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娘,沒有東西落下了。”無涯挎上最後一個包袱,走到了張若菡的身旁。

“走罷。”張若菡跨出了西院的院門,無涯跟着出門,最後掃視了一圈這個居住了大半年的院子,帶上了院門。

張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淺青色的窄袖交領右衽服,外披白裘氅,長發束起,戴帷帽,垂紗遮面。這一身打扮,似是要出遠門。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過屋舍,不多時,眼前敞闊起來,可見慈恩寺最西側的側道,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東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裏。

“千鶴,走罷。”主仆倆路過她身旁時,無涯招呼道。實際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鶴的嗅覺和聽覺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視,早已知曉她們來了。尤其是張若菡身上那若有似無的淡淡冷香,極具代表性,她絕不會認錯。

一主二仆沿着西側道向北行了幾射遠,慈恩西側門已經出現在了眼前。出了門,門外停了一車兩馬,另有一位男性仆從正等在門外。見張若菡出來了,連忙上前見禮:

“仆兒張易,請三少娘子安。”

“易哥兒,許久不見了。”張若菡垂紗下若隐若現的唇角隐約可見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為想念。”

張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這樣親切地聊幾句,于他來說,是莫大的福氣。

“祖母近來如何?”張若菡問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歸家。”

張若菡又問: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進來天氣濕寒,二郎身子确實有些不适。再加上歲末,鴻胪寺事務繁忙,這些日子是愈發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歸不得家,得宿在宮中,明日一早的大朝會,還需他主持。”

張若菡淡淡嘆息一聲,道:“走罷。”說着,張若菡便在無涯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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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涯與源千鶴亦是上馬,護在馬車兩側,張易駕駛馬車,緩緩離開了慈恩寺。

自沈綏破慈恩案後,慈恩解禁,張若菡也終複自由。沈綏答應張若菡盡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這樣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張若菡是何等冰雪聰明,自然知曉沈綏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此案絕非慕容輔編造的那樣,另有內情。沈綏的做法,很是耐人尋味,讓張若菡內心的懷疑之情愈甚。

解禁後,張若菡并未立刻離寺,而是參加了二十九日的晉國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陸法會。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離開了慈恩寺。離開慈恩,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來,要她回家過年,聲聲切切,張若菡本就親近祖母敬重祖母,實在無法違背她老人家一片慈愛之心。二是她也必須離開慈恩寺了,當下情況有變,已不允許她清修自閉于佛門之中,蟄伏這許多年,有些事情,該提上日程了。

張家府邸位于長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頭的金光門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對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從長安城東南面的晉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個長安城。張若菡一行人清晨出發,一直走到午間時分,才走到了懷遠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們打算越過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時,忽的從道口東面,一批人打馬飛揚而來。搶在張若菡的車馬隊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實馬速倒不是很快,馬兒一溜小跑。之所以說飛揚,是因為其中一位騎馬人恣意笑談,一身風度,實在太過耀眼奪目。

張若菡的馬車并非是全車廂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馬車,而是頗有複古春秋之風的傘蓋馬車,車輿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圍,冠以傘蓋,蓋緣一圈垂下紗簾,清風拂來,輕紗曼妙,人影綽約。不過冬日,輕紗外籠了一層厚厚的毛氈以保暖。

坐在馬車裏的張若菡,聽到了外面駕着馬車的張易緊急拉馬缰打呼哨的聲音,便掀開了毛氈簾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見一位身着寶藍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帶笑意,打馬而過,側顏一閃而逝,很快就留給她一個灑然的馬上背影。

“三娘,是那個沈綏!”眼尖的無涯立刻就認出了沈綏,低下身子,湊到馬車邊,說道。

沈綏?千鶴挑眉。她雖未見過此人,但聽過她的名號。近來長安城最盛傳的人物,人人都在說這個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難。只是她沒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傳聞中的沈綏有接觸,這件事,娘子也沒和她說過。

張若菡面紗下的雙眼中隐有情緒波動,似是被沈綏剛才掠過的那一幕勾起了什麽心事,但很快就被壓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兒,跟上那個藍袍青年,晚些咱們再回家。”

“喏。”

車馬起,張若菡沿着沈綏等人打馬而過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時,張若菡就看到沈綏在西市門口下馬了,她的身邊跟着兩個男裝女郎,領頭的是一位精幹的中年男子,身邊還跟着一個西域奴,一行五人。他們就将馬拴在西市東門外,徒步進了西市。等他們進去,張若菡也下了車,帶着無涯和千鶴徒步進了西市,留張易在外看着車馬。

沈綏等人進了西市,沒走幾步,就進了街頭第一家香料鋪子。在其中也沒有逗留多久,就出來了,然後反複進了好幾家香料鋪子,停留的時間都不長。最好笑的是,沈綏還被某家香料鋪子裏上了年紀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連聲道:“俊郎,俊郎,你可得買些回去給你妾娘用。”

沈綏連連推拒道:“某連妻子都沒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饒了我罷。”

老板娘可不幹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話道:“你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麽的說謊作弄人。我若是沒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給你,你又怎麽會連妻子都沒有?”

沈綏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錢、李青和楊葉求救,結果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熱鬧,對她的求救無動于衷。就連忽陀都假裝自己不在。

最後沒辦法,沈綏還是買了幾錢西域特産的莳蘿,這才得以逃脫魔爪。無涯在後面看得直樂,因為千鶴看不見,她就充當解說,繪聲繪色地把場面描繪給千鶴聽。說完了還笑道:

“沒想到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還是個單身漢啊。難道是娘子們瞧見他都自卑了,怕嫁給他自己就沒了顏色?”

千鶴接話:“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極的娘子,才敢嫁給他了。”

無涯眼珠子一轉,看向張若菡,肚子裏的話沒敢說出口。其實她是想說,自家娘子容貌冠絕天下,賦詩作畫、歌舞樂器,樣樣精通,可謂才華無雙,還能配不上這沈綏?娘子年紀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會願意娶她了。正巧沈綏也是個大齡單身漢,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緣的。但是這想法終究沒能說出口,她知道娘子心裏有人,是斷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嘗不可見潘岳衛玠亦有妻也。”張若菡輕啓檀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無涯尚未反應過來娘子在說什麽,千鶴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懷疑沈綏其實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實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張若菡道。

千鶴抿了抿唇,沒有接話。無涯也噤了聲,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條街的香料鋪,沈綏一行人進了酒樓,大約是要用午食了。無涯也覺得腹內空空,十分饑餓。張若菡便帶着兩人入了酒樓對面的一家胡食鋪子,撿了個幹淨位置坐下,點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無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裏最後一口胡餅,端起馎饦湯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沒擦幹淨,張若菡擡手點了點自己唇邊,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無涯連忙擡手去擦,半天沒找準地方,張若菡嘆息一聲,解下絲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時能學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無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負責雅,無涯就負責保護、照顧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鶴,你怎麽不知要學習精進呢?”張若菡笑着逗無涯。

千鶴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餅,看着十分文雅。無涯聽娘子這麽說,更是不服氣了,道:

“千鶴本來小時候就有人教,我又沒有……”說着,想起小時悲慘,眼圈都委屈紅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氣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縱着你了。”張若菡嘆息道。

“對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說着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店家看見她哭,連忙趕上前來,一個高大的胡人漢子,誠惶誠恐地搓手道:

“這小娘子怎麽的眼淚流成這般模樣,我這胡麻餅裏沒有放那麽多胡椒啊?”

“噗…”無涯直接破涕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頭霧水。

待店家走了,千鶴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輕聲道:

“無涯莫當羨慕我,我還當羨慕無涯。你可視這大千世界諸般色彩,我卻再也看不見了。你至少還能立在家鄉的土地之上,而我卻再也歸不得家,也無家可歸。怎不可謂幸福?”

無涯拭去眼淚,道:“千鶴,你是好人,好人總會有好報的。”

千鶴笑了:“我千鶴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誰對我好,我就加倍對誰好。我已有福報,已有新的親人和家鄉,內心并不傷感。”

聽她說得感人,無涯內心真是感動,連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後一定加倍對你好。”

“哈哈哈。”千鶴哈哈大笑。

張若菡聽着她倆的對話,眼底有溫情流過。無涯雖魯莽,最可貴的是那份純真;千鶴歷經滄桑,最可敬的是一顆感恩之心。她有這兩位追随,又何嘗不是幸運?

說話間,對面酒樓正門中,沈綏一行人出來了。張若菡三人連忙結了賬,跟了上去。沈綏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東門口上了馬,再度打馬離去。張若菡三人也上車上馬,繼續跟随。沈綏走了西市東街,一路向東,過太平、光祿、興道、務本四坊,正當張若菡三人以為她要回暫居的道政坊時,沈綏一行卻忽的撥轉馬頭,在平康坊西門停了下來。

無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綏等人下了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麽清高人物,到頭來登徒子還是登徒子。”

張若菡面無表情地看着沈綏進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帶笑容的側顏莫名顯得可惡起來。她垂下簾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張易調轉馬頭,剛要駕車,卻忽的聽張若菡道:

“千鶴,麻煩你多留一會兒。”

“喏。”千鶴會意,顧自下了馬,牽着馬往平康坊裏走。而張易依舊駕着馬車,帶着張若菡和無涯回府。

“三娘……”無涯剛準備開口詢問,就被張若菡打斷:

“勿要多問。”

“喏。”

約兩刻鐘後,張若菡的車馬抵達了位于醴泉坊的張府門口。她剛剛在無涯的攙扶下下車,就聽不遠處傳來了一串馬蹄聲,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劍的英氣女子領着一隊親衛過來,周身的天家貴氣大老遠就直逼而來。

張易、無涯連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見晉國公主閣下。”

張若菡卻一動未動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謙恭,卻始終傲骨難折。

晉國公主李瑾月渾不在意,跳下馬來,快步來到張若菡身前,笑逐顏開:

“蓮婢,我好久沒見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勞公主挂念。”張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開懷道:

“今日是除夕,我給你…和家裏人送吃的來了。”說罷一擡手,便有親衛提了食盒上來。李瑾月接過,獻寶般捧到張若菡面前,道:

“你最愛吃的櫻桃畢羅,府裏廚娘剛蒸出來,還熱乎着呢,我就趕緊給你送來了。”

張若菡定了半晌沒作反應,終是嘆息一聲道:

“不敢怠慢公主,請入內再敘。”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間舒展,登時開心得像個孩子,連道:

“好,好,都聽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櫻桃饆饠(畢羅),實際上是一種餡餅,這大約是唐代背景的文中出鏡率最高的食物了。主要是,櫻桃餡兒的饆饠是晚唐一位叫做韓約的士大夫創造的,頗具文藝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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