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颦娘正在給沈綏更衣,嘴裏牢騷不斷,沈綏頭疼欲裂,一臉喪氣地垂着頭。舉着手臂任颦娘擺弄。

“讓你不要飲那麽多酒,你偏不聽,現在好了。你當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嗎?若不是老娘在這裏給你調理,你還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馬上我就讓小葉阿青去把那幾壇新園春給埋茅房後面去,我讓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麽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綏皺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領口的衣帶,聞言立刻順手揪住沈綏臉蛋,惡狠狠道:

“你還敢頂嘴!我不給你解酒了,你自頭疼去吧,等會兒大朝會,有你好受的。”

沈綏被揪成了大餅臉,頓時哭笑不得。

颦娘又幫她系好腰帶,纖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這孩子……又瘦了,吃那麽多也不見胖,也不知消耗到哪裏去了。

最後給沈綏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綏笑着擡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襯着她身軀優雅的線條。推門而出,外面的天際還黑麻麻的,東方隐隐有一絲白光噴吐而出。颦娘還是刀子嘴豆腐心,讓藍鴝端來了解酒湯。沈綏熱乎乎地喝下去,便覺精神一振,笑着告別,出大門,跨上馬,在忽陀的牽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宮行去。

剛剛過去的開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會是在興慶宮舉行的,那一次大朝會也被視作是興慶宮聽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卻回歸了大明宮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參加元日大朝會,贊拜天顏。這文武百官,還包括各地的刺史長官。另外,諸多番邦臣屬,也都要按禮制上貢。

沈綏一路趕往大明宮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車馬都在趕路。及至丹鳳門正街前,車馬已經彙聚成河,熱鬧非凡。

禁衛已經開啓丹鳳門,所有官員的車馬和随行人員都需要接受盤查搜身,進入城門後,全部由禁軍将士接管。官員只能徒步走過大明宮寬廣無匹的殿前廣場,從兩側龍尾道上行,來到漢白玉石鑄造的數丈高臺之上。雄偉的含元殿就在高臺不遠處,俯瞰着他們。

五品官以下的官員,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進入殿中。因而沈綏只能站在殿外靜靜肅立,聽着殿內的動靜。

辰初剛到,時間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輿儀仗就已經出現在了殿前廣場之上。展宮懸鼓吹,陳車辂輿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臨,威嚴赫赫。他踏着九龍玉陛登上高臺,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龍道,在衆多臣子肅穆地躬身垂拜下,緩步登上龍榻。

沈綏混在百官之中,一點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禮,并不擡頭。但是當天子路過她身旁後,她直起身來,星辰般的瞳孔中卻籠罩着淡淡的陰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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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大朝會,這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無論是皇帝,還是臣子,其實都在熬時間。昨日守歲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趕來上朝,年輕人也受不住,更何況臣子中許多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沈綏身邊就有一位從七品的老禦史,正不斷地點着頭,沈綏真擔心他會不會就此睡着。複雜的典禮正按部就班地進行着,先是皇太子獻壽,接着諸上公獻壽,然後中書令奏諸州表,黃門侍郎奏祥瑞,戶部尚書奏諸州貢獻,禮部尚書奏諸蕃貢獻,太史令奏雲物,侍中奏禮畢,最後中書令又與供奉官獻壽,時殿上皆呼萬歲,沈綏也跟着拜倒,充了個口型,卻未聞出聲。

沈綏見到了當今的宰相——中書令蕭嵩,果真是儀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偉,乃是少見的武相。

就在去年,蕭嵩任用名将張守珪,大敗吐蕃。聖人大喜,年底時将他召回,拜為中書令,遙領河西節度使,一時間位極人臣。

但實際上,很多人都知道蕭嵩沒讀過兩年書,滿肚子的草包。早年間,聖人曾想啓用蘇颋為相,但又不想讓左右知曉,恰逢蕭嵩時任中書舍人,正在宮中值夜班。聖人便招他來起草任命诏書。蕭嵩領命去了,翻找從前任命诏書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給聖人。聖人見其上有一句“國之瑰寶”,想起蘇颋的父親名叫蘇瑰,便覺犯了名諱,讓蕭嵩将這句話改了。蕭嵩登時吓住,躲入屏風後,提筆半天不知該如何修改。聖人等了半晌,不見蕭嵩出來,還以為他改了什麽驚天之文詞,走過去一看,卻見他汗出如漿,墨點污卷,結果不過将“國之瑰寶”改為了“國之珍寶”,當時聖人氣得大罵他:“真是虛有其表!”

但是卻沒想到,蕭嵩竟然能在河西節度使的任上不負使命,大敗吐蕃,有定遠之能,聖人複又寵信他起來。此人在相位上,對沈綏來說,倒并不是一件壞事。他胸無點墨,亦無治國之能,剛剛上臺,并不能有所建樹。目前的朝政,還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鬥來鬥去,三年來,聖人在當中調停,也是頗有些疲憊。

另外,沈綏還格外地關注到了一個人——當今太子李鴻。他是聖人的次子,母親是趙麗妃。聖人并無嫡子,所有的兒子都是庶出。長子李潭因為早年間騎馬打獵出了意外,導致面部毀容,無緣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長的原則,次子李鴻就成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親趙麗妃出身潞州娼妓,是聖人擔任潞州別駕時收入的妃子,身份實在太卑微。因而許多人暗地裏對太子之位很有微詞。不過,李鴻性情溫和謙恭,與晉國公主的關系相當好。如不犯大錯,想來以後榮登大寶,應該也不是問題。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雖然一直默默無聞,但沈綏也關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楊淑妃,是出身弘農楊氏的名門望族。這個兒子其實也不怎麽讨聖人喜愛,他的母親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內向陰郁,沉默寡言,與聖人開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說來也坎坷,他母親懷他時,恰逢聖人與太平公主鬥得最厲害的時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聖人的小辮子,特別抓的點就是聖人耽于美色誤國。當時聖人還是太子,不能有絲毫的差錯。楊妃忽然傳出孕訊,聖人真是不喜反憂,甚至親自熬堕胎藥,想要讓楊妃打掉這個孩子。但思來想去,最終沒能施行。後來,這個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邊長大,因為王皇後無子,這個孩子就被王皇後抱在身邊養大。說起來,他與晉國公主的關系也不錯。

忠王書讀得很好,他的老師是賀知章、潘肅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內向了點,倒也沒什麽缺點。

此外,聖人還有衆多的兒子。最寵愛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壽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連續有兩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這個孩子是第四個孩子,好不容易養到十歲,總算是過了危險期。如今可是讓聖人與武惠妃疼愛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寵,如今的太子位,她勢在必得,聖人似乎也并沒有強烈的反應。最近前朝後宮的走向,讓很多人開始懷疑,或許李鴻的太子位坐不穩了,總有一日,會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會過後,宮中賜宴,沈綏等低級官員,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稱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還真談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讓沈綏記憶深刻。沈綏記得有詩雲:待漏午門外,候對三殿裏,須髯凍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寫照。唯獨一人一碗的羊肉湯餅,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讓人稍微好受一點。

想想,還真羨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員,能在殿中就食。不過忍耐也就幾個時辰,過了午時,朝會散去,沈綏終于得以離開。回家她就泡進了滾熱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湯,好好睡了一覺,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會過後,沈綏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時間。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執卷讀書,就是在院中練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閑,其餘人卻忙了。這三日也不知怎的,諸多的官員或親自前來,或派了仆從攜禮而來,沈綏暫居的小院,忽的就變得門庭若市起來。大部分的人都一來就拱手祝賀沈綏升遷為司法系要員,言之鑿鑿,好似他已經成功升官了。沈綏以大朝會凍得感染風寒為由一概不見,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綏,那日,好多官員都凍病了。

初五,宮中果真派了宦官來,宣讀了沈綏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誇獎了沈綏一番,辭藻華麗,說沈綏克己勤勉,思維敏捷,為民造福,勘破無數案件,讓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點來了,擢升沈綏為大理寺司直,授朝議郎。朝議郎是散官官階,是文官系統的第十四級,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職事官,從六品上。這代表着,沈綏從此以後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進入大理寺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綏從武官系統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統之中,她的散官頭銜,從武轉文。這或許意味着聖人對她的一種判斷傾向。

對于一個二十七歲不滿的年輕人來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經可以說是天資卓絕、前途遠大了。很多人,一輩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間混一混,五品這個天階,永遠都跨不過去。

沈綏叩謝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賜物都一并下來了。綠色的官袍,感覺比從前的碧色官袍還要醜,沈綏顯得很是愁眉苦臉。好在官服上繡着白鷺的暗紋,還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輔、劉玉成也升遷了,慕容輔擢升門下侍中,劉玉成升為刑部員外郎。慕容輔進入中央核心,劉玉成也成為刑部要員。原本劉玉成的官職實際上與沈綏是相等的,他們一個是西京的司法官,一個是東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為了六品官,但是劉玉成要比沈綏低了兩階。可見,聖人還是很看重沈綏以往的政績功勞的,在這方面,劉玉成遠遠不如她。

就在沈綏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來了一位客人。閉門謝客多日的沈綏,竟然現身,與此人相見。但是這個人既不是什麽達官貴人,也不是天家貴胄,不過是個提着東瀛刀的盲女。她徑直找來,執意要入內,若不是玄微子認出她是那日城門口的獨行客,怕是要被轟走。

玄微子引她入見,她一“見”到沈綏,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車夫,特來送信。”

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沈綏。沈綏留她稍待,自拆了書信來讀。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雙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灑然的小楷書體,無比懷戀的筆調,都昭示着這封信出于誰手。

“吾心中有一謎團,敢請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請,若菡當親自前往拜會,感激不盡。”

蓮婢姐姐?你又玩什麽花樣……沈綏有了不詳的預感。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出現的李鴻,就是後來的李瑛,與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一起被廢為庶人,後來刺死。

李浚,就是後來的李亨,唐肅宗。

唐玄宗的兒子們有兩次集體改名,最初兒子們的名字都是三個字,叫做李嗣X。後來改成兩個字,全部用了三點水旁的字,傳說好像與山東大旱有關。最後,又全部改為玉字旁(王字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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