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韓世琤緊急召集各護法密談,而我在青衣門裏瞎逛。

逛了圈下來,發覺青衣門人其實不少,大家聚集在東院,見我臉生分不免警惕,仔細盯着我的動作。

我走了兩步,他們的眼神亦跟了我兩步。我難堪咳了一聲,轉身走出東院。

東院的談話聲再次響起。

我邊感慨着回南院。

門口臺階上坐着任飛雪。

他換了一身灰色勁裝,腕口處纏緊,腳踝也用白布條綁緊,為了抓蛇在衣服上下了不少功夫。

他托腮,擡眼哀怨的望了我一眼,我剛說了一句:“我并非故意要撇下你,是紅潾拉我跑的。”他話還沒聽完,又低下眼光。

我讨了個沒趣,他又擋在門口不讓我進去,于是臺階上托腮煩惱的又多了一個。

偷眼瞧一下任飛雪,在我面前一點都不鬧,就安分的坐着,如同被遺棄的小動物。越是無言越是容易使我的恻隐之心發作,在心裏忍不住數落了紅潾各種,一看任飛雪被人保護得很好,未涉足江湖,仍是個天真少年。他們認為是對他好,別最後給憋出病來。畢竟最先崩潰的往往是最薄弱的地方,正如繩索被磨損的不堪負重,輕輕一拉,啪便斷了。

金色陽光普照大地,影子從西面縮到身後手肘長短,韓世琤和護法們未商談完,任飛雪依舊堵在我的門口。

我試圖搭話,“這天挺不錯。”

他:“……”

我:“咳,約莫在談重要的事,不知他們幾時談完。”

“……”

“行了,紅潾不帶你出去玩,我帶你去。多大的事,何至于郁悶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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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往我這邊掃了一眼,仍然幽幽,“我不要,我要在這等小潾兒來。”

我勸解他道,“紅潾不一定會來,你想想,有什麽事情能關上門說這麽久,說明事态有點兒出乎意料,萬一紅潾任務在身直接出遠門,你豈不是白等了。”

他瞪大眼睛,神情有分瓦解。

“你說的……好像有道理。”

“我豈會騙你?”我對哄小孩子沒興趣,只想入他身後這扇門。

誰知任飛雪沉吟半天,依然巍然不動。

“但我還是不能走。”

“為什麽?”

“門主老是讓小潾兒做一些危險的事,姐姐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他抱着膝蓋,半埋頭,目光望着前方,“小潾兒再厲害也是個人,不可能刀槍不入。門主太壞了,老是讓小潾兒獨自面對,以前我拿門主沒辦法,不過聽說門主很在意你,這樣只要我待在這裏久了,門主肯定會出現,門主一出現,小潾兒肯定也會過來。”

我說:“你這是什麽歪理。”

他道:“這才不是歪理,連我都懂的道理你怎麽不明白?可是我姐姐說了讓我少管,這些都不是我能多嘴的。”他莫名嘆了一口氣,“你說我們像不像被圈養在馬廄裏的馬,無法在曠野裏自由自在的跑起來。”

原來他察覺到了,但圈養的馬只有他這一匹,別想将我拖下水。以為打苦情牌便能讓我去說些好話,不巧同他姐姐說的一樣少管閑事,我正好也有此意。

我笑了笑道,“被圈養有何不好,這世上有多少人盼不來這樣的日子。”

他從臂彎中側過頭看我,雙目炯炯,“那你肯定很喜歡門主吧。”

我說,“我的事情比你想的要複雜。”

他撇嘴道,“連你也把我當小孩子。姐姐,還有門主小潾兒,大家都一樣。”

我不否認,他本身就被衆人護着,羽翼未豐,怎麽看都還是個小孩子。但就是這麽一個仍有稚氣的少年坦蕩蕩的告訴我:“你能為了門主千裏迢迢到深山,我就不行,雖然姐姐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我不要他們把我當成小孩子,我不想變成累贅,拖他們後腿,我也能保護姐姐,為青衣門所用。想和小潾兒并肩作戰,想作為一個男人堂堂正正的和他們議事,替門主分憂。”

“就算發現了這個世界與你想象中的不同你也不後悔?”

“我不會,因為這是我的責任。”

“嗯……是嗎……”我上下唇張合了一番,只飄出了幾個毫無意義的字。

任飛雪……令我意外。

迫切長大的少年是為了能成為姐姐可以依靠的大山,韓世琤的左右臂膀。如此覺悟,我自愧不如。

任飛雪的眼眸總是亮晶晶的,那裏面對未來充滿希冀,展顏歡笑,仿佛華山上的雪都化盡。

特別溫暖。

我別過頭,總算知道紅潾拿他沒辦法的原由。也更因此明白了任飛霜為何不讓他早點經歷江湖風雨的洗刷。

害怕沒過多久任飛雪一顆幹淨的赤子之心便會蕩然無存,一個人要改變相當容易。

這兩姐弟的心情真好懂。

像清水一望而知。

一樣是姐弟,差別怎麽這麽大?

我怔忡了一剎,猛地打掉腦子裏的想法。明明已經遠離了京城,還想那些事做什麽。

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麽關系。

我已經不需要谄媚于他,我已經自由了。

嗯?自由……心裏默念這二字才發覺這些天心裏莫名膈應的理由。韓世琤只是說帶我走,并沒有許諾現在的我是自由之身,那我到底算不算自由了?

這個問題本應該是很好明白的,到我這裏卻變得模糊不清。一切基于我自願的份上,所以也沒去問韓世琤這個問題。

以往活得太糟糕,看見任飛雪忍不住說道:

“任飛雪,想要什麽大聲向你姐姐說出來,你不說沒人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他愣了一下,反問我:“姐姐會聽我的?”

“那是你姐姐,你最親近的人,為何反來問我?”

他抿嘴悻悻收回目光,下唇被他咬得稍微出皮,他有分焦慮,“就因為是我姐姐,才不敢肯定啊。我什麽都不怕,我就怕姐姐對我失望,如果因為我一句話讓姐姐傷心……”

“傻不傻啊你,飛霜總不能護你一輩子,我猜于她而言,并不會對你失望,因為你是她唯一的親人。”

他擡頭,“你怎麽确定?”

我彎了嘴角笑:“我也有姐姐,和她們相處久了,她們這點心思怎麽瞞得過我。”

他直直看着我:“美嗎?”

我點頭:“美。”

他窮追不舍:“比我姐姐還美?”

我一改語氣:“那不是能相比的美,各有千秋。不過我更喜歡你姐姐那種類型。”

他這才自豪笑了:“那當然,我姐姐不是一般的美人。”

“的确如此。”

任飛雪鼓足勇氣站起,“我就聽你一回,找我姐姐說說我的想法,如果搞砸了……”他想了想,“搞砸了我會怨你一輩子,開——玩笑的。”他沖我吐舌頭,釋懷笑道:“這條路今日不走,我還是姐姐心目中的小孩子,那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所以這是我的意願,搞砸了也不會賴在你身上,放心。”

我微仰起頭望着這個陽光明媚的少年,無奈笑出聲:“那我還真是要感謝你的不怨之恩。”

“客氣了。”他擺擺手,還真不客氣。

任飛雪的身影消失在南院一時半刻,我仍坐在臺階上出神。

什麽有姐姐就知道她們那點心思,那是騙他的。女人心海底針,我那些姐姐們的少女心思怎麽會讓我透徹,一個個巴不得藏到深處。玩是可以玩到一起,但她們只會和姑娘家分享這些小心思。

我那麽篤定,不過是因為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偶然見到飛霜看着任飛雪的眼神,和我娘看我的眼神何其相似。

“世風日下,朗朗乾坤。屋檐下的美人,在下可否邀你共飲一杯?”

我往後仰起頭,屋頂上韓世琤俊美如斯,烏發飛揚,含笑望我。

“我不喝酒。”

韓世琤唇角笑紋愈深,“我知道,所以我想邀株幽公子煮水煎茶,不知公子可賞這個臉?”

我撩了衣袍站起來,笑着道:“不賞,你還能奈我如何?”

他的确一副無奈的表情,腳尖一點飛身下來,環住我的同時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就喜歡你這小脾氣,不過,在外人前,株幽記得給我留點面子,好歹我也是一門之主啊。”

“在外人面前你也沒羞沒躁,還要面子?”我扯他的臉,以前都在陰暗的燭火下一睹他的真面容,如今認真看,竟然好看得沒天理。

他眼中是能溺死人的溫柔,抵額相望:“那是因為我只看得見你,情難自禁是因為你,沒羞沒躁也是因為你,在我眼裏旁人皆是你的陪襯。”

“男色誤人,沒有人這麽勸谏韓門主?”

“我連窯子都逛了,他們還能說什麽?”

那算哪門的逛窯子?想起初見時他一臉猥瑣樣,我心一沉,“韓世琤,我有話問你。”

他點頭,“該來的總會來。你跟我來。”

煮水烹茶,韓世琤扶着寬袖用滾燙的水洗杯,添茶,注水,香氣在下一瞬撲鼻。

他不做聲,遞給我一杯,我接過,茶水微漾:“沒想到你還會煮茶這種文雅的事情。”

他也拿起一杯,自顧笑道:“我之前便在想,什麽時候能與你坐下來,平心而論的交談。看來這一天來得很快麽。”

“那你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麽嗎?”

“誰知道呢。”他裝傻。

“韓世琤!”

“株幽,我希望你能記住一點,我做的這些事,都是為了你好。”他擡眼截斷我的話,“追尋真相很重要嗎?重要到即便為此破壞現有的平衡你也在所不惜?”

我煞白着臉笑了一聲,“看來事實比我想的還要嚴重。”否則他不會東攔西阻,怕我得知真相。“沒事,你說吧,經歷那麽多事,還有什麽比死更難接受。”

他卻遲疑不語。

我道:“你不是早預料到會有今天,如今我問你,你卻吝于回答,那我喝的這杯茶有什麽意義?”我拿着茶杯看,純白無暇的杯上紅梅點點,孤高冷漠。

“為何你如此執着?什麽都不知道開開心心的活下去不好嗎?為何你總是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那是因為死的不是你的親人。”我出奇的冷靜,冷靜的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眼光閃爍,良久才道:“我就不行嗎?在我身邊不開心?”

“開心。”我淡淡笑了,“正因為開心,才覺得良心不安,總覺得現在的開心是我偷來的,常常會害怕他們有一天來向我索取。”

我很自私吧,走他們用鮮血鋪成的路,甚至有些慶幸自己還活着。

可有時候又很迷惘,至今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什麽。倘若五六年前我随那場大火而去,這一切是否不會發生。

懷疑世間沒有我的立足地,我才是該死的那個。災禍因我而起,能否由我而滅?

茫茫人世間,我找不到答案。知道答案的不肯告訴我,不知答案的游離在陰曹地府。

他蕭瑟的把我望着,“不要這麽想,株幽,你沒有錯。”

“我若是沒有錯,老天為何如此懲罰我,要剝奪我身邊人的性命,丞相府、靈歌、池臨,下一個是你嗎?”

“不會的,株幽,我不會先你而去。有我在不必害怕,你經歷的苦痛夠多了,剩下的讓我來替你承受罷。”

“我不要你承擔,這樣算什麽?他們都死了,我卻除了逃避什麽都做不了。”

“他們沒有白死,他們死的時候沒有任何怨言,便是他們死得其所。你或許會覺得我也很殘忍,株幽,在沒有能力保護其他人的情況下,我們只能選擇自保,或者讓最在意的人活下去。他們為誰,我為誰,株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為誰。

為誰都不值得。

人命最珍貴,我無法接受一條鮮活的生命随随便便被處置,那不就像砧板上的魚一樣,無法主宰自己,只能眼睜睜看人揮刀砍下。

那種恐懼我不想再面對了。

“你是對的,我沒有能力,連查清真相的能力都沒有,只能一遍遍的說服自己不如什麽都不要管。可現在你在我身邊,我從未想過我離真相那麽近,明明近在咫尺,卻仍然觸及不到,像我從未看透你這個人讓我心焦。”

他抓着我雙手觸摸他的臉,“我就在這裏,我就是我,一直沒有變過。”

我看進他的雙眼:“你的秘密太多,韓世琤,你到底是誰?韓氏不是個普遍的姓氏,韓後的母族人也姓韓,你和二王爺是什麽關系,不要再瞞着我了,你當初找上我是為了什麽?你一直在計劃着什麽?”

他任我看,“我可以告訴你,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他道:“你必須答應我,不要插手這些,以及,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好,我答應。”

微風拂來,窗邊的鈴铛叮叮搖擺。韓世琤為二人倒上熱茶,熱茶從壺中流向茶杯的聲音有分寂寥。

他放下茶壺,說:“我和二王爺,是表兄弟。”

作者有話要說:

嗯,你這個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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