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老人的住宅位于一間廉租房的第三層的某個單位,一眼望去大約只有五十平方,對于一個獨居老人而言着實足夠,所有家具已經非常陳舊,卻保養得完好無損,餐桌的中央放着一個花瓶,插着幾枝怒放的百合花,沙發撲滿坐墊,旁邊是一個二十九寸的電視,電視下面是一個黑色櫃子,擺放着報紙一類的物品。電視旁邊是一條走廊,狹窄的走廊右邊是廚房和洗手間,左邊是兩個房間。
沒有多餘的裝飾,房子收拾得井然有序,幹淨整齊,就連茶幾下面的地毯也是一塵不染。老人示意司徒楠和家惠坐下,自己走進廚房拿了三個杯子出來,倒入蘋果汁。
老人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雙手捧着玻璃杯,眼睛盯視司徒楠的臉,雙唇抿成一條線,像是陷入某種沉思。司徒楠同樣一言不發地凝視對方片刻,氣氛變得滞重,過了五分鐘,司徒楠啓口。
“我失憶了。”
這句話震動了周圍的空氣,老人的臉上閃過詫異的神情,但瞬間平複下來,喝了一口蘋果汁,将杯子放在茶幾,雙手在胸前十指交叉。
“因為車禍。”司徒楠繼續道,“不過不是永久性失憶。”
“所以你要從我這裏知道你以前的事。”肯定的語氣。
司徒楠和家惠一致點頭。
老人輕嘆一聲,像是為司徒楠的遭遇感到不幸,随後緩緩道出司徒楠以前在孤兒院的事情。
那一天司徒楠被父母送到孤兒院的時候,只有三歲,父母哄騙司徒楠說因為要去遠方工作,不能帶上司徒楠,只能将其托付于孤兒院,并承諾一定會回來接回司徒楠,年幼的司徒楠全然百分之百地相信父母的話,根本沒想過與父母從此一別便是永別。
每一個月的最後一天司徒楠都會問院長,父母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回來,而院長每次的回答都一成不變——待到十八歲的時候。于是司徒楠将所有的希望傾注在十八歲,想再次見到父母,想知道父母在遠方工作得如何、生活得如何,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多了弟弟或者妹妹,想着關于父母的一切。
沒想到八歲的時候,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來到孤兒院,将司徒楠領養,院長萬分不願意将司徒楠被別人帶走,她想撫養這個聰明乖巧的女孩長大成人,她已經将其看作半個女兒,可那個時候孤兒院遇到資金問題,急需得到一筆資金來維持孤兒院的經營,那個男人知道孤兒院的情況,開出了一張令院長意想不到的支票,這筆錢不僅能讓孤兒院度過資金的難關,還能讓孤兒院進行擴建和裝修,改善孤兒院的環境。
院長只能舍棄司徒楠,接過了男人遞過來的支票,作為交換條件司徒楠跟随了這個男人。八歲的司徒楠比一般的同年齡小孩成熟得多,大致理解了這筆交易的含義,沒有責怪和埋怨院長,就像平常一樣院長吩咐她做什麽她都會聽話地乖乖去做,這次同樣地乖乖跟随這個男人。事後院長來到這個男人的家探望司徒楠,得知司徒楠在新的住處生活得非常幸福,臉色和身體比在孤兒院的時候健康得多。
男人是一個三十歲的獨居人士,有一個已離異的前妻和一個跟司徒楠相同年齡的兒子,孩子跟随母親生活,男人只負責每個月的贍養費。由于妻子的問題,男人一年到頭只能見上兒子一面。
男人将司徒楠視如己出,于是司徒楠一夜之間由一個平凡的孤兒變成一顆掌上明珠,生活環境和物質條件與以往大徑相庭,男人會滿足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不過司徒楠始終保持一顆平常心,生活的轉變沒有令她的心境發生變化,她依舊每天過着平淡的生活。
十六歲那一年,司徒楠來到孤兒院探望院長,得知當年父母抛棄自己的原因,其實随着年齡的增長,司徒楠早已知曉父母永遠不會回來,當年的承諾不過是一個哄騙小孩的假象,如今司徒楠長大了,假象也随之破滅了。
Advertisement
不過事情的真相令司徒楠委實詫異不已,原來那對将她抛棄在孤兒院的父母并不是親生父母,而是一對領養她的夫婦,這對夫婦在家門前發現一個女嬰。當時他們已結婚六年,還沒能得到一個孩子,于是這對夫婦将這個女嬰抱回家撫養,私心的作祟使他們沒有打聽這位女嬰的身份,沒有尋找其生身父母。
不料三年過去,女人懷孕,夫婦驚喜不已,但問題緊接而來,經濟條件不允許他們同時撫養兩個小孩,這對夫婦只好将司徒楠送到孤兒院,從此沒有再回來看過司徒楠一眼。
十六歲的司徒楠聽到這個消息無疑晴天霹靂,大腦一片空白,體內的一切統統被掏空,喪失了所有感官,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整個人如一個沒有靈魂的木乃伊般行屍走肉,悲傷、凄涼、無奈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當時的心情,司徒楠只覺得自己突然被抛在萬丈高空,然後忽然狠狠地跌倒黑暗的深淵。
院長十分清楚這個消息對司徒楠而言意味着什麽,往下的每一日她都會前往司徒楠的家,和男人一起陪伴司徒楠,他們生怕司徒楠會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段期間司徒楠沒有跟身邊的一個人說話,即使是男人和院長,司徒楠始終保持緘口不語的狀态,每天如機器人般起床、洗漱、穿衣服、吃飯、發呆、洗澡、睡覺,連學校都不去,只是每天呆在自己的房間,房門鎖上,任由院長和男人如何拍打都不開門。
院長和男人自是萬分焦急,害怕司徒楠長時間沉浸在這個陰影而導致心理扭曲,于是打算請來著名的心理醫生來開導司徒楠,不料司徒楠堅決反對,為了不讓司徒楠受到更大的刺激,倆人只好順着司徒楠的意,最終沒有請來心理醫生。
司徒楠倒沒有做一些令倆人提心吊膽的事情,只是如一個機器人版機械地完成日常生活的步驟,嘴唇至始至終緊閉不言,眼神空洞,失去了往日的靈氣和光彩,臉色蒼白,臉頰消瘦,眼皮下方浮現淺淺的黑眼圈,可身體狀況倒沒有發生稱得上問題的問題。男人對此十分心疼,可又無可奈何,司徒楠不接受自己提供的一切幫助,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自己視如己出的女孩像一個死屍般生活。
司徒楠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坐在床邊,任由思緒飛到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體內的空白吞噬她的內髒,說不清楚的情緒交織一起,如一個個無形的尖錐利器刺痛她每一條神經、每一條細胞,胸口被黑乎乎的、厚重的塊狀物堵得無法呼吸,皮膚無法感知溫度,四周的空氣變得稀薄,身體與意識分離,連自己這一自身的存在都無法準确地把握,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可回過神來發現血液依然在流動,心髒依然有規律地跳動,身體依然保持活人的溫度。
大約過了四個月的時間,司徒楠的情況終于有所好轉,這讓院長和男人都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不過依舊擔心,司徒楠的眼神恢複了些許靈氣,倆人的問話會給予回應,只是由于長時間不出聲而使聲音變得幹澀沙啞,臉色漸漸有了紅潤,體重逐步回到了健康時的水平,也回到了學校。
又過了兩個月,司徒楠終于恢複了以往的狀态,這讓男人和院長才完全放下了肩上的重擔,經過這件事後,男人比平時更加疼愛司徒楠,對其無微不至,堪稱一個模範的親生父親,有時司徒楠不禁想要是這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該多好,可現實終究是現實,不容許她擅自塗改。
二十歲的時候,男人的兒子驀地回到男人身邊,挂着照顧父親的名義實質上觊觎父親萬貫的財産,并對司徒楠抱有厭惡和蔑視的态度,司徒楠自然明白對方于自己态度惡劣的原因。
實際上,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拿這個男人的一分錢,畢竟她與這個男人不存在一丁點的血管關系,理應不該得到他的財産,何況男人膝下還有一個親生兒子,她作為一個外人與親生兒子争奪財産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因此司徒楠提出了主動離開男人的要求,不理會男人萬般懇求和不舍,她還是執意地離開男人,并非常感激這十二年來男人對自己的照顧,實在無以回報。
這件事是司徒楠離開男人之後告訴院長,在她看來,院長是她的半個親人,是她除了男人之外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但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在離開男人三個月之後,司徒楠逐漸發現自己對男人産生了異樣的情愫,這十二年來的感情種子一直埋在司徒楠連自己都看不見的角落,如今它在司徒楠意料之外的情況下地發芽開花。
司徒楠打算硬生生地斬斷這份情愫,她已經離開了男人,并且決定不再與男人有任何聯系,而心底的情感強烈得出乎她的想象,如勢不可擋的烈火燃燒了她的理智。她想起了和男人在一起的時光,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男人對她所說的每一句話、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清晰完整地附着于她的腦際,每一個回憶的細節都歷歷在目。
也許這只是青春期荷爾蒙分泌導致的情況,可待她靜下心來思考這一問題,她發現這無關青春期荷爾蒙分泌,而是屬于真真正正的愛情。司徒楠告訴了院長這份心情,她不知所措,不清楚該如何面對這份她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感情。
院長告訴司徒楠只需跟随自己的內心,無需思考太多,趁一切還能挽回的時候就要抓緊機會,很多人都會在不及時把握機會的情況下後悔一生,如果不想後悔,那麽就必須馬上行動。
司徒楠花了兩天的時間思索院長的話,決定聽從自己的內心呼喚,她不想錯過機會,不想後悔,不想無法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即使他的年輕足以當自己的父親。在司徒楠看來,愛情無關年齡,法律沒有規定一個二十歲的女人不能與一個四十二歲的男人在一起。
于是司徒楠二話不說地回到以前的家,卻發現房子已經出租了給別人兩個多月,司徒楠向四處打聽男人的下落,只知道男人去了國外,具體哪個一個國家便不得而知,這是司徒楠唯一得知男人的情況。
感情破滅的司徒楠固然又消極了一段時間,不過比幾年前聽到父母真相所用的時間要少,經過反複的深思,司徒楠決定放下這段未能結果的感情,她不能讓自己沉浸在一段失敗的感情,畢竟生活還是要繼續,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大學畢業後,司徒楠收拾行李與院長道別,離開了定州,前往了定安,和其他年輕人一樣開始了在首都打拼的生涯。開始的半年每個月都保持與院長通信來往,後來工作任務愈來愈忙碌及工作時間愈來愈長,院長每個月的來信司徒楠都來不及拆封便放在專擺信件的抽屜,休息的時候司徒楠全然沒有心思寫回信,工作帶來的疲勞使她無法提起筆,甚至連讀信的欲望也随之減淡。
院長知道這種情況後,也沒有對司徒楠有過一句抱怨,寄出去的信件由每個月一封變成每三個月一封,然後變成半年一封,最終不再寄出,倆人的聯系徹底宣告斷開。
在司徒楠最後一封回信裏面提到自己将會在定安買一間房子,具體要在哪條街買則還沒決定,并且提到自己一直以來還是單身,沒有交過男朋友,生理的解決基本都是在酒吧找一個自己素不相識但絕對安全的陌生男子在自己家(有時在對方的家)或者在賓館睡上一晚,此後不再來往,不過她提到自己并不是一個□□特別厲害的女人,基本兩三月解決需求一次。
院長像是說累了,将杯裏的蘋果汁喝完,視線落在司徒楠的臉上,似乎要将對方的變化全部觀察一遍。
司徒楠将院長的每一句話都牢牢地記住,心裏生出一股溫暖之情,司徒楠不由握住了對方的手,皮膚粗糙卻給予了司徒楠數不清溫情的手,司徒楠的眼眶慢慢地泛紅,語言無法化為具體的聲音脫口而出,內心百感交集,最後只道了一句“謝謝你,院長。”
“不用謝。”院長兩只手握住司徒楠的手,“這些都是你應該知道的。”
過了一會,院長告訴對方明天自己将飛往國外,飛往一個她在年輕時期一直憧憬并希望在那裏養老的國家,雖然這些年來一直靠着養老金度日,但省吃儉用下還是有了一筆有一定數目的金額,她打算剩下的日子則在那裏度過,定州已經沒有能讓她留戀的地方,今天來到孤兒院做最後一次懷念,然後過上一個清淨的、沒有人來打擾、也不希望與他人有聯系的生活,真真切切的獨居生活,孑然一身。
“我的孩子,別露出這副難過的表情,沒有什麽能比今天遇到你更加令人感到幸福了。”老人伸出一只手撫摸司徒楠的臉,用拇指拭去司徒楠眼眶的淚珠,“讓我們在這裏愉快地告別吧。”
司徒楠抱住了對方,眼淚順着臉頰滴到對方的肩上,随後道了一句“保重”。與家惠一同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