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約定的鬥琴時間是晚間酉正時分, 大約距酉正還差兩刻, 沈綏就帶着沈缙來到了鷺雲樓之上。随從們都等在樓下, 只有姐妹倆上了最頂層。這鷺雲樓的地點, 是沈缙自己選的,當然, 看名字也能明白,這是千羽門旗下的酒樓。
鷺雲樓有一大著名之處, 就是高, 足足有五層樓, 差一點就要超過一旁的皇城角樓,已經是民間建築物的最高标準了。且臺基夯築得十分厚重, 實際高度已經超越了标準, 但是長安京兆府和分管建築的将作監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也沒管。主要是,鷺雲樓是長安高士才子們除卻平康坊之外, 最愛聚會之處。就連皇帝、皇子和公主們,也都愛微服來此。此處樓高, 可以說是被默許了。
除卻樓高之外, 鷺雲樓最出名的就是頂層的露臺。鷺雲樓最高的露臺, 又被文人們優雅地稱作“鷺臺”,上無覆頂之物,乃是全開放式露臺,面積寬廣,可同時容納百人不嫌擁擠。每逢夏日, 或有皇親國戚來此納涼,露臺之上,豎起臨時性的木柱,搭建起涼棚,曼紗垂簾,涼風拂動,置身其中,十分舒心。鷺臺之上,經常舉行各種各樣的活動,或文人墨客在此鬥詩詞,或江湖俠客在此鬥刀劍,或棋道高手在此手談厮殺。還有就像今日,音律高手在此鬥琴奏樂。
沈缙的名聲從前在長安不顯,也就最近她來到長安城後,才漸漸傳開。主要還是借助了姐姐沈綏的名頭,在大家的眼中,沈缙就是沈綏的殘疾弟弟,坐在輪椅上,不能說話。是個溫雅入玉的君子,但是可惜,此玉乃是瑕。
只是卻沒想到,這位身殘志堅的青年,竟然會是值得董庭蘭董夫子挑戰的高絕琴師,一時之間,這一場音律較量,成為愛看熱鬧的長安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有比鬥,自然就需要有音律大師來做評判,否則很難說誰高誰低。董庭蘭乃是當世最為高絕的琴師之一,能為他做評判的人,必然也是音律大家。此次比鬥,承辦方鷺雲樓專門請來了才子當中呼聲最高的女冠李季蘭,以及與董庭蘭齊名的著名琴師薛易簡作為評判。
兩位大家,繼沈氏姐妹之後,陸續來到。
最先來到的是李季蘭,一襲烏紗道袍,檀木簪束發,手執拂塵,這位女道就這樣出現在了鷺臺之上。親眼見到這位聲名卓著的才女,才知她究竟有多麽迷人。烏紗袍黧黑如墨雲,襯得李季蘭膚如霜雪凝脂,那一雙殷紅薄唇,唇角勾出誘人的線條,不笑也似在笑。她的五官無比的精致,俊美難匹。然而外貌只是一部分,她周身那種狂放不羁、媚骨天成的氣質,才是最惹人心跳加速的部分。
李季蘭幼年時的故事很出名,不過五六歲時,她的父親抱着她看園丁在院子裏搭薔薇架子,看了一會兒,她的父親問她有何感受。李季蘭作詩以答:“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意思是,這架子久久也搭不好,惹得她心緒繁亂。因為“架卻”與“嫁卻”一詞同音,其父恚怒,将其摔在地上,道:“必失行婦也!”意思是斥責這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想着要嫁人,将來必然會是個失德無品的婦人。李季蘭是否真的失了品行,評價不一,但大多數人都知道,她确實是一位風流才女,長大後不嫁為人婦,卻出家為道,又與諸多才子過從甚密。
彼時,沈缙已經入比試席,這席案是專門為她定制的高腳案,案肚正好能吞下輪椅的扶手,高度正好。今日沈缙漆紗小高冠束發,一襲天青色壓雲紋交領右衽廣袖袍,坐于輪椅之中,羸弱風致,翩翩衣袂,精致美絕的五官,溫潤如玉的氣質,無不讓她成為了場中的焦點人物。場下不少貴婦人見了此等俊郎,均是交頭接耳,面現桃雲。大唐女子,尤其是一些武将世家的貴女,偏愛這種氣質羸弱的美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武皇的影響,當年的蓮花六郎可是讓人印象深刻。
沈綏大約是與妹妹約好了要穿“兄弟裝”,相對沈缙的天青色交領袍,她則穿了一身天青色圓領缺胯袍,同樣是壓着雲紋。妹妹束冠,她則戴了漆黑的無腳硬幞頭,帽額中心嵌着一方碧玉。為了襯托妹妹,她面上覆着銀面具,腰系蹀躞帶,佩刀,肅立在一旁。
今日可能是日子特殊,她終于将那黑布裹着的刀亮了出來。黑布取下,人們就看到,那是一柄通體雪白的大橫刀,刀柄刀鞘應當是白玉制成的,雕刻着精美的冰雪結晶圖案,白玉中段還釉着一圈冰裂紋,美輪美奂。這就是“雪刀明斷”中的“雪刀”,以紅绶系在後腰,襯着她筆直的脊梁,真是人如刀,刀似人,人刀相襯,雪玉出塵。銀面也遮不住她的俊朗,反倒增添了神秘的氣質,使得她獲得了與沈缙相當的矚目。
李季蘭一來,目光就落在了這“兄弟倆”身上,嘴角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揚起。兩個好俊郎!今日可讓她發現寶了。原本想着湊熱鬧才答應來做裁判的李季蘭,發現自己真是來對了。
剛打算上前打招呼,順便調笑一翻,不識趣的家夥就來了。董庭蘭與薛易簡兩位高士聯袂而來,不得已,李季蘭只得收斂心思,上前鄭重與沈綏、沈缙見禮。
一番寒暄,也不耽誤時間,就在酉正時分,比試正式開始。董庭蘭入比試席,與沈缙分東西而對,中間空出數丈見方的空地。四周拉起圍擋,圍擋外圍滿了觀看比試的長安百姓,當中不乏一些名士文人和貴族卿客。
比試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演奏技巧部分,一個是即興創作部分。演奏技巧部分,兩人要各自演奏一首選定曲目,由四周觀衆做見證,評判評高低。曲目選定的是公認的高難度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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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先後順序,商定誰先發起挑戰的,誰就先演奏。因而由董庭蘭率先演奏。
當董夫子将雙手附上古琴琴弦之上時,四周自然而然寂靜下來。古韻芬芳的琴聲随即響起,瞬間帶領在場諸人回到了大漢的古雅時代。雷音的音色實在太出衆了,第一個音響起時,就好似春雷乍響,惹得所有人一個激靈。
沈綏默默肅立在沈缙身旁,《胡笳十八拍》她聽琴奴彈過無數遍,曾經還和過聲,唱辭如泣如訴,也是演唱藝術中的高難曲目。《胡笳十八拍》是董庭蘭的成名曲,是他最擅長的曲目。時人有詩雲: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先拂商弦後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色)。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将往複旋如有情。空山百鳥散還合,萬裏浮雲陰且晴。真切地寫出了董夫子出神入化的琴藝。
然而定下曲目的卻是沈缙,這還真不知道是誰在挑戰誰了。
沈綏看到李季蘭已經被琴聲帶着在做口型了,雖未出聲,但必然忍不住在心中和聲唱辭。第一拍,唱: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幹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煙塵蔽野兮胡虜盛,至意乖兮節義虧。對殊俗兮非我宜,遭污辱兮當告誰。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憤怨兮無人知。
第一拍結束時,竟已有觀者感動落淚,發出抽噎聲,也不知是哪位多情的文客,觸動了內裏的心弦。
大約彈到第三拍時,樓下有新客上來,擠動了人群,惹來了一些響動聲,但很快消去。那來客悄然站立在了沈綏沈缙身後的人群之中,與原本就在此等待她的黑布蒙眼的盲女彙合,正是張若菡與無涯。
彈到第十八拍尾聲時,全場都陷入了如癡如醉的狀态,聽得入了神,除了琴聲,落針可聞。及至演奏結束,餘音繞梁,讓人回不過神來。好半晌,才在沈缙沈綏的帶動下,響起了熱烈的歡呼掌聲。
接下來,由沈缙彈奏此曲。在談此曲前,她對着姐姐沈綏說了一句話。于是便由沈綏代她說道:
“舍弟說,她談此曲時,若有想要和聲唱辭之人,盡管唱來,不必拘束。”
此言一出,惹得四周一片小聲議論。沈缙絲毫不以為意,雙手附上了焦尾的琴弦,四周照例安靜下來,沈缙撥動了第一個音。
铮,焦尾發出無比蒼索之音,所有好似看到了西域黃沙漫漫的場景。焦尾的音色不及雷音那般清脆響耳,但古樸圓潤,沉澱着歲月的痕跡。焦尾本就是《胡笳十八拍》的主人公蔡文姬父親蔡邕所制之琴,此琴跟随了蔡文姬好一段時間,乃是最适合彈《胡笳十八拍》的琴。
沈綏面具下的嘴角有着掩飾不住的笑容,她家琴奴真是狡猾,這丫頭一點也不傻,為何選了《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可不正是因為有焦尾才選的嘛。她還讓觀衆唱和,多半是為了分散對演奏的注意力。真論演奏水平,比董庭蘭年幼十幾歲的琴奴,哪怕再天才,也是缺乏了時間的磨砺。但是能用名琴和唱和這兩個點來取勝,才是她最聰明的地方。
總有人聞弦歌知雅意,比如李季蘭。為了交好兩位沈家俊郎,李季蘭便真的出聲唱和起來。她本就極為擅長歌唱,唱辭從她口中吟出,真是婉轉動聽,如泣如訴。
其餘人知難而退,可不敢與李季蘭和聲,免得暴露自家水準。卻不防,人群中,忽的響起了另一個清雅微涼的女聲,唱得竟然完全不比李季蘭差,完美地切入了第五拍之中,與李季蘭和聲,一直唱到了第十六拍,漸漸收聲隐去。
沈綏面具下的臉色多了幾分吃驚,随即扭頭在四周人群之中尋找,卻始終未能找到那聲音的主人。聽到聲音,就連沈缙都吃了一驚,好在她心理素質極好,手下絲毫未亂,完美地繼續彈奏着。李季蘭本人也十分吃驚,同樣尋了半晌未發現究竟是誰在唱,不由有些失神。
直至一曲結束,沈缙的演奏也博得了一片叫好,最後評判,李季蘭認為沈缙與董庭蘭不相上下,薛易簡則認為若單論彈奏技巧,還是董庭蘭更勝一籌,但是本場演奏,二人不分上下。
“哈哈哈,仲琴兄弟真乃天生琴師,年紀輕輕就已趕上我輩,庭蘭佩服。”
沈綏代沈缙言道:“舍弟說,董夫子太謙遜了,董夫子高藝,在下拍馬不及。今日,比試為次,時值佳節,不若奏歡悅琴曲,讓大家一起歌舞相和,豈不美哉?”
“好好好,仲琴兄弟有此美意,庭蘭怎能相拒。不若就改了這第二場比試,我倆即興合奏一曲,如何?”
沈綏代言:“舍弟說:正有此意。”
李季蘭聞言鼓掌,大喜道:“妙極妙極,光有古琴奏樂,未免單調了些,不若叫鷺雲樓的鼓樂隊前來伴奏,一起熱鬧一下。”
薛易簡笑道:“此提議甚好。”于是立刻叫了一位仆從去喚鼓樂隊來。
鷺雲樓本就命鼓樂隊待在樓下,一旦召喚,便能上樓。于是很快,鼓樂隊就來了,琵琶手、羯鼓手、簫笛手,一位位樂手,面露興奮之色,搬了墩子占據了鷺臺的一隅。對他們來說,今日能與董庭蘭這等大師合奏,真是走了大運,死而無憾了。
一切準備就緒,董庭蘭請沈缙先起音。沈缙淡笑着,素手一撥,便奠定了曲子歡樂的基調。董庭蘭随即撥動琴弦相和,鼓樂隊也陸續加入進來,動聽的樂聲,在鷺臺之上環繞飄蕩。李季蘭當仁不讓,成為了領唱,圍擋拆除,在場諸多觀衆,在個別活躍份子的帶動下,開始陸陸續續加入踏歌的隊伍。
踏歌就是要邊踏邊唱才熱鬧,男女混雜,不分長幼尊貴,人人齊歡。大唐長安,歌舞升平多年,人人都是在歌舞詩詞的熏陶下長大,最基礎的樂感和節奏感還是有的。踏歌最基本的動作要領是扭腰傾胯,踏地為節。節奏把握得好,跳起來就特別的帶感。因而,領唱人就尤為重要,起到一個選詞選詩,調節節奏的作用。李季蘭顯然是非常合格的領唱人,她才藝之高,少有人可匹。
随着歡快的樂聲展開,在李季蘭的帶領下,寬闊的鷺臺成為了踏歌之所。兩支大隊伍環繞成圈,兩兩相對,繞着兩位古琴手之間的空地,歡樂踏歌。
李季蘭先是領唱:“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衆人笑而和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唱到“心有靈犀一點通”時,李季蘭恰好繞到沈綏身旁,一個傾胯,道袍廣袖優雅抛出,勾着沈綏加入了踏歌的隊伍。沈綏本有些不樂意,但既然人家都“挑戰”上門了,她也不會扭扭捏捏,大大方方加入了隊伍,高挑俊秀的身影與李季蘭相對,雙雙随着琵琶鼓點踏節,沈綏扭腰旋身,一個鹞子翻身,腰間雪刀劃出優美的弧線。
“沈大郎何不摘去面具,讓季蘭一睹風采?”循着踏歌的間隙,李季蘭忙裏偷閑地對沈綏說道。
不等沈綏回答,已到了領唱時,李季蘭張口就來:
“燕草碧如絲,秦桑低綠枝。”
大家跟着唱:“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唱到這一句,李季蘭居然對着沈綏表現出一副斷腸幽思的表情,沈綏雖然知道是做戲,也被這動人神态迷了眼睛。
她定了定神,專心踏歌,不為所動。
不多時,曲調再變,李季蘭随機應變,唱道: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衆人應和:“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有情?還是無情?李季蘭的眼神似是帶了鈎子,鈎着沈綏。沈綏沉着淡笑,李季蘭只能看見銀面下一雙幽沉黑瞳,無思無緒。
然而她剛唱完這句詩,尚未等曲調徹底落下,忽的有人掐着節奏另起一頭,清冷明亮的聲線響徹鷺臺,如天音降臨,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李季蘭正詫異,這聲音不正是那與她和聲《胡笳十八拍》的神秘女子的嗎?
恰此時,就見人群中,一襲白衣翩然而至,舞步輕緩,踏歌如步雲端。她身段如飄雪落葉,輕飄飄就躍進了隊伍中,竟是将李季蘭一晃,巧妙地錯了個位,取而代之,與沈綏面對面。
這時,下半句唱和而來: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不能羞,不可休。就在沈綏的面前,一位金面女郎,一雙清寒剪瞳,正沉腰傾胯,廣袖翻飛,她眸中波光若盈盈秋水,俄頃望進沈綏心底,卻又化作幽幽淵潭,難測深淺。雪衣金蓮,仙落凡塵,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沈缙指下曲調突然一變,仿佛也在呼應她的歌聲,白衣金面的女郎再領唱:
“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踏歌衆人卻沒幾人聽過此詩,不知該如何唱和,且被這動聽的仙音所震懾,只覺靈魂都被攝取,飄蕩入九霄。一時之間,場中只有一人和道: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那嗓音沙啞獨特,好似埙咽簫嘤。場中雖百人,卻只有一人能與那白衣金面的仙子相和。她就在她的對面,灑然旋身,擊節踏歌,天青袍擺飛揚,銀面雪刀風流。
不是沈綏,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