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家惠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司徒楠仍然保持半個小時前她走進浴室的姿勢,身體紋絲不動,視線盯住空氣的某一點,整個人如一個雕像,家惠懷疑對方是否被抽去了靈魂。

将衣服放進洗衣機,折回對方身邊,司徒楠全然沒有注意旁邊的家惠,全然沉浸在個人思緒之中。家惠輕撫對方的背部,然後把手搭在對方的手上,試圖打破滞重的氣氛。

“如果你想發洩情緒的話,請不要介意。”家惠道,“盡管發洩好了,我在這裏陪着你喲,司徒。”

家惠的聲音終于稍微震動了對方的耳膜,司徒楠轉過臉望向家惠,臉上沒有堪稱表情的表情,家惠一時無法接受對方這副模樣,這根本不是司徒楠應該擁有的樣子,苦澀在內心蔓延開來,難受主導感覺,家惠甚少有不知所措的情況,可面對這樣的司徒楠,家惠的确素手無策,一般的安慰話語恐怕是無法化解司徒楠心中的郁結。

驀然,司徒楠把頭挨在家惠的胸膛,整個人縮在家惠的懷裏,如一個剛出生的小動物尋找母親的庇護,家惠先是呆愣地瞧着這副光景,幾秒後反應過來,一手環住對方的背,另一首輕撫對方的發絲。

沉默持續良久。

“我是一個棄嬰。”司徒楠終于打破了緘默,聲音不像往日的聲音,語氣包含無限的凄涼。

家惠默不作聲。

“我以為我可以坦然地接受失憶前所發生的的一切,因為我已經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不過我失敗了。”司徒楠繼續道,“我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即使我已經是一個三十六歲的成年人。”

司徒楠的身世讓家惠的心一剜一剜地疼,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對方所受的痛苦,事實超出了她的想象範圍,一切都顯得如此不自然如此違和,就像晚禮服配上登山運動鞋,家惠什麽話都說不出口,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給予司徒楠無聲的安慰。

“我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有很多父母都像我的生身父母一樣,會出于某種原因将自己的孩子扔在別人家門口,但我想應該不是的。”司徒楠道,“我的父母是一個典型的例外,我不清楚他們出于什麽苦衷或者其他原因而把我遺棄,但我認為。。。”司徒楠的語氣帶上了哭腔,“我認為作為父母,首要的條件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抛棄和放棄孩子,無論出于何種原因還是陷入哪種困境,這一點是必須要遵守的。”

司徒楠哽咽的話語使家惠的心疼更上一層。

“如果他們生我的時候就打算要遺棄我的話,倒不如在生我之前就剝奪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權利。”司徒楠的眼淚沾濕了家惠的衣服,家惠的胸口一陣冰涼感,可她絲毫不介意。

“我現在已經說不清楚我是什麽心情了。”司徒楠吸了一下鼻子,“不過我相信我可以挺過來的,既然失憶前的我都挺過這一關,沒有理由失憶後的我做不到。”

“嘿,司徒。”家惠雙手擡起對方的臉龐,用拇指擦去臉上的淚痕,鄭重地道,“如果你有困難的話,可以随時叫我,我會随傳随到的。”

司徒楠注視對方片刻,家惠給她帶來了莫大的溫煦與安慰,再次埋在對方的胸口,雙手圈住對方的腰身,感受家惠柔軟豐滿的胸脯所帶來的無盡的溫暖,心中的郁結慢慢揭開,壓抑感消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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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段時間,我就可以恢複平常的狀态。”司徒楠道。

家惠順着對方的頭發,下巴抵在司徒楠的頭頂,洗發水的清香撲鼻而來。她從來沒有試過與女性有如此親密的舉動,在她看來這是一種稍有違和的行為,加上本人不太喜歡與同性有過多的肢體接觸。可與司徒楠在一起的話這種感覺則沓無蹤影,仿佛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一股無可名狀的莫名其妙的感覺注入家惠的內心,似乎是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地前行然後終于達到了豁然開朗的盡頭,以前和男友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曾有過這般感覺,但這次似乎與之前有所不同,有微妙的地反發生改變,家惠不清楚那種改變意味着什麽,但能确定某種情況正在變化。

思緒飄到了定安的男友身上,他們從前沒有試過這種冷戰的情況,一直都和和氣氣、相安無事地走過來,不知曉這種突如其來的嚴重僵硬的關系會給予男友什麽感受,對方會作出什麽反應,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分,往日的這個時間男友一般會在家裏玩電腦或者去酒吧,有時會上來家惠的家留宿一夜。

家惠突然想到一件事,會不會在此之前男友就已經背地裏和多名女性發生性關系,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這個想法令家惠的心頓時涼透了半截,甩去這個念頭,她不相信這個将來和自己步入婚禮禮堂的人會作出這番舉動,以多年相處的經驗和對方的性格,她相信男友絕對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一起都是她自己在胡思亂想罷了。

真是夠了!自己竟然在這種時候想這種無厘頭的事情!

手機發出震動,是男友的來電顯示,家惠拿起手機,在屏幕上的“接受”和“拒絕”之間猶豫片刻,最後按下“拒絕”,她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拒絕對方的來電了,眼下她還沒有心思與對方聊天。

“還不打算接電話嗎?”司徒楠問。

“還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家惠冷淡地道。

司徒楠輕笑一聲,閉上眼睛,不一會兒,發出均勻淺薄的呼吸聲。

家惠像上次那樣打橫抱起司徒楠,将其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道了一聲“晚安”,折回自己的房間。

接下來的日子與平常沒有太大區別,家惠每天盡量讓司徒楠開心起來,包攬了早飯、家務等一切家庭任務,雖然幹得不怎麽樣,烤土司的時候會把吐司烤焦,煎牛排的時候開得火太大,在水果上加的沙拉醬過多,廚具和餐具簡直擺放得亂七八糟,幾乎每次都要重新再放一遍,但這一切可卻被司徒楠一一收在眼底,原先暗淡無神的眼眸也逐漸恢複了神采與靈氣,臉上也染回了溫和的笑容。

司徒楠頭一次覺得自己被別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呵護,就算以前她曾被自己喜歡的男人當成掌上明珠,那也是失憶以前的事,她無法找到當年的感覺,而如今她正被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且只認識了三個星期的女人無比溫柔地對待,對方竭盡全力打起司徒楠的精神,盡量不讓司徒楠觸碰悲傷的回憶,有時做一些令司徒楠發笑的事情,司徒楠懷疑對方可能是故意惹自己發笑。

但無論如何,司徒楠正在享受家惠帶來的溫情,令人惬意的溫情,它逐漸掃去了司徒楠內心的憂愁和悲涼,往裏面倒入司徒楠還未體驗過或者可能已經體驗過的情緒,司徒楠不知該如何形容這份心情,她只是覺得自己似乎站在雲端,舉目四看皆是晴朗的天空與雪白的雲絮,沒有烏雲沒有暴風雨。毋庸置疑,她對這個年輕人懷有程度非常深的好感。

正在化妝的家惠突然聽到客廳傳來物品掉到地面的聲音,立即奔出房間,只見司徒楠呆呆地站在書櫃面前,腳邊是一本攤開的書,看來是這本書跌到地面。

走到對方身邊,“怎麽了?”

“我。。。”司徒楠艱難地啓口,“我終于想起。。。這次來定州的目的了。”

家惠等待對方接着說下去。

“那個男人死了。”司徒楠一字一句道,“他葬在第八號街的公共墓地裏。”

氣氛頓時變得凝重,沉滞的粒子漂浮在倆人身邊,家惠驚訝地瞪大雙眼,久久不能出聲,少卿,倆人恢複過來,家惠拾起地上的書放回原位。

“所以你現在打算去那個公共墓地?”家惠問。

司徒楠點頭,“因為我來定州的目的就是去他的墓地。而且我還記起了我出事故導致失憶的原因。”

家惠屏息斂氣地傾聽下去。

“我之前一直雇傭私家偵探打探他的消息,因為我發現原來自己根本放不下這段感情,所以我想知道他的情況,但所得的消息一直寥寥無幾,都不是什麽稱得上重要的消息,後來我在開車的過程中,我得知了他在一個多星期前逝世,按照他生前的意願,葬在了定州第八號街的墓地,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一時失控,撞上了路邊的樹木。”

家惠忽然感到心裏酸酸的,尤其聽到司徒楠說她根本忘記不了那個男人的時候,窒息感如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了家惠的心房,就好像平時看到男友與其他女生開玩笑,家惠被這種心情吓壞了,大幅度地搖頭,把頭甩得跟撥浪鼓似的,不停地告訴自己因為昨天睡得不夠好而産生出來的錯覺。

“家惠,你還好嗎?”家惠的動作讓司徒楠疑惑起來。

“司徒。”家惠咬着下唇,“你現在還喜歡那個男人?”

“啊,怎麽可能。”司徒楠以為家惠跟自己開玩笑,拍了拍家惠的肩膀,“我對他已經完完全全沒有感覺,清空為零,什麽感覺都沒有。”

“當真?”家惠半信半疑。

“當然是真的呀!”司徒楠笑了一會,“你喜歡開這種玩笑嗎?”

見司徒楠誤以為自己是在開玩笑,家惠也沒有拆穿,最重要的是司徒楠親口說的“完完全全沒有感覺,清空為零。”這句話成功地攆走方才籠罩內心的網,注入了名為愉悅和輕松的能量,喜悅掀起一層浪潮,淹沒了家惠的意識,就算與男友十年的交往中,她也從來沒體會過要令人窒息的喜悅。

司徒楠望着一臉傻笑的家惠,以為對方想到什麽開心的事情,便再次拍了拍對方的肩。

“出發吧。”

“啊?現在?”

“是的呀,家惠大小姐。”司徒楠用食指戳了戳對方的臉,“快點畫上你的眼線和塗上你的睫毛膏吧。”

家惠迅速奔回房間,快速地化好妝之後,拿起挎包随司徒楠出門。

來到第八號街的公共墓地,墓地不大,所有的墓十分整齊地排成一列,不偏不移,大部分的墓都擺放了鮮花,有一些則非常冷清,周圍向管理人詢問了男人的墓地,管理人是一個年過五十的男人,挺着一個大肚子,眉毛發白,下颚留着尖尖的胡須,态度非常和善親切,帶領司徒楠和家惠來到男人所葬的地方。

男人的墓地比一般的要大上一倍,打掃得非常整潔,墓碑貼着一張男人的彩色照,男人正面帶溫和的笑意,眼睛直勾勾地朝司徒楠這邊看,這應該是男人五十歲的照片,周圍擺放大量怒放的鮮花,各種各樣的花,還有一瓶價格不菲的紅酒,司徒楠記得男人生前非常喜愛收藏紅酒。

“有錢人家啊。”管理人扯着粗大的嗓子道,“這裏沒有一座墓像它這般氣派,還送酒吶!老子都沒喝過這種名酒。”

司徒楠向對方道謝過後,管理人便離去。

司徒楠将帶來的鮮花放在其他的鮮花旁邊,她還特意買了一瓶男人生前最愛喝的紅酒,司徒楠同樣把紅酒放在鮮花的旁邊,然後蹲下身子,視線直向對方的照片。

沒有想到與對方重遇是在這種情況下,十六年的闊別,如今已是一人一鬼,司徒楠不由感慨世事無常,如果當年自己沒有執意離開男人身邊,那麽她現在會如何呢?司徒楠笑着搖搖頭,不再思考這個幼稚的問題,過去的已成過去,沒有追究的必要。

面對已駕鶴歸西的男人,如今的司徒楠倒沒有感到多大的傷悲,十分坦然地接納這一事實,如自己所言,她現在已經對這個男人失去了所有感覺,心裏不會再為這個男人産生一絲漣漪,這樣想未免過于無情,到底是自己初戀對象,且還将自己撫養長大了,給予了父親般的關懷與愛護,可失憶後的環境變換和時間的沖洗磨去了司徒楠對此人的感情。準确地說,司徒楠現在有了更為重要的人需要珍惜。

司徒楠笑道:“你現在只需顧着好好品嘗給你帶來的酒即可。”

司徒楠站起身,望了一眼家惠,發現家惠的目光片刻不曾移開過自己身上。

“最後一此見面。”司徒楠道。

家惠點頭,“他現在肯定過得很逍遙。”

“我也這樣認為。”

“你真的沒事了嗎?”

“我可是從來沒有騙過你喲。”司徒楠道。

倆人離開墓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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