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北有高樓(二)
自那晚長聊之後,淮南再也沒辦法坦然地去面對聶茶,說話行事間都難免會有些拘謹,與她素日高冷的模樣截然不同。
聶茶只當他是被自己所說的事情給吓到了,需要一段時間緩解一下,所以倒也沒放在心上。
輾轉許久,兩人終于來到了西境,又費了一番折騰,見到了熙陽長公主。
在這之前,聶茶曾不止一次地想過熙陽長公主會是什麽模樣,卻沒想到她看起來會是這麽弱不禁風,不由得讓人懷疑她是怎麽在這邊關的風沙中生活了這許多年的。
“莫知讓你們來的?”熙陽将目光放到了聶茶身上,若有所思地笑了,“你這模樣,可真是像極了當初的平陰夫人。”
聶茶與淮南并未挑明自己的身份,誰料還是被熙陽一眼看出來了,聶茶揉了揉自己的臉,無奈地笑道:“沈相當初也是這麽說的,您也認得我娘嗎?”
“參與過當年那一戰的,有誰會不認得平陰夫人呢?”熙陽請人看了茶,垂眸掩去了眼中失望的神色,擡眼看向淮南,“這位可是宣将軍?”
淮南颔首:“是。”
“先前莫知傳消息回來,說是你南下的這一路上都在被人追殺,問我那些人可是我派去的……”熙陽忍不住搖頭笑了,“雖說莫知應當已經替我辯解過,但我還是得親口說一句,那事的确不是我做的。我拉攏你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殺你?”
這位熙陽長公主實在是坦誠,淮南沉默片刻,開口道:“我明白。”
“長公主,我們來時曾聽沈相說……”聶茶猶豫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熙陽竟似猜出來她要問什麽一樣:“我與蕭肆有當年的糾葛在其中,你們是平白被牽扯進來的,只要你們安心在西境呆着,我必定能護你們周全。旁的事情,你等莫知回來,再親自問她吧。”
她已經将話說到這份上,聶茶沒法子,只能聽從了。
熙陽長公主派人給她們安排了住處,還準許她們在西境中随意通行,只是不能越過邊境。聶茶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只能每日跟在淮南身邊,等着沈莫知回來。
西境有一佛塔,據傳塔頂供奉着舍利子,聶茶聽聞這一消息後,便拉着淮南随自己一道前去看看。
侍衛早就得了熙陽長公主的命令,故而不曾攔她們,很痛快地放了行。
塔內燃着蠟燭,但仍舊有些黑漆漆的,聶茶攥着淮南的衣袖,向上走去。等到了塔頂,卻發現上面并沒有什麽舍利子,只是放着一顆夜明珠罷了,幽幽的光将這裏襯得有些陰森。
聶茶嘆了口氣,有些失望。
“平陰夫人?”角落處突然傳出個聲音,将聶茶吓得後退了幾步,扶着淮南才站穩了些。
淮南側身将聶茶擋在身後,低聲問道:“誰?”
角落處那人緩緩地走了出來,竟是一白眉老僧,他眯着眼盯着聶茶看了看,複又嘆了口氣:“我老眼昏花,竟連故人都認錯了。”
聶茶早就忘了自己娘親究竟長什麽模樣,可這些人一個個地都說她與平陰夫人相像,不由得問道:“你認識我娘?”
“你娘?”那老僧幽幽地嘆道,“一轉眼,竟也這麽多年過去了,平陰的女兒都長這麽大了……我問你,你娘現在在何處?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聶茶答道:“我娘十幾年前就仙去了,在平壤之戰中。”
老僧一怔,片刻後竟笑了出來:“平陰啊平陰,你聰明一世,最後竟落得這樣的下場。我早就勸過你,不要去插手那些肮髒的政事,你偏不聽……”
聶茶心中一驚,先前沈莫知就曾經提過她母親的死亡另有原因,只是還未來得及與她說,她忍不住又問道:“你為何如此說?”
“這麽多些年,你竟絲毫不知?”老僧看着聶茶搖了搖,神情竟是跟沈莫知如出一轍的恨鐵不成鋼,他嘆道,“不過你娘去得早,許多事情都沒來及告訴你,那我便告訴你吧。”
淮南覺着她聶茶仿佛有些發抖,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當年沈莫知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弄出了瀚州之戰,将蒼梧攪得不得安寧。平陰是沈莫知的師妹,只是未曾出世,但見到天下大亂于心不忍,故而游說三國結成聯盟共同逼退西涼。”
淮南道:“此事天下皆知。”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後來這四國聚在一處,立下了個契約,喚作檀瀚之盟。”老僧緩緩說道,“四國帝王歃血為盟,擔保兩代之內不會再挑起戰争,故而當初在誓約之上留名的除卻帝王,還有原定繼位的太子或者皇太女。”
淮南道:“也就是說,當初在檀瀚之盟上留名的,是熙陽長公主?”
“盟約在平陰手上,我曾看過一眼,東羌先帝名下的,的确是熙陽。”老僧嘆道,“從蕭肆将熙陽長公主困于西境開始,我就知道他不會放過平陰的,所以勸平陰帶着盟約離開東羌,誰料她竟沒聽……”
聶茶反手握住了淮南,一字一句地說:“因為若我娘将檀瀚之盟拿出來,就能證明先帝屬意的繼承人,其實是熙陽長公主,而他是篡位。”
“正是如此。”老僧露出個憐憫的神情,“我早就說過,想要靠着一紙盟約去約束着他們,還不如做夢來得快些,而且持着盟約的人必定會惹來災禍,可平陰偏偏不信。不,她那樣的人怎麽會不明白這件事情的危險呢,只是她偏要去試一試,倒惹來這樣的災禍。”
這些年來,聶茶一直以為自己母親是同父親一起死在戰場之上,卻不曾想過,背後竟有這樣的事情。
淮南沉默片刻,而後道:“平陰夫人死後,四國皆默認了檀瀚之盟作廢,幹戈再起,她所做的籌謀盡數白費了。”
“天下大勢本就如此,想要用一紙盟約使得天下太平近百年,那才是癡人說夢。”老僧搖了搖頭。
聶茶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裏,站了許久,最後緩緩地問道:“我娘不會讓檀瀚之盟全部托在自己身上的,那樣的風險太大了。”
“你能想到此處,倒也不算笨。”老僧說道,“當初檀瀚之盟,四國之中各出一人,掌握了四枚烙印,任何一枚烙印都可以從機關中取出檀瀚之盟。”
“那為何我娘死後,檀瀚之盟便作廢了?”聶茶不解地問道。
老僧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倒是淮南反應了過來,問道:“剩下的那三人也如同平陰夫人一樣,被殺了嗎?”
“我不問世事,但猜也猜得到了。”老僧的笑容裏有些凄涼,“平陰以為她是在救天下人,可四國的皇帝可不曾想過百姓将士的性命,他們要的從來都是一統蒼梧。”
聶茶突然想起來先前沈莫知所說的話,不自覺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肩。
“我早就告訴過平陰,那盟約不過是粉飾太平,做不得數的。可她偏不信,還要同我打這個賭。”老僧長嘆了口氣:“只是可惜,她看不到賭局的結果了。”
“我娘的确算錯了,她從一開始就不該輕信了人心。”聶茶輕聲道,“但她卻還沒輸,若我沒猜錯的話,她将自己那枚烙印留給了我。”
老僧的臉上出現些錯愕,沉默片刻後說道:“若此事一旦傳出去,你必定會招來四國的追殺,會想要護着你的只有熙陽了,因為她想要你去取出檀瀚之盟,名正言順地取回帝位。”
“先前我不知道沈相為何讓我來西境,現下算是明白了。”聶茶沖着老僧行了一禮,“多謝大師将舊事告知于我。”
老僧定定地看着她:“你待如何?”
聶茶抿了抿唇:“取出檀瀚之盟,公之于天下。”
“如此也好,熙陽必定會護着你的。”老僧道。
“我不是為了尋求熙陽長公主的庇護,只是覺着,既然當年他們簽下了那紙盟約,那就該踐行。”聶茶一向溫和的臉上多了股堅定,“當年我娘顧忌着許多事情,需要平衡四方,不得不将這紙封存起來。可如今不同,我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紙盟約。既然暗地裏的脅迫他們不肯接受,那我就要明着脅迫他們。”
老僧看着她這模樣,良久後笑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這模樣,與當年的平陰夫人愈發地像了。當年我攔不住平陰,如今想來也攔不住你……”
聶茶勉強笑了笑:“我自有分寸,當年您與我娘的賭局還未完,請您拭目以待吧。”
說完,她就轉身下了佛塔,雖然四周仍舊是昏昏暗暗的,但她卻并沒有再牽着淮南的衣袖。明明只是聽人講了一段當年的舊事,聶茶卻覺着自己從中汲取了許多力量,不管前路有多坎坷,都能夠支撐着她走下去。
這些年來,她都快忘了自己母親是什麽模樣,只知道世人對她贊不絕口。如今聽了旁人的描述,她才覺着自己仿佛隔着漫長的時間洪流,窺見了自己母親當年的萬千風華。
能夠在諸國戰争中站出來,以一己之力使得平息混戰,使四國帝王不得不簽下檀瀚之盟,需要怎樣一種能力和氣魄?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算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要為天下百姓換來安穩的生活,這樣算是傻還是無畏?
時至如今,聶茶終于理解了為何沈莫知看着自己會是那麽恨鐵不成鋼,相比于她的母親,她現在這模樣的确不太像樣。
“您将未完成的事情托付給我了……”聶茶按了按自己的肩,在心中道,“母親,您認為我能做到哪種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