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東府

斬離領命而去。

手臂挽住她單薄的肩膀,這是一尾常見的錐形箭,箭頭正紮在肩胛骨處,衣服慢慢被血液浸濕,淅淅瀝瀝地淌滿了手心。

姜與倦感受着指間的粘稠,看少女的臉色慢慢發白,雙目緊閉,那嫣紅的唇也死死地抿着,他的心像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充盈在胸膛中,使得他沉默下來。

其實白妗也很不自在,陷在姜與倦的懷裏,全身感覺像有密密麻麻的蟲子在爬一樣。從小她就抗拒陌生人的親近,除了師父和師兄,對誰都是拒之千裏,別說抱人了,主動觸碰都很少。

可是肩上的劇痛,又無法令她作出推拒的舉動。

她害怕得直顫抖,卻為他擋下那一箭。

姜與倦忽然醒悟了一般,放聲道:“來人!傳太醫!”在話的尾音中,幾乎帶了一抹厲色。

白妗想,到底不算白忙活一場。她将臉龐的角度輕微地一轉,貼近他的胸口,離青年的心髒只餘一層結實的皮肉。

聽着那仍然穩健有力的心跳,她眉心仿佛痛苦地糾結在一起,呢喃了一聲“殿下?”

姜與倦抱她的手微微一緊。

白妗卻努力地揚起臉,咬着牙氣若游絲地問出一句:

“殿下你……可有受傷?”

說完她便陷入了昏迷。

沒有聽見那心跳忽然停頓一個間隙,又猝然加快。

再次睜眼的時候,透過賬前長長的流蘇,看見姜與倦就站在榻前。

他身姿修長,容顏俊美得像一座雕塑。好像才進來不久,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衣襟袖口都繡着青葉紋,渾身萦繞着淡淡的旃檀香氣。衣裝氣韻,無一不透着清爽,神色也同往日一般溫和,看不出什麽異樣。

見她醒轉,便垂下眼來對她道:“孤先論公事,再問私事。”

一出口,便充分體現了他的本質有多麽冷漠,無情。

白妗都想笑,這人,心是石頭做的嗎?

她別開眼睛,好像有點被傷到了,整個人淡漠得像一抔雪水。

“你到孤的書房做什麽?”

白妗不說話,唇抿成一線,過了好一會兒才別過去瞧着他。

姜與倦接着道,“而且,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沒想到他這樣的人也會冷笑,晦暗的光線下,唇角別上的這抹笑容讓他看起來有點可怕,是那種偏向陰郁的可怕——也許源于他相貌比較精致。

“孤的東宮衛,是聾了還是瞎了?”

他這一句話,使得他身後包括斬離在內的宮人全都跪了下來,屏風後烏壓壓的一片。白妗這才發現此處并不是普通的屋子,而是在通明殿,太子的寝殿。

白妗坐起身來,勉強向他跪下。

“殿下不要為難他們。”

姜與倦負手,俯視她,整個人的神色有點冷冷的。

“一切都是妾的錯,”扯動傷口,白妗才發現肩膀處纏着紗布,而且只穿了一件中衣。

她不敢看他,而是盯着自己的衣袖,黑發半挽露出細白的脖頸。

“殿下這幾日一直不在,妾輾轉反複,實在是思念殿下,便想着殿下會不會突然回宮,想出去碰碰運氣……”

姜與倦眉峰微攏,很有耐心地聽她說完。

“那這鎖怎麽解釋,”他重重将什麽放到了崔常侍捧着的托盤中,哐當一聲,赫然是書房的那把銅鎖,白妗瑟縮了一下。

“難道它自己想開了?”說着他氣笑了。

白妗咬牙。

“是這、這個,”摸到頭發上,幸好還在。白妗将簪子拔出,青絲傾瀉,擡起蒼白的小臉,迎上姜與倦的眸光。

她面露羞愧,有點窘迫不安地說,“妾小的時候吃不飽飯……”

“便、便自己偷偷學了一手。”

“噗。”崔常侍忍不住笑出聲,姜與倦看他一眼,他立刻閉嘴。

“妾、妾只是想借殿下墨寶睹物思人。殿下自從那夜起,便連續幾日不曾回宮留宿,妾害怕,害怕是被殿下厭棄了,妾心裏也沒了主意,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以铤而走險,想憑借此事吸引他的注意?

她攥着被子攥得骨節發白。

姜與倦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要看穿她說的是不是謊言。他阒黑的雙目中折射不出一絲光線,側顏猶如刀斧鑿刻,濃睫在鼻梁上投下一片陰影。

終于,他長出一口氣。

“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說完,他停頓了許久,目光也在她身上落了許久。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是通明殿的人,做了錯事更要罰。便罰俸一年罷。……暖閣灑掃的差事有缺,你便去接替吧。”

“……”白妗郁結于心。

卻柔順道:“妾遵命。多謝殿下。”

姜與倦瞥她一眼,終于坐到床頭的杌子前。

“現在論私事。昨夜,你救了孤,為孤而受傷。想要什麽賞賜?”

金銀財寶?

華服美衣?

他甚至想,

哪怕她說要出宮,想要安然無恙地離開,他都可以應允。

白妗卻搖搖頭:“殿下可不可以,陪我一晚?”

她說完,她愣住。

姜與倦也愣住。

白妗愣住是因為她本來想說陪她吃個晚飯,結果不知道是不是失血太多腦子打結,直接略過了飯的步驟。

估計又要覺得她饑渴難耐了吧?

好在白妗臉皮不薄,倒是臉不紅心不跳,只是舉目望帳頂。

姜與倦似乎想到什麽,回頭,崔常侍非常知趣:“好的,小人回避,回避。”

最後殿裏空蕩蕩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說那話的是她,箭在弦上了,白妗也只能硬着頭皮演下去。她向他伸出手,試圖随便指個什麽轉移注意力,卻被姜與倦輕輕地握住。

她體溫偏低,甫一接觸他幹燥溫暖的肌膚,一哆嗦地想抽回,結果怎麽也無法,他沒用太多力氣,就是讓她掙脫不開。

可惡!竟然用內力壓制她。白妗看着被五根修長手指包裹住的手,有點挫敗。

“紅了。”她扁扁嘴,看看他,又看看手腕。

姜與倦立刻松開。

她的膚質好像很容易留痕。

她捂着手腕,有點委屈,時不時小心地看他一眼。

遠山眉溫柔,帶着小女兒的嗔态。

姜與倦忽然輕咳了一聲。

“好好休息吧。”說完便起身迅速離開了,像是後面有什麽在追似的。

白妗瞧得莫名其妙。

傷養好的當日,白妗便去找楊恣算賬。

哪知楊恣一看見她,開口就是正事:“你可知東府?”

白妗張了張口,茫然地搖頭。

“東華門外有一府邸,是宣和三年通明殿大火所建,為與東宮區別,稱為東府。”

白妗立刻反應:“通明殿曾經大火?”

“不錯,似乎這火還與陸惜玉被廢入冷宮有所關系。”

這時有人從旁邊路過,對着二人吹了聲口哨,一身侍衛打扮當是楊恣的同僚,正沖着楊恣擠眉弄眼,八卦兮兮地問:

“這是你的……?”

“表弟。”

“表妹。”

互看一眼,楊恣:“不要鬧。”

白妗柔聲:“表哥~”

“…………”

同僚也笑,“楊兄的表妹啊,真是個标致的姑娘,在哪裏當差呢。”

白妗見他眉眼清俊,說話也不惹人厭煩,便行禮回道:

“奴婢是通明殿的掌燈侍女,見過大人了。”

同僚擺手,“不敢當不敢當,叫我劉毅便好。”

“劉大哥。”白妗沖他一笑。

美人示好,劉毅心底樂開了花,卻因有事在身不得不按捺親近的心思:“你們先聊,我還要當值,改日再會,再會啊。”

說完樂呵呵地走了。

白妗目送那寬背蜂腰的背影遠去,一回頭,楊恣古怪地看她。

“掌燈侍女?”

“不然讓我見人就說,我是太子殿下的洗腳婢?”白妗無語,“那還要不要嫁人了?”

“?”

“你不是已經消除了姜與倦的疑心?”楊恣問。

“說起這個我就來氣,那天你的箭就不能偏一下?疼死我了。”白妗抱怨。

“……”楊恣擰眉,嘀咕,“我控制力道了。”不過他擔心暴露,很快便抽身離開,倒确實不知道她傷勢如何。

不由得帶點愧意道:

“要不要給你點金瘡藥?”

“不必,”白妗立刻回,“多給點教主的丹藥就行。”

“……”

白妗沖他笑了一下。

其實成為青衣教的明妃之前,她被迫闖過一個越靈山窟。

那裏面陣法詭谲,暗箭難防,出來時渾身血洞沒有一處完好。若非師父配制了藥湯調理,還有教主賞賜的完顏丹,恐怕她早就是廢人一個。

肩上那道箭傷,于她而言不過是皮肉之苦,用來博取太子信任,還能坑一把師兄,實在不虧。

楊恣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麽。

這個小師妹臉生得多情,實際冷心冷肺,也許是因孤兒出身,缺乏親情,後被青衣教收留,作為明妃候選人培養,從小成長環境便是爾虞我詐。

師父将她收入門下已十二,早已定了心性,誰都不信只信自己。直到出過幾次任務,師父又悉心照料,這幾年與他們的關系才好了許多。

可對待外人,她永遠都是利益為先。

若說師父是那百靈面和心善,白妗便是貓頭鷹,看着嬌憨本性兇殘。

白妗自然不知道楊恣怎麽腹诽自己。

“好了,說正事,”楊恣收起心思,正色道,“半個月前,東宮剿匪一事你想必有所耳聞。”

“對啊,怎麽了。”

“正是那一次,青衣教有人擅自行動,害得全軍覆沒,其中就有一位頗有名望的前輩。論起來,應當是我們師叔。昨日我接到消息,他很有可能沒死,而是落到太子手裏被關了起來。經過這幾日觀察,我猜他極有可能在——東府。”

他臉色慢慢地沉肅:

“教主有命,讓我們合力救出那位師叔。”

作者有話要說:  師兄像一個發布任務的npc。

不,自信點把像去掉,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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