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皮兒比霧還薄
霍子安在各桌子走了一圈,見沒出什麽岔子——除了兩人朝他要了筷子,還有程老太把假牙粘到了章魚上。
他走回了廚房,繼續做下一道菜。白蘆筍用低溫慢煮六小時,保持了又脆又嫩的口感,然後加上白味增打的泡沫和烤過的松子。由良辰在外面收拾盤子時,霍子安融化黃油煎澳洲帶子。這個菜火候非常重要,要把帶子煎得外層焦香,有火炙的滋味,又要保持裏頭鮮嫩,保留海水的氣息。火和水平衡了,才能激出帶子的美妙口感。
由良辰把盤子一摞摞地收拾進來。霍子安看了他一眼,見他沒什麽疲态,放下了心。由良辰雖然是廚房大殺器,但好在身高力壯,精力充沛,能适應廚房的持久戰。
霍子安在煎帶子味噌蘆筍上,綴了烤好的孜然紅椒薄脆。他一邊仔細地擦盆沿,一邊道:“擺盤好看很重要,但不是顏色越多越好。人的美感,會随着季節變化,現在是冬天,大自然是棕黃色為主,所以在設計上也要遵從這個色調。”
他把薄脆喂到由良辰嘴邊,“試試?”由良辰拿着兩大摞盤子,混不吝地張嘴就咬了一口,嘴唇碰到了霍子安的手指,霍子安不由得縮了縮手,感覺被什麽輕輕咬了一口似的。他心想,由良辰嘴唇真暖和啊,他是廚師,手指觸覺非常敏感,從手指的觸感就能聯想到食材的滋味;于是他不自禁地看着由良辰的嘴,第一次發現這男人的嘴唇真紅潤,這品種的東西沒有吃過,不知道會是什麽味道的呢……
由良辰看他的模樣,抹了抹唇邊,“怎麽了?”
霍子安回過神來,心慌了一下,就像一不小心吃了什麽不該吃的。他嚴肅着臉,“好了,端出去吧。”
由良辰也不多話,照做也。
霍子安走了神,把手指放在嘴裏舔了一口,嗯,沒什麽味道。他趕緊定下心來,專注地準備下一道菜。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挑戰。第三道菜是他的成名作“小籠包”,這道菜讓他名聲大噪,也引起了很多争議。
用豬骨、幹貝、蝦腦熬煮的高湯,加入乳酸鈣液體,然後浸入褐藻膠裏,一層柔潤鮮亮的膜就會把高湯包裹起來。這顆丸子看似溏心蛋黃,但牙齒輕碰,膜随之破裂,裏面滋味豐富的汁水就會充盈口腔,正如小籠包滑進了嘴裏,瞬即無跡可尋,只留下滿嘴的鮮美。
小籠包放在一個黑色骨瓷勺上,輕輕巧巧地送到堂裏的五張桌子上。
除了由家、程家和葵子一家,還有兩家人。殷家姐妹是雙胞胎,二十四五的年紀,一般的小臉盤大眼睛,長得靈巧,一位嘴巴上了發條似的愛說話,是個可愛可親的軟妹子,另一位卻是十二月的凍柿子,明明裏面水汪汪,外面卻冷梆梆。她們對食物的愛好也完全不同,一個愛甜,一個嗜辣,但兩人對男人的口味似乎是一致的,自她們見到子安後,就決定了這餐廳的所有食物必須是好吃的,于是每當子安露面,她們就會吃得格外的賣力。
另一桌就沒那麽好應付了。何家人住在包子鋪隔壁,夫妻倆六十歲左右,老頭說話結巴,一句話拖拖拉拉,吃飯卻是風卷殘雲般的氣勢,每上一道菜,他們就埋頭掃蕩,吃完筷子一扔,又再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下一道菜。霍子安有點怵,不太拿得準他們到底愛不愛吃,于是彎下身問:“何叔叔,您覺得這菜怎樣?”何文博直直看着他:“這蛋……蛋黃……有點……點腥。”
子安正想解釋這不是“蛋黃”,老太太接了一句:“說的是呢,不會是壞了吧,呦,我還沒吃過這個味兒的雞蛋啊。”說着一臉驚疑地從玻璃瓶裏倒了半杯水,一口灌進嘴裏。下一秒,老太太咳了一聲,水直接噴了出來,“呦,這是什麽水,真辣!”
子安趕緊讓由良辰把帶汽的礦泉水換了,給她倒一杯普通的水。由良辰想了想,從孔姨随身帶的暖壺裏,給老太太倒了杯熱茶。老太太喝了熱茶,氣才順下去了,連連道:“這都是啥幺蛾子!”何老頭覺得有點失禮,場面不好看,用更大的聲量道:“有……有意思,有意思。”
由大成趕緊接口:“可不,這菜怪有趣兒的,明明吃進了嘴裏,斯溜一下,沒了!老何我跟你說,咱小時候沒啥好吃的,偷個雞蛋,沒顧上煮,囫囵吞進肚裏去,這一天都在回味,到了第二天早上,嘴裏還能咂巴出味兒。剛才就是這滋味,嘴裏空空的,又滿滿的,怪有趣兒的。”
“有趣,有……有趣!”何老頭知道捧哏的節奏,奈何力有不逮,所以能少說幾個字就少說幾個字。
霍子安心一沉:他們是在捧場,但他們并不喜歡這道菜。五個桌子的人,都是一副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這時,包子鋪的馬大爺背着手走了進來,跟子安點點頭打了個招呼。霍子安很意外,他有邀請馬大爺來吃飯,但知道他們一家是回民,又看不上他這個上海人做西餐,所以壓根兒沒期望他會出現。
他來了,像在胡同裏散步消食似的,悠閑地走了進來,逐桌寒暄。程老頭笑道:“您老來晚啦,剛剛大廚給上了包子,您是大行家,但鐵定沒看過長成這樣兒的包子,那皮兒比外頭的霧還薄呢。”
馬大爺聽得瞪圓了小眼睛,好奇心大起,“比霧還薄?”但瞬即不屑道:“那還吃個啥,張口吃西北風得了!”老頭們咔咔笑了起來。
霍子安給馬大爺親自倒了水,就回去了後廚。想起老爺子們的讪笑,他感到了難受。倚在不鏽鋼臺面邊,這一天一夜辛勞帶來的疲累,悄沒聲地在他身體裏蔓延,連帶牽引出這段時間以來的辛勞和煎熬。他要應付的是那麽多,開店的種種現實難題、對北方生活的适應,但這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還是他一開始要解決的、最根本的問題——他要得到認同!
他在努力地創造着有“霍子安”印記的作品,他不介意他們不喜歡“小籠包”,他覺得心冷的是,他們徹底否決了這種創造的必要性,他們覺得“小籠包”是沒必要存在的,因為它跟“吃西北風”一個樣兒!
子安打開水龍頭,讓流水沖刷着不鏽鋼的水池,就如他一瀉千裏的思緒,不斷地碰撞着冰冷的金屬。在上海的時髦餐館,他還能通過媒體、食評家和愛嘗新的食客,得到一定範圍的理解;但在這小胡同裏,他單槍匹馬的,怎麽對這些最講禮講面兒、有過豐富多彩的生活傳統的北平人解釋,他幹嘛不老老實實地包一頓肉包子呢?
流水聲嘎然而止。霍子安一下子驚醒了,擡起頭,迎上了由良辰的眼睛。由良辰關了水龍頭,問道:“下一道不做了?”
霍子安看着他無情無緒的表情,知道他下一句話就是:“不做,那我撤了。”
甭想!霍子安勉強自己振作精神,由良辰那種随意而消極抵抗的模樣,總能激起他的鬥志。“當然做,主菜還沒上呢。”
由良辰“嗯”了一聲,也不多說,照霍子安原先吩咐的,把低溫煮好了八分的羊排,放到碳爐上炙烤出焦香的紋路,霎時間肉香氣彌漫了整個廚房。
霍子安心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