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葉神醫負氣出門後就再沒有回來,仙子缪那位最無仙氣卻是最當得起‘仙子缪’這個名字的神醫——太白醫者,在世人眼裏确實如仙人那般孤傲。
來無人居的醫者絡繹不絕,上到禦醫,下至草根大夫,來了只會搖頭,說術業有專攻,他們也不懂治眼睛。
過了兩日,月綢從外頭采辦回來,突然興致沖沖的帶了一人進來。我從後者模糊的輪廓中看出他背着個箱子一樣的東西,大概又是月綢從哪拉來的大夫吧。
本欲攆出門,月綢卻拉着我的手興奮道:“公子,月綢太幸運了,這位大夫會治眼疾,我問過了,很多人的眼睛都是讓他給治好的,這回肯定行。”
我心說那些被治好的不會是托吧?
看月綢小小年紀十分好騙,也想來騙診金?
想到這我語氣不善:“連神醫都治不好,他要是能治,葉神醫的名號不是該掉價了?”
醫者不惱,和氣對我道:“這位公子不妨讓我一試,若我治不好公子的眼睛,我不要診金。”
我笑曰:“治不好當然沒有診金。你以為我的銀子都是白來的?”
他也跟着笑,不見難堪,進一步提要求,“可否讓我為這位公子單獨診斷?”
“便依你。”我倒要看他耍什麽花樣。
堂前燕歸,掃大院的雜役又在燕子窩下抱怨,“這群破鳥,又把屎拉的到處都是!”
醫者為我搭脈看眼,沉吟半晌,我見此揶揄道:“如何?診斷得出我的病因否?”
本以為他答不上來,沒想到他想了想道:“公子心有郁結,導致血氣不暢才反傷眼睛。通俗講來,這是心病。”
我:“不錯啊,還有點道行。”
Advertisement
醫者:“不管公子所為何事,勸你當放則放,《養生經》提及,心平氣和、戒驕戒躁,方能長壽。我觀公子脈象虛浮,臉色蒼白,若不加以調養生息,将來也是體弱多病的身子骨。”
“你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不會也是藥谷的人吧?”
這回輪到他呆了一下,“什麽?”
“沒事。”我恹恹道。太白藥谷的人不輕易下山,誰會像葉神醫那麽傻,為了外人脫離連皇家都敬重三分的藥谷。
我道:“你說說,如何當放則放?”
他笑了一聲:“我不知道。”
“你果然是來騙診金的吧。”
他道:“非也,醫者,當以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為己任,斷不會為了區區幾分幾兩去騙人。我說的不知道,的确是最佳的答案。我與公子今日初見,并不了解你心中的結,所謂心結,是你給自己套上的枷鎖,旁人很難幫你解開,你只能靠自己,倘若連你自己都放棄了,那真真是無人可救你了。”
“你說的輕巧,還不是把問題抛給了我。”
“人的這一生諸多磨難,難道遇到問題時公子只會逃避嗎?”
我說:“逃避也是個好辦法。”
他搖頭,“那是懦夫所為。你這樣只會讓身邊的人替你擔心。像月綢姑娘,王爺,你姐姐……”
我鐵青臉生硬打斷他:“誰告訴你我有姐姐?”
“實不相瞞,我受一位夫人所托來為你診治。她說她是你的姐姐。”他倒也不隐瞞。
我又驚又喜,莫不是大姐?驚的是她了解我的現狀,喜的是她還記得我。我吞了吞口水,有些緊張的追問:“那位夫人長什麽樣?”
他邊回憶邊道:“有點古怪,绫羅綢緞頭戴紗巾,或許這位夫人本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才遮的如此嚴實。病人的私事我本不管,但我少不得要多說幾句,除了那位夫人,還有很多人關心你,你要是個男人就振作起來,不要讓人對你失望。”
我心頭震撼,肯定是大姐,她果然認得我。
果然還有人認得我,原來我還有容身之地。
我捂着眼睛狂笑出聲,緊接着咳嗽不止。
我就是個窩囊廢,貪生怕死五年時光,連去見她的膽量都沒有,甚至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開不開心。我為了保護自己,忽視我的親人、友人,直到釀成大錯才後悔莫及。
“別沖動!心平氣和,呼吸,你深呼吸。”醫者猛拍我後背,疼得我龇牙咧嘴,不一會兒從喉嚨裏吐出一口紅溜溜的血色異物。
“好了好了,血痰吐出來,舒服多了吧。”醫者松了一口氣,“心結不易解,我給你寫個明目清淤的藥方,不要想太多,當你放下的時候,我敢擔保你眼睛就會好了。”
他執筆飛快寫字,我用袖口随便擦嘴角,擦出了少許血絲。
我盯着血絲漸漸明白過來一些事,提着口氣認真道:“謝謝你大夫。”
他頭沒擡,就用拿筆的手随意擺了擺,“你要謝就謝你姐姐吧,若非她重金請我,我也不會來。”
…………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公子公子,月亮好大好圓,有餅這麽大。”月綢兩手比了比。我不說話,只是微笑。
“公子,我小時候以為月亮能吃呢,還問我娘,月亮吃起來是什麽滋味,我娘說不出來,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久。”
我問她,“那你現在知道是什麽滋味了嗎?”
“嗯!”她笑着點頭,“是雞蛋味的。”
我失笑,“為何是雞蛋?難道不應該是桂花之類更美麗的東西嗎?”
“我第一次嘗的秋餅是公子給的,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秋餅,所以我認定了,月亮就是雞蛋味的。”
我對她這番言論不置可否。
此時我沐着月光,借着月亮企圖盼能心靜,也确實讓我心沉下來不少,可惜還不夠。
“公子公子!”
我扭頭看她,“又發現什麽了?”
她指着天,“看,孔明燈!”
夜色深沉,天空有一個明黃亮光冉冉升起,比月亮還要耀眼。
孔明燈很大,放飛的地點想必十分近。
“咦,那個孔明燈上面好像畫了什麽……”月綢遲疑道。“好像是星星。”
我一怔,定定的望着亮光。
恍然過去一枕黃粱——是一場美好虛幻的夢,轉眼又成了空。
我養的貓小十死去的時候,我為此傷心難過許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小十也是,雖才來短短幾月,卻已然成為丞相府的一份子。
我學書中某聖人刨了個坑,将小十的屍骨用綢緞包起來,小心放入坑中,填埋,繼而撲在坑上傷感了一陣子。
姐姐們找到我,對我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很無奈。勸也勸過了,扒也扒了,我就是死賴着不肯起來。
四姐蹲在我身邊,手放在我肩膀上,“小十的死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彼時少年,着實天真,看不開生離死別,總不免要嚎上幾嗓,“要不是我沒看緊它,它就不會掉進池塘裏淹死了。”
“那是意外,你乖,再養只不就好了。”
五姐悄悄附耳四姐:“爹不讓他養了,說死貓晦氣。”
我心疼得直咧咧。
大姐不嫌我手髒,拿她的巾帕幫我擦掉泥土,幽幽香氣撲鼻,她悠然道:“聽說人死後魂魄會變成星辰,小十若也變成星辰,那你就可以夜夜看到他了。”
我洩氣道:“可是小十到底不是人,要怎麽樣才能變成星辰?”
與我年紀相仿的八姐靈機一動,“我有辦法了,我們可以燃放一盞孔明燈,寫上小十的名字、畫上星辰,孔明燈是最接近上天的東西,肯定也能把小十送上去。”
“對啊,我們怎麽沒想到。”幾個姐姐們一拍即合,一人拽我一胳膊,“快起來,我們放孔明燈去。”
孔明燈點亮飛升之時,我心有憂慮,明明知道孔明燈不可能把小十帶上去,還是配合她們這麽做了,但見她們閉眼誠信祈禱,我決定還是不說好了。不要辜負了她們的好意。
孔明燈越升越高,直到和月亮一樣大,光亮漸漸凝聚、清晰。我騰的站起來,月綢被我吓了一跳。
冥冥中自有定數。不曉得是吃多了明目的藥,還是大姐的孔明燈又救了我一次,眼睛如蒙了一層霧,但比起之前只能看到色塊清晰了很多。
孔明燈放飛的地點肯定不遠,今夜又是西北風向,推算一番,已有頭緒。
“公子去哪兒?”
我猛地站住,回頭對她道:“回去,不要跟着我!”
“什麽?”她愣愣道,腳步不自覺的停下。
我這才發覺對她語氣過重,反省自己的同時柔聲道:“不必跟着我,我很快回來。”
她露出難過的表情,緊張、焦慮、惶惶不安在她臉上交替而過,我不知道她在擔心什麽,我現在一門心思只在那個孔明燈上。
過了一會兒,她妥協:“公子,夜路不好走,讓月綢為你點一盞燈籠吧……”
燈籠的光搖搖晃晃,我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曾經破了洞的牆已經修繕一新,外面的死胡同很安靜。我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大……阿姐?”我開口,唇舌幹燥,“是你嗎?”
久久沒有人回應。
西風撞了我的燈籠一下,又重歸平靜。院牆外一聲喟嘆。
“九弟。”
在聽到她叫我的那刻我喉嚨一哽,積攢了很久的情緒竟然化作笑聲笑出來。
“阿姐,我看到你放的孔明燈了,沒想到你還記得當初為小十畫上星辰那件事……”
“這顆星辰,是為他而畫的。”我看不見大姐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說出來,但我聽得出她在忏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這樣若能少點自責的話……我耽擱太久,必須要回去了,還好,今日能等到你。”她喜極而泣,用盡全力從外面扔進來一團東西。
我撿起來,展開,是她寫的一封信。
信的開頭寫着——給我們的九弟。
像是訣別書一樣,我忽然心慌,着急問她:“阿姐我們還會見面嗎?”
她頓了頓,“不會了……我的九弟墨延,已經死了……”
她狠心道:“往後遇到了,當作不相識吧。”
作者有話要說:
看了這醉人的點擊,藍瘦香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