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宋國主君宮殿,錾金殿門被推開,殿外風吹而過,窸窸窣窣地,很快就将零散銅臺燈燭吹滅。
宋國國君幾乎癱坐在地上,長袖寬衣撞到桌案,案上書簡熏爐掉落一地,他強忍着巨大恐懼,震驚吼道:“太子顧!你這是何意!”
宮人早已散去,無人點燭,清冷的白色月光穿過殿門,照在太子顧那張堪稱昳麗的面龐上,他半垂眼簾,手舉薄劍。
血滴猶如斷線珠子一般,順着寒光劍身滑落,滴到攤開的書簡上,沾濕上面的文字。
宋國國君并不知道,太子顧劍上染的是何人之血。他猜,也許是攔截太子顧的宋宮侍衛身上的血。
畢竟太子顧如此闖入,肯定被侍衛當成了刺客。
但······
宋國國君心中驚慌,太子顧為何來到他這裏,他不是在驿館待的好好的嗎?
宋國國君今晚又收到了大臣的谏言,問他到底何時才立儲君。一想到自家的那群公子們,宋國國君就頭疼,頓時沒了歇在後宮中的心思,這才一個人坐在殿中惆悵,惆悵來惆悵去,就是想不出到底要立哪位公子為儲君。
公子們各有長處,各有短處,若說誰适合吧,誰也不适合,若說都不适合吧,倒也不盡然。
就在宋國國君坐在殿內,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盯着書簡上的谏言時,殿門突然被推開,接着一個他想也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居然是周太子姬顧!
宋國國君被這架勢吓得懵住,癱坐在地上,姬顧冷淡瞥他,将劍上的血甩掉,接着對宋君只道一個詞:“國玺。”
宋國國君抹了把被甩到臉上的血,表情憋屈極了,說出的話有些破音:“國玺?太子顧夜闖宋國宮殿,來搶我宋國國玺?”
聞言,姬顧動作頓了頓,宋國國君覺得,方才他話音剛落,太子顧身上便閃過強烈的殺意。
咽了一口口水,宋國國君立馬放低姿态:“太子顧到來,臣萬分惶恐,不知太子顧所為、所為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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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顧從袖中拿出竹簡,扔給他。
宋國國君爬起身,懷着滿肚子的疑惑,将其打開,接着月光查看。
姬顧靜靜看着他,給予其無端的壓迫感,宋國國君只覺脖頸發涼,匆匆忙忙把竹簡上的內容看完。
看完後,他不可置信,竟然忘了太子顧正在看他,下意識不滿大喊:“這是要置我們宋國于不義!”
太子顧給他的是來自燕國的合約書,說燕國願用三座城池換取宋國的沉默。燕國謀劃,意欲在祭祀大典上刺殺虞王!
燕國希望宋國能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其行個方便。
宋國國君怎麽可能同意這樣的合約,祭祀大典是什麽,是各國諸侯前來,放下龃龉,共同祭天祭地,齊祝社稷,燕爾天子。
宋國國君心知肚明,這祭祀大典不過是粉飾太平,是讓周天子看的作秀,往年祭祀大典都是由周天子親自主持,周天子親自到場監督。
雖然這次周王室只派了太子顧,但如今局勢混亂,王室百忙之中,還不忘祭祀大典,仍然表明,周天子還在乎着祭祀大典,想從祭祀大典上看到諸侯們和樂安定。
若宋國同意燕國的合約,讓燕國在祭祀大典上派出刺客去刺殺虞王,豈不是荒唐!
宋國不能承擔周天子的怒氣。
宋國國君立馬在心中否決此合約,他緊緊握着手中竹簡,面露悲憤。
姬顧掀了一下眼皮,語氣微涼:“你不願?”
清冷的月光鍍在他身上,将其映襯的冰冷又無情。
太子顧,為何要讓宋國同意燕國的合約,天子不會震怒嗎?
宋國國君突然意識到,這位太子顧,并非他印象中的那樣,高風亮節,對天子一片忠心。
然而接下來,姬顧的舉動又讓宋國國君有些摸不着頭腦了。太子顧讓他坐下,接着禮儀優雅,跽坐在他面前。
二人面對面,中間只隔了桌案,并無高低之分。
宋國國君頓時愣住,太子顧這架勢,竟然像是要和他平等談論。
他又看到太子顧從袖中拿出一卷帛書,将其放到桌上後,淡聲說:“你是臣子,王室有難,應當援助。”
王室有難,宋國答應燕國的合約就是援助了嗎?
聞言,宋國國君對太子顧的舉動更加摸不着頭腦,他下意識看向太子顧拿出來的那個帛書,看上面寫了什麽。
瞄到帛書上的玉印,宋國國君瞪大眼睛,居然是、是周王室的玉印,是天子玉玺!
他趕緊把帛書拿到手中,懷着謙卑和激動将其認真看完。
其上大意,莫過于天下混亂,諸侯割據,天子心憂無比,周天子想要匡扶正義,維持天下正道。故請宋國、燕國等國君,輔佐天子,除去虎狼之國虞國,以及打壓楚國、齊國等心思不正之國。
事成以後,擁有護駕之功的宋國等必有國土封賞。
而太子顧是周王室儲君,國君應無條件輔佐太子顧,以使社稷安穩。
同時,又隐晦提出,宋國國君監督太子顧,若太子顧行事不端,立刻禀報洛邑。
“這、”宋國國君有些激動,帛書上的玉印不似作假,何況,太子顧也犯不着用假的诏書,讓宋國監視他自己。
宋國國君沒想到,天子居然記得他,而且對他如此重視。
雖然宋國現在中立,和許國等直接附屬于周王室的國家不同。但宋國開國國君是周王室叔公,雖然明面上不提,宋國是一直忠于周王室的。
祭祀大典常于宋國舉行,便可看出其特殊之處。
現在時局動亂,周天子無暇顧及宋國,長時間冷落,宋國也開始糾結到底要不要脫離周王室。
但不管怎樣,宋國國君心裏對天子始終是敬畏的,現在天子認為宋國是正義之國,想要除的是虞國等國。
宋國只需要在祭祀大典悄悄為燕國刺客放行,別的什麽都不需要做,就能加封獲賞,同時還能表忠心,何樂而不為?
宋國國君緊緊握着周太子給他的密诏,表情變了又變,最後臉上狂喜藏也藏不住。
“如何?”姬顧眸色平靜。
“臣必不辱使命,不負天子期望。”
·
宋都商丘夜間森然,只有零散的士兵還在道路上巡查,鸮鳥拍打翅膀,驚動樹葉,發出咕咕鳴叫。
姬顧離開宋國宮殿,回到驿館。
遠遠就看到,驿館門前立着一穿灰色粗布衣衫的小厮,姬顧眸中閃過探究,接着徑直越過小厮。
“吱呀”一聲,小厮殷勤将驿館大門推開。
太子顧看也不看他,直接向裏走。
小厮見此,神色略微有些焦急,竟然出聲喊:“太子顧——”
“吱呀”一聲,看到姬顧回來,青禮将被小厮打開的驿館大門關上。
面貌嬌美的侍女,從小厮身旁走過,向太子顧屈膝行禮,“公子。”
太子顧這才扭頭,看向的卻是那粗布衣衫的小厮。
笑了一聲:“燕王?”
小厮立馬拱手行禮,神情稍微放松:“臣奉命而來。”
“奉命?”太子顧嗤笑出聲,清清冷冷地響在驿館院中。
接着勾了勾唇,一字一句,冷冷吐出:“爾等只能奉天子命,為燕王,怎敢稱奉命。”
小厮頓生寒意,撲通一聲,伏地向太子顧行大禮,哆哆嗦嗦,謙卑問:“臣與燕王知錯,臣等愚鈍,還請太子顧告知臣等,要在祭祀大典上如何做。”
太子顧從袖中拿出已經加蓋了宋國玉印的合約書簡,扔到小厮手邊。
“送給燕王,燕王看了便知。”
小厮吶吶,低頭稱是。
小厮離開後,如同解決了一件頗為頭疼的事,姬顧挑了挑眉,步伐有些放松。
青禮追上太子顧,搶在其進入內室歇息前,主動為其推開內室的門。
太子顧進入內室,青禮将一封帛紙信件從身上拿出,“公子,青鴦的信到了。”
青禮剛說完,一擡眼,便見男人修長白皙的手出現在自己眼前,青禮心頭跳動,微微怔愣,太子顧勾了勾指尖,卻說:“信。”
青禮這才收下胡思亂想,匆匆把信放到姬顧手中。
姬顧接過信,并沒有立即打開,先将其放在桌案,自己坐在席上。
青禮撥弄了一會兒燈油燭光,讓它們燃的更亮,随即走到太子顧身邊,習慣跽坐在其旁,低首乖巧開口:“青鴦在信中道,她在虞宮已經查清,原先的探子扈寄,前一段時間,在司刑處被燒死了。”
青禮是有些惋惜的,扈寄在虞宮潛伏多年,她也曾或多或少接觸過扈寄,還算是熟悉,沒想到就這麽死了。
姬顧垂下長睫,不知道聽還是沒有聽。
青禮抿了抿唇,猜到太子顧應該是想聽另一件事,心中糾結片刻,她慢慢道:“青鴦還說,她見到了翦美人。”
姬顧笑一聲,“是麽······”
語氣有些詭異,青禮一下子沉默,半晌後,才把未說出的話說了。
“青鴦要帶翦美人走,翦美人拒絕了。”
聞言,姬顧微挑長睫,帶了些笑音和好奇:“青鴦如何說?翦美人如何拒絕?”
青禮呼吸一滞,聽到太子顧用這樣輕松愉快地語氣,她心頭酸澀。最近,太子顧越來越在意那個翦美人了,剛開始明明只是探究······她和太子顧在宋國驿館等待祭祀大典開始的這段時間,太子顧一直在和洛邑那邊聯系。
青禮察覺到,自從收到某封信後,太子顧對翦美人的态度就變了。剛開始還會在青禮面前掩飾一二,裝作不在意翦美人,卻常常不經意打聽其情況。
後來問的多了,也不遮掩了,竟然還專門讓青鴦去虞宮監視翦美人,青鴦在虞宮中假扮楚國探子,也只是在監視翦美人順帶做的事。
青禮眸色暗了暗,青鴦的報告中有說,虞王會帶翦美人來祭祀大典。這樣下去,等到翦美人跟随虞王來宋國······太子顧真的遇到翦美人時,太子顧又會怎麽樣?
青禮根本想不明白,明明太子顧并不是沉迷女色的人,是沉穩無比之人,為何會對翦美人好奇?太子顧分明就沒有見過翦美人。
太子顧身邊的侍女,像她和青鴦,都是很漂亮的女子,但太子顧從來沒有對她們做出過界的事,太子顧一直視她們如尋常人甚至是小厮。
青禮在太子顧年少時便跟随他,知道太子顧自身容貌昳麗,因為受其苦惱,所以連帶着對世間美人都沒有普通人的寬容态度。
那翦美人······就算翦美人絕美,也······青禮想着,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是不是太子顧知道翦美人貌美,所以才對同樣皮囊優秀的翦美人産生了好奇?甚至是同病相憐?
青禮心中思緒翻湧,一會兒難過,一會兒迷茫一會兒釋然,面上卻始終笑着,輕輕對姬顧道:
“青鴦那小奴,居然以心慕翦美人要帶翦美人遠走高飛為理由,請求翦美人跟她離開。而翦美人被女子如此告白,自是被吓了一跳,直接拒絕了。”
青禮本來是調笑着說,甚至還想嗔罵幾句青鴦。卻兀地察覺到太子顧視線有些冷,她一頓,嘴巴張了張,喃喃補充:
“青鴦只是開玩笑,沒有公子的命令,她肯定不會擅自做主帶走翦美人。何況青鴦離開虞宮後還要去楚國,根本不可能帶上翦美人。所以,青鴦對翦美人說那樣的話,只是一時興起······”
姬顧敲了敲桌案,打斷她,“虞王對青鴦如何?”
青禮默然一瞬,老實回答:“并不熟悉。”
“但青鴦說過一段時間,骐候将軍就會帶着她去獻舞。以青鴦的姿色,肯定會讓虞王心動的······算算信件送往的時間,獻舞也就是這幾天了。”
太子顧淡淡“嗯”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青禮将所有的事彙報完畢,靜靜陪着太子顧坐在桌案旁。
不知過了多久,姬顧拿出了一個雕刻龍紋的漆黑盒子,青禮擡眸,看到他慢慢将盒子打開,裏面的東西暴露在空氣中,青禮頓時瞪大眼睛。
居然是玉玺!
玉玺的規制紋路和萬千光澤無比熟悉,是天子玉玺!
“公子、這······”青禮聲音發顫,擅自拿走傳國玉玺,即使是王室儲君,也難逃懲罰。
“天子如何?”姬顧看着玉玺,神色平靜,還拿在手中把玩片刻,似乎只是一個大不了的東西。
青禮垂下眸子,隐隐察覺到什麽,聲音顫抖更甚:“洛邑那邊來消息,道、道天子憂心成疾,已卧病在榻。”
“哦?那就是還不知道。”姬顧語氣輕松。
“老家夥還會說話嗎?”
“公子!”青禮驚呼出聲,太子顧怎麽敢這麽稱呼天子,若是被知道了······
太子顧靜靜看她一眼,勾起唇角,冷笑:“天子有何用,大周社稷已然傾倒。”
“青禮,你是忠于天子?”
“還是要忠于我?”
青禮只覺心驚肉跳,她自是,她自是忠于太子顧。
“婢子誓死跟随太子顧。”
姬顧半垂眼簾,淡淡道:“傳令給洛邑,封鎖消息,讓天子······好好歇息罷。”
心中卻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時期,在吳國翦氏的別院中,看到的那個小姑娘。粉雕玉琢,眉眼精致不似凡人。
表妹······
若是我把天子殺了,你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