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臨近十二點，晚宴上的客人已經走完了，喧嚣了一天的唐家陷入了岑寂。林清和光着腳，從凹陷的地毯裏走出來，手裏捧着一幅畫，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走廊另一邊唐槐序的房門前。

房間裏很安靜，家裏的傭人們這會兒正在前廳忙碌，後院這邊基本上沒什麽人。林清和駐足聽了一會兒，發現院子裏安靜得連微風拂過發梢的聲響都聽得見。

他遲疑了一下，難道爸爸已經睡了？陶語桐呢，她會留下來做客嗎。還是，爸爸還沒從前廳回來？

他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打不定主意到底敲不敲門。正猶豫着，門卻從裏面打開了。

林清和一楞，“爸爸……”

正是唐槐序。

他身上還穿着今天那身正裝，看來還沒準備休息，看到小兒子的一瞬，他略顯疲憊的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清和，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

林清和被他的笑弄得心髒咚咚咚直跳，跳完以後又想起今天下午在花園中看到的場景，醒轉過來覺得有些心灰意冷。

他本來就沒有唐槐序高，加上站在臺階下，和唐槐序說話的時候只能仰着頭。月光下一張小臉兒顯得有些蒼白，“……我有禮物要給爸爸。”

“哦，是嗎。”唐槐序低下頭去，這才發現他沒有穿鞋子，當即臉色就沉了下來，“怎麽鞋子都不穿就過來了？”他從小就體弱，雖然現在這時節并不冷，時間久了還是會吃不消的。

林清和低下頭一看，這才反應過來：“剛剛走得急，沒想到。”

唐槐序看他神情恍惚，一雙腳在青石板的襯托下越發顯得瑩白如玉。下意識的伸過手去拉他，卻沒想到被他僵硬的躲開。

唐槐序伸到半空的手頓了一下，随即黯然的放了下去，無奈的苦笑：“清和，你這是在怪爸爸？”

林清和也驚了，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和唐槐序這麽的生疏。剛剛他的手伸過來的時候，他只是下意識的想要與他保持距離，卻沒想到這個簡單的動作做出來是這樣的傷人。

“爸爸，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有點……”

看他口不擇言的慌亂解釋着剛剛那尴尬的一幕，唐槐序忍不住嘆道：“爸爸知道，你不用解釋了。冷不冷，快進來，爸爸給你找雙鞋子。”

唐槐序說完就去給他找鞋子去了，留下林清和一人待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擡起腳邁上了新一層的臺階。

這個屋子他來過無數次，基本上也算是他的房間，畢竟他從來到這裏以後就一直和唐槐序住。等他都要上高中了，唐槐序這才讓人給他整理了他自己的房間，但也是三天兩頭的往這邊跑。這裏的一景一物，每個角落，他甚至比唐槐序還要熟悉。他清楚的記得唐槐序最喜歡的畫是哪一張，最喜歡的歌手是誰，最愛看誰的書，最喜歡臨摹誰的字帖，甚至連唐槐序特別隐私的小習慣，他都全部知道。

可就是這樣一個熟悉到骨子裏的地方，他竟然也會有站在這裏不知所措的一天。就好像這房間裏的一切都變了模樣，他想要去觸碰，卻怎麽也不敢。

陌生至斯，若是以前，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和唐槐序，竟然也會出現這樣尴尬的狀态。

明明很熟悉，卻不敢放任自己靠近。明明很親密，卻有意的隔閡出距離。

他在恍恍惚惚中想到，原來這世上最親密的人，有一天也會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

唐槐序把他拖鞋拿過來，見他手上拿着畫，遂自然而然的蹲下去給他穿鞋。這個動作自然到不能更自然了，就像小時候一樣，就好像他還是那個可以肆無忌憚在他懷裏撒嬌的孩子。

林清和身體僵直，原想避開，但想到方才兩人之間的尴尬氣氛，只得忍住，忍得整個人都有點顫栗了。

唐槐序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給他穿好鞋以後，站起身來，聲音有點低沉：“以後也多注意一些，你那邊過來雖說不遠，但青石板冰涼得很，你身體本來就不好，哪裏受得住……”

林清和有些哽咽，他突然有點不想把畫給唐槐序了。暗自下了一下午的決心也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唐槐序說完就轉了話頭，看似興致不錯的樣子：“給爸爸看看你畫了什麽……”說着把畫拿過去打開，目光在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問道：“這是給爸爸的生日禮物？”

林清和低垂着頭，一雙手都有點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了。他下午是下了好大的決心的，阿姨的話他還是聽進去了的。可是現在在面對着唐槐序的時候，那點決心就摧枯拉朽般的灰飛煙滅了。

“唔，畫得倒不錯，有長進。我到底放在哪裏好呢？”

唐槐序的語氣如常，倒是聽不出什麽異樣來。林清和低垂着頭，好半天才咬牙擡起來看向唐槐序，卻發現那人一臉雲淡風輕，嘴角還蕩起一絲笑意，看樣子是根本沒放在心上。

這讓他更懊惱了，索性賭氣道：“幹脆放在卧室好了。”這樣一來也能天天看到，睡前醒來都能看美人，豈不是美事一樁？

唐槐序聞言笑了笑，竟真像是在認真考慮他的建議，緩緩道：“說得不錯，清清送的生日禮物，自然該天天都瞧上一瞧，看上一看。”

林清和被哽得說不出話來，只得氣呼呼的瞪着地面，像是要把地板都給瞪出一個洞來。

他真是後悔死了，活該自己被氣，沒事兒畫什麽畫！

唐槐序見他活絡起來了，臉色比先前更紅潤一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氣的，但怎麽也比蒼白着一張臉比較好，死氣沉沉的看着就讓人心疼。

他又怎麽會不明白小兒子想的什麽。他心情沉郁，他作為父親自然不願意看到。但又不能跟他說得太多，這孩子他看着長大的，性子什麽的簡直太了解了。只能将錯就錯，希望他有一天能自己想明白吧。

氣氛不像剛剛那麽尴尬了，唐槐序聲音低緩溫柔：“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是不是該回學校了？”

林清和嗯了一聲，想說點什麽卻發現說什麽都不對，只得對唐槐序道了一聲生日快樂，随後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一直看到他那邊房間的燈亮起來，唐槐序才站起身來把大門關了。

那幅畫靜靜的躺在茶幾上，看得出是認真畫的，一想到小兒子把自己關在畫室一下午就為了畫這幅畫，唐槐序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氣，心裏某個地方像是被什麽揪住一般，隐隐發疼。

畫上兩個熟悉的背影正是他和陶語桐，一地的藍花楹竟隐隐泛着柔軟的光暈，看起來是無比賞心悅目的畫面。

這孩子，該拿他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