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意
白妗的臉微微泛紅,仿似初綻的桃花般。那晶瑩剔透的眼珠中,薄薄的冰層碎裂,透出盈盈的光彩來。
她的神色平和,直視着他,看進這青年清澈的眼眸深處。柔潤的唇開合,将心裏的話款款吐出:
“妾未進宮前流離四方,曾從說書人口中聽聞,毓明太子風華絕代。做了掌典,也常常聽別人說起東宮。您在我們心中,是君子無雙。妾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能站在您的身邊。”
晨光打在她未施粉黛的側臉上,姜與倦甚至能看清那肌膚上細小的絨毛。她卻不敢再與他對視,而是微微垂下頭去,長發滑至胸前,脖頸弱白而纖細,像是一手就能握住。
她輕聲地說:“妾只是一個小小的奴婢,見識短薄,身無長處,可能連地上的泥土都不如。但在妾心裏,進了通明殿,就是嫁給了您。您就是妾的夫君,是妾的天。”
“是殿下給了妾在身邊伺候的福氣,妾這一生都是屬于您的。”
“願妾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她含情脈脈,語氣缱绻。
紅霞飛面,憋氣憋得臉蛋通紅。搜腸刮肚,才擠出兩句話本子裏才子佳人的情話。
說着自己雞皮疙瘩落一地。
姜與倦也雞皮疙瘩掉一地。
他不自在地別開臉,表示:“哦,知道了。”
“……”這麽冷淡?!
白妗不可置信,被他像趕什麽一樣趕走了,身後房門“砰”的一聲關上,她愣了半天,才黑着臉走掉。
那扇門後,姜與倦自己重複了一遍,“夜夜流光相皎潔?”
他說到一半,就嗤笑出來。從沒人對他說過這麽大膽的話。
毓明太子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奉承與谄媚,像這樣直白又羞怯的小女兒心思,壓根沒有機會接觸。
有一瞬間,他被那種不加掩飾的純粹擊中,可也僅僅是一瞬間。
立刻就有種微妙的被蒙蔽的感覺。因為這個女子給他的直觀感受實在過于矛盾。
說她是個普通的婢女,為何數次作出逾越之舉而渾然不覺。
若說她不是,那又為何弱不禁風,沒有半點武力,總是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
實在是太過矛盾,矛盾到忍不住想探究,那究竟是不是一層面具。
作為毓明太子的“啓蒙”婢女,榮升“白內人”的白妗有幸被賜居通明殿偏殿。
過後,太子又賞賜了一套嶄新的衣裙,附言“賠禮”。
簡潔兩字,惹人遐思。
衣裙遵循他的審美,上襦是毫無新意的米白色,點綴了羽毛繡紋。下裙則是淡青色,連裙底的繡花也規規矩矩。
送禮的常侍意味深長,乖乖,這麽激烈連衣裙都搞壞了。
白妗看一眼興味索然,卻撐起個淺淺的笑,移步上前,将一早準備好的銀錠子放進他手裏。
“多謝崔常侍,勞煩常侍轉告殿下,妾甚心喜。”說着撫過那套衣裙,回想那一日房中杜茵撫摸袖衫的神色,仿出了個類似的,側顏溫暖而明媚。
崔常侍見狀,露出個欣慰的表情。
“她真這麽說?”姜與倦轉過臉來,筆上濃墨飽蘸,還未滴落。
常侍點頭:“一開始見着小人,不鹹不淡的,聽說是殿下賜衣,立刻便上前了,我出來時回頭看,那眉眼裏都帶着笑呢。”
姜與倦落筆:“你收了人多少銀子?”
崔常侍哀嚎:“殿下,小人冤枉啊!實在是看白內人真情流露,才覺着應該說給殿下知道。殿下這麽多年第一次對一個女子上心,小人得小心對待不是。而且銀子什麽的,她還不算大頭的,往常那些想巴結殿下的,那可是一出手就吓死人。所以呀殿下您想,小人有什麽理由,幫着個小小內人蒙騙殿下呢。”
說罷狗腿一笑。
姜與倦斜睨一眼,有沒有人來告訴孤,這家夥到底貪了多少錢?!
因太子素來對親信十分寬縱,崔常侍與他一同長大,交情過命,這些話倒也不值得他在意。只是給了個眼神:
“再這般沒規沒矩,就跟斬離換崗吧。”
幽均衛首領兼任東宮侍衛長的斬離,每日雞鳴便會到演武場負重奔跑,再與人對擂數十回合。
崔常侍立刻:“小人知錯!”
他趕緊上前乖覺地研磨,觑了眼殿下,他穿一身青灰色立領長衫,瑪瑙扣子一路扣到最上,密不透風的。面容溫文秀雅,許多時候卻也挺嚴肅。
沒想到私底下那麽……狂放啊。
看來昨夜殿下很讓人滿意嘛,并沒有他跟嬷嬷擔心的那回事。
眼神瞟過來,一接觸,姜與倦同為男人哪裏不知道什麽意思,立刻皺眉:
“研墨就研磨,亂想些什麽。”
崔常侍再次搖頭,“小人不敢。”
嘴卻咧着,欲蓋彌彰。
姜與倦下颌線繃了繃,卻默了,并不想解釋什麽。
他曾設想過。假如他的直覺是錯的。這一次真的是他自負?
昨夜過于草率的決定,以後該如何收場。
想到包括崔常侍在內的人的反應,姜與倦深深蹙起了眉。
那少女,本是東宮外的人,司經局的差事比別處也清閑,半個文職,還算自由。
按照大昭規矩,二十五歲便可自贖出宮。可自被他選中,踏入通明殿起,就代表這一生都是東宮的人。
于情之一字上,毓明并無造詣,卻也知一人心、不相離有多麽難能可貴。
他尊重這樣的情感,即便不能回應,也會報之以瓊瑤。因他在深宮長大,見過太多白頭宮女。
他想起前朝,太行皇室的開國皇帝。那是一位舉世無雙的帝王,可他一生只有一位妻子,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百年之後同葬帝陵。而高祖在位期間,同樣四海升平政治清明。
禮部尚書曾為帝師,從拜太子太傅以來,便與他說過許多太行高祖的事跡。
他從小就滿懷憧憬,希望到自己繼位,即便不借助裙帶關系,也能創造一個開明盛世。
生來情感寡淡的毓明,向來覺得,身邊只需一個人便夠了。
杜茵很完美,不論是品貌、還是才情都符合賢妻的一切特質。
他與她一同長大,日積月累,看着她長成足以适配皇後之位的模樣。
可一個人的出現,讓二十年來的定數被打亂,雖是微末,卻也令他驚訝。
但那個女子并無錯,假如,她真的是她,不是別的什麽人。
這樣一想姜與倦的心裏升出些歉意。
故才讓崔常侍贈衣,給她安排了新的居所。在未确定之前,權且信她,暫時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罷。
但願她,不會讓他失望。
最後一筆劃過,姜與倦将紙箋折好,裝入信封中,以朱砂封口。
“你去一趟奉常寺,将這信轉交給魏大人。”姜與倦淡道,“務必保密,此事決不能有第三者知道。”
崔常侍也凝重起來,鄭重接過:“小人明白。”
姜與倦負手,心中算着冠禮的日子。窗前的桃花樹卷起了花苞,這是二十年前,那位娘娘親手種下。
春來得這樣悄然。
但願東府中那人能配合一些。他其實并不想太為難,畢竟是故人舊識,他并不願故人在九泉之下寒心。
可事關國本,先公而後私,容不得他顧念。
姜與倦眉心微蹙,眸裏如濃墨湧動。
另一邊,常嬷嬷樂滋滋地向鳳儀殿通報。
皇後聽罷欣慰點頭。
她深知兒子性情,從來不熱衷男女情愛,倘若娶了正妻,在登基之前,恐怕是不可能納妾的,光看他這整整二十年,身邊從無安置侍妾便知。
外面人以各種名頭送來的美女,都是拒了,或遣到別的宮裏。
他從小都是個極有主意的,她很難改變,只能潛移默化。
杜茵雖是她親自挑選的太子妃,可東宮的後院,也算是後宮的一個小小縮影,需得有個平衡。
若是光他們杜家占了大頭,陛下就算一直放心着,幾個禦史參本上去,也該疑心了,到時給人鑽了空子,才是真的大事不妙。
她讓常嬷嬷挑選侍妾、又送楊花落盡,帶人到太子跟前,選個可心人兒侍候,就是這個道理。
先挑幾個家世清白,性情好的,服侍着太子。自古男子,誰不三妻四妾,更何況他可是未來的皇帝?
等杜茵嫁進來,新婚夜便不用太受苦。再因着這些侍妾身份不高,也好管束,決不會撼動她的地位。
到時再慢慢搭線一些世家女兒,多一些助力,以後登基,太子的日子也能順些。
只不過,讓皇後出乎意料的是,昨夜,才見一面,太子便選定了宮女侍寝,她還以為至少得勸上幾日呢。
聽常嬷嬷說,也不是個絕代佳人,中上之姿而已,太子仁厚,也許只是随手一指,不願拂了娘娘好意。
什麽時候兒子這麽好打動了?
皇後一邊訝異,一邊對“白妗”這個名字上了心。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太子哥哥有沒有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