人站在花叢前、月光下,呆若木雞。
岳停雲……居然捏她的臉?
這小兔崽子,她可是長輩,她可是別人的未婚妻,岳停雲身為堂堂正正的隴西王,居然會趁她不備捏她的臉?
宋青時又氣又羞,還非常地急不可耐。她忿忿地拽緊衣角的布料,幾乎想要跳起來狠狠地跺兩下這禦花園的青石板磚。
她生氣,她怪許牧竟把信箋直接叫岳停雲看了去,她也氣岳停雲,竟随意失禮于大臣之女,當真是纨绔放縱、無法無天。
宋青時捂着臉,心道她活了兩世尚未這般失态過,只覺臉頰上火辣辣的,比被曲璟言打過還難受。
不知分寸的許牧、不識好歹的岳停雲……宋青時在碩大的禦花園內來回踱着步,思緒萬千。
依稀是那些獨守深閨的日子,軒窗明月,長夜燈枯,她一襲素衣白裙,望着窗外院內的杏花春水,提筆揮毫,工筆細楷,相思暗藏。她在信中寫着“許将軍親啓”,腦海裏心心念念想着的,卻皆是岳停雲。
她想矢口否認,她想狡辯力争。
可內心那個聲音卻堅定地告訴她,她宋青時日思夜想的那個人,确實只有岳停雲。
恐他夜長驚夢多,恐他天寒未添衣,恐他負傷不自顧,恐他病中無湯藥。
紅箋寄與添煩惱,細寫相思多少。
宋青時騙得了父母,騙得了京城衆人,甚至騙得過天子慧眼,卻依舊騙不過她自己。
相隔千裏,三年歲月,她從未擔心過許牧身體是否有恙,卻一次又一次夢到岳停雲滿身傷痕猙獰,心悸不已,覺來已濕了錦被。
許牧,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又何嘗不知曉此事呢。許牧并未少在回信中提及“宋姑娘是枝頭鳳凰,當嫁與天家”,也有意無意道了許多次,若是宋姑娘心有他屬,不妨上書陛下請求取消賜婚,各自安好。
是她宋青時自己太過想當然,以為尋得了最兩全其美的法子,誤了明月當時,誤了三年光陰。
終歸是她太執迷不悟,竟連自己的一片真心也參破不透。
是她太傻,重生以來,總把岳停雲當做供她們宋家保全榮華富貴的參天大樹,妄想着依附他、輔佐他,做他的臣子為他出謀劃策。可她卻未曾想過,岳停雲也是凡人,他們二人相伴相依,又怎會只有利益之交,而毫無真心?
第一次在雪地裏給他衣裳,也許是利用接近,第二次陪他罰抄《孝經》,也許是刻意讨好,但後來呢?她一次次的為他出頭,他也無時不刻的護着她,誰說不是真心實意?怎會沒有真心實意?
宋青時渾身顫抖,癱靠在禦花園的朱紅色大門外,淚如雨下。
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事已至此,她已不知如何挽回。許牧也好,岳停雲也好,皆因她一廂情願的愚蠢無知被攪得一團糟,她不知該彌補這些大錯,也不知如何開口去說與他們聽,是不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上天不再留給她後悔的餘地。
又或許,等到他們勢力穩固,等到岳停雲順利登基,等到岳停風再無能力陷害他們……她宋青時才還有機會,将未說出口的話說與岳停雲聽呢?
簾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蒼藓徑空留。
宋青時輕嘆一口氣,果然,當務之急還是得扳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