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消極對抗
就這樣,由良辰進入了霍子安的廚房,從牆上的一個影子,變成了一個實體。
現在,他的餐館有兩個人了,可是霍子安卻高興不起來。
由良辰有一副好皮囊,集合父母兩邊的優點,既有孔姨漂亮的五官,卻一點都不咄咄逼人,神态反而酷似父親,眼睛溫潤潤的,嗓音暖悠悠的,讓人感到了善意。他不太說話,臉上也很少有什麽情緒,大部分時候很安靜,安靜的時間長了,就會發現他其實誰也不像。這時候,屬于他自己的特質會浮現出來,包裹他整個人。這一特質就像早晨的霜,細膩、潔淨、寒冷,雖然沒成為冰殼兒,但也是一種拒人之外的姿态。
人常常是手賤的,一片葉子要是安安分分做一片葉子就罷了,如果裹了霜,就會讓人有沖動去摸一摸,彈一彈。霍子安現在就是這麽個狀态,總是想撥弄一下由良辰,看看後面躲着什麽洪水猛獸。
可是由良辰道行也是夠深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什麽時候都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既不讨好,也不挑事。霍子安對着他,總是有一種無從下手的急躁。
廚房完工了,不鏽鋼臺面、爐竈和設備把小空間慢慢地填滿。雖然小而擠,霍子安還是把它保持得井井有條、整潔無比。在招聘的間隙,他就和由良辰成天貓在廚房裏,教他基本的烹調知識。
由良辰看着也不笨,但在做菜方面簡直是癡呆級別的。
教煎魚排。
霍子安:“油太多,溫度太低,油都滲進魚裏了。不清爽!”
“嗯”
“這次火力太猛,黃油焦了,你嘗嘗,魚肉是苦的。”
“嗯”
“魚身上的水沒擦幹淨,當心,油濺身上了!”
“嗯”
“這次火的控制不錯,咦,這不是三文魚啊,怎麽是白色的?”
“嗯……哦,是包着魚的紙,忘了揭開來了。”
霍子安手扶額:“你別靠近火了,你們家百年老屋,燒了我可賠不起。”心想自己太心急,由良辰天賦差,還是先從基礎鍛煉。“先學處理食材吧。會洗菜嗎?”
由良辰點點頭。
霍子安循循善誘:“摘菜洗菜,要注意蔬菜的脈絡和質地,要順着自然的紋理來處理,像蘆筍,你怎麽知道哪一部分是老的呢?”
由良辰在手上端詳片刻,放進嘴裏,咔呲咬了一大口。
霍子安被逗樂了,“好吃麽?”
由良辰嚼兩下,“還成。”接着又咬一口。
霍子安趕緊搶了過來,“你洗洗再吃。”他把蘆筍放在指間,随手一掰,蘆筍斷成兩截。“這是大自然幫我們挑選出來的。蘆筍最容易折斷的地方,就是邊界,這一邊的粗梗是老的,另一邊就是嫩的。”
由良辰拿起蘆筍,用力一掰,蘆筍彈了出去,拍在霍子安臉上。由良辰舉起短小的梗,奇道:“大自然在告訴我們,這蘆筍完全不能吃嗎?”
霍子安眼角直跳。他就不明白了,就由良辰這資質,還賣了三年煎餅,真的沒毒死過人嗎?
眼見由良辰把手裏的菜梗放進嘴裏,嚼了還吞了,他就想,由良辰手笨也就算了,最大的問題是,他對食物沒有篩選的本能,簡直就是給什麽吃什麽,讓人嚴重懷疑他的口腔構成。對食物起碼的品味都沒有,怎樣做高級餐廳廚師呢?
于是,他抓住由良辰的肩膀,命令道:“坐下!”
“嗯?”
“你不用學做飯,你先……先學吃飯吧!我來給你做。”
霍子安打開水龍頭,讓流水沖刷着米粒,“食物好不好吃,從源頭就決定了。所以好的廚師,恨不得連土壤都要控制的。不過呢,大部分廚師都沒有自家農場,那麽只好挑選好材料。要是确實找不到好材料呢?”霍子安說到這裏,就感到特別無奈,好食材是他必須要過的坎兒,偏偏北京水土不好,對食材輸入的監管又分外嚴格,要找到滿意的食材非常困難,“萬一沒有選擇,那就得費點功夫。”
霍子安把米仔細地搓洗,“最簡單的白米飯,洗米是最關鍵的一步。要洗七到八遍,把多餘的澱粉洗出來,直到水完全清澈為止。”米放進鑄鐵鍋裏,“普通電飯鍋做米飯,溫度控制不精确,用鑄鐵鍋,先用中火,再用小火慢慢焖,才能把米的甜味充分煮出來。”
另一個小鍋熬好了鵝油,盛出米飯,澆上一點鵝油、柚子醋和醬油。他想,由良辰對法餐很陌生,所以選了一樣貼近他口味的食物。米飯是最簡單的,簡單的東西做得好,加倍地能震懾人。他就像公孔雀似的,有心在由良辰面前炫技,打算做一碗滋味層次豐富的米飯,鎮住他。
他煎了一個雞蛋,鋪在米飯上,蛋白正好凝固了,蛋黃潤圓飽滿,汪着亮黃的汁。趁着熱,把冷凍過的幹雞枞磨成粉末,灑在蛋黃上。蛋黃戳破後,流出的汁液和鵝油、米飯、雞枞融合在一起,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把油亮甜香的米飯推倒了由良辰面前,霍子安命令:“吃!”
由良辰聽話吃了兩口,擡眼看着他。霍子安頓時緊張起來。
霍子安:“好吃麽?”他對自己的廚藝有十足的信心,但不知怎麽的,對由良辰的反應卻沒什麽把握。
由良辰慢悠悠道:“還成。不過雞蛋能煎熟一點嗎,吃生雞蛋會拉肚子。”
霍子安愣住了。
“不能嗎,那就拉倒。”他不等霍子安回答,三兩下把米飯扒進嘴裏,然後皺着眉頭灌下一大杯涼水。
霍子安目瞪口呆,看着由良辰木然的臉,心涼了半截兒。由良辰不懂吃不打緊,品味、知識和舌頭的敏感度是可以培養出來的,但霍子安總算看出來了,由良辰不是不懂,他是壓根兒對食物沒有興趣!
就算只是一碗最普通不過的白米飯,人在吃飯的時候,終究是放松的、快樂的,可是由良辰的臉上只有漠然。
由良辰吃完飯,見霍子安在發呆,道:“沒事了?沒事我撤了?”
霍子安擺了擺手。
由良辰又戴上了他的大舌頭口罩,披上棉衣,從店裏走出去。霍子安眼見他走下臺階,背影消失在胡同裏,心裏煩悶不已。
他又不能把由良辰扔出去,怎麽辦?他不害怕孔姨,要收容由良辰也不是什麽難事,餐廳裏有那麽多工作,總有他能做得來的。看孔姨的意思,自然是想要望子成龍,但要沒有合适的雲雨,能把他留在身邊也是好的。說到底,她就是想用餐廳的正式工作栓着他,不讓他去擺攤。
孔姨那邊可以敷衍,可是霍子安過不了自己這關。
來到北京後,他還沒下過廚,第一次,就是費盡心思給由良辰做了碗飯。他吃倒是吃了,還吃得很幹淨,但他那冷淡的模樣,比拍桌子罵一聲“真他媽難吃”還讓人難受呢。
霍子安來氣了。由良辰不是傻瓜,非但不傻,霍子安能從他的眼睛裏見到靈慧的光芒。從頭到尾,他都在反抗!
他反抗廚師的專業、反抗食物的愉悅、反抗霍子安和外界的一切。廚房和食物,是霍子安的信仰,由良辰的态度激怒了他。
他絕對不能忍受這樣的輕慢。唯一的方法,就是收伏他,用自己的廚藝和對食物的理解,讓他知道吃飯是件多麽美好、多麽需要鄭重的事情。
他決定做好多好多頓飯給他吃,吃到他服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