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再回平康

鴻俊手裏拿着一疊紙,背後背着條魚,進了晉昌坊。大清早的趙子龍還在背後睡覺,魚嘴巴張了張,打了個呵欠。

“我把尋貓的告示貼出來你說有用嗎?”

“你那鬼畫符一樣的東西,誰看得出來是貓啊?”鯉魚妖說道。

鴻俊四處看,趁着清晨人少,甩出鈎索,飛身上了屋檐,再攀上大雁塔去,一層層逐級飛躍,來到大雁塔頂上,抱膝坐了下來。

碧空白雲,長安千瓦萬栉,沐浴在清晨微風中。神州大地,人族竟建起如此豪華壯觀的城市,不由得令他心曠神怡。

鴻俊低頭看手裏那疊出門前畫的貓,心想要是在曜金宮就好了,青雄與重明都會與鳥兒們說話,派兩只鷹隼去找,總比自己快得多。

“吹吹風就回去吧。”鯉魚妖說道,“秋天在外頭總是幹幹的,不大舒服。”

“感覺他好慘。”鴻俊說,“大家都不容易,我還是幫他找找吧。”

鯉魚妖說道:“同情心不能泛濫。”

鴻俊說:“如果找到了貓,以後那些當官的,會不會對他好點兒?”

鴻俊昨夜大致也從鯉魚妖那兒,得知了人間有嚴格的三六九等之分,以及李景珑不得志的原因,雖然不大能完全消化,但基本上可以理解,是因為皇帝與大官們都不待見他。

“別傻了。”鯉魚妖說,“人的偏見很難消除,有些人一旦豁出去,會做出比妖族還要惡毒的事兒來呢。誰會承認李景珑有本事啊,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麽?我看吶,只會讓他繼續找貓找狗吧。”

鴻俊突然念頭閃過,自言自語道:“這只貓是為什麽跑的呢?被什麽吓着了?”

“你與我想的一樣,只怕是看見了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大雁塔最高一層,突然傳來了李景珑的聲音,鴻俊吓了一跳,險些滑了下去。

他和李景珑所想居然一樣,都爬到了長安的最高處,對着全城景色思考。鴻俊便垂下鈎索,讓李景珑爬上來,在塔頂上坐着。

“你什麽時候來的?”鴻俊心裏有鬼,不住打量李景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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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珑答道:“從‘感覺他好慘’開始。”

鴻俊尴尬至極,李景珑卻皺眉道:“方才我去了秦國夫人府一趟,那夜裏,貓不知看見什麽,被吓着了。貓對妖邪之體有着奇特的靈性,且認食輕易不挪窩,這長安城裏頭,有幾家比秦國夫人府吃住更好?所以我猜,這件事對貓而言,驚吓很大,導致它不想再回去了。”

“也許是迷路了呢?”鴻俊問。

“不大可能。”李景珑搖頭道。

“被藏起來了?”鴻俊又說。

“誰這麽不怕死,敢去藏秦國夫人的貓?”李景珑說道,“先前六軍搜了整整十來天,更四處懸賞,該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如無意外,必定是躲在城中某處,我猜是個與秦國府相近的地方,走吧。”

鴻俊驀然感覺到,李景珑這人好像非常聰明。

李景珑攀下塔頂,鴻俊卻轉身一抛鈎索,從大雁塔上垂降到附近房頂,再把李景珑拉上來,兩人沿着房頂一路走,到得盡頭便縱躍過去。

“你覺得長安妖怪多嗎?”鴻俊突發奇想,朝走在前面的李景珑問道。

李景珑答道:“妖氛鬼霧,早已一發不可收拾,每到夜中群妖亂舞之時,簡直已不像你面前的長安。”

“你怎麽感覺到的?”鴻俊自己也覺得有點,但感覺不似李景珑這般強烈,每夜三千聲暮鼓敲完後,整個長安仿佛變了個樣,似乎有一些事兒,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發生着。

李景珑拍了拍腰畔的劍,沒回答。

“是這把劍告訴你的嗎?你覺得長安有多少妖怪?”鴻俊又問。

“數以萬計。”李景珑回頭一瞥鴻俊。

鴻俊想起臨別時重明說過的,長安城中妖族盤踞,可來了這麽久,自己并沒有發現妖怪,是他們隐藏得太好,還是自己太遲鈍了?

“猴子。”鴻俊背後的鯉魚妖忽然說道。

“什麽?”

李景珑與鴻俊都一頭霧水,站在東市外的屋頂上,側旁突然飛來一個什麽東西,打在李景珑臉上,兩人被吓了一跳,驀然同時轉身,卻只聽“叽叽叽”聲不絕,一只小猴子蹲在東市外碧花堂樓頂上,看着兩人。

“這……”李景珑正要上前去驅趕,鴻俊卻突然想起,自己那天在集市上放了只被耍的猴兒,笑道:“啊!原來是你!”

鴻俊朝那小猴子招了招手,猴子便拖着鐵鏈,叮叮當當地跑了過來。逃離耍猴人後,臉色仿佛好了些,偶爾還得了好心的百姓一些吃食,手裏頭拿着個發黴的饅頭,不停朝鴻俊遞,讓他吃。

鴻俊只好收了那發黴的心意,順手掰了喂鯉魚妖吃,鯉魚妖不樂意了,說:“這饅頭……”

“你就吃吧。”鴻俊零零碎碎地塞進鯉魚妖嘴裏,又取出飛刀,給那小猴子撬開脖子上鐐铐。

李景珑說:“耍猴人帶的猴兒,都聽得懂人話,既然跑了這些日子,又在附近閑逛,你就問問它,見過那貓不曾。”

鴻俊心道:對!忙翻出手裏畫的尋貓狀與那猴子看,李景珑說:“你畫的這貓……你畫的這是貓嗎?!”

李景珑險些又不好了,差點就從屋檐上摔下去,鴻俊在紙上的畫的就仨大圈套小圈,還有一條歪歪扭扭、如同蟲子般的尾巴,倆尖尖的耳朵,跟個妖怪似的。

猴子歪着頭,“叽”了幾聲,示意鴻俊跟自己來,一溜煙地跑了。

“不會吧!”鯉魚妖說,“還真看懂了啊!”

鴻俊忙抱起它,與李景珑尾随那猴子,一路到得平康裏外頭,東市開張,下頭已熱鬧起來。李景珑還有點心理陰影,遠遠地避着人走,躬起身避免被看見。

那猴子剛停下來,鴻俊便看見了,“啊”的一聲。

平康裏流莺春曉與倚詩欄兩座青樓之間,屋檐盡頭,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像個撣子一般,一動不動,趴着曬太陽。

“是它嗎?”鴻俊馬上轉頭。

“別緊張別緊張!”李景珑萬萬沒想到,居然找到了!可見鴻俊之運氣,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抓到了這只貓,揚眉吐氣倒不至于,倒是可以狠狠地打六軍的臉……可是,全城四處搜尋都毫無辦法的事兒,居然落在自己手上,這麽輕松就解決了?這讓他簡直不敢相信!

“要叫莫日根他們來嗎?”鴻俊問道,“萬一不是呢?”

先前李景珑自己說的,如果萬一運氣好發現了它,且莫打草驚貓,先通知了再說,誰知道是不是呢?

但方才去了秦國府方知,這貓種昂貴,想必找遍全長安城,也不一定能找到第二只了。

“不用。”李景珑低聲警惕道,“他們多半也在偷懶,先抓了再說,管它是不是,我繞到後面去,你從前頭上,網帶着嗎?”

“有,有。”鴻俊也被他說得緊張起來。

“千萬不可驚動下面行人。”李景珑又囑咐道,“免得又跑了。”

鴻俊茫然點頭,只見李景珑比了個手勢,朝下按了按,便躬身繞了過去。

“不用跑這麽遠吧。”鯉魚妖說,“只是一只貓而已。”

鴻俊:“你待會兒……”

鯉魚妖:“免談!我不陪你們包抄!你忘了我是啥?!”

鴻俊想起魚妖也是魚,對貓與熊似乎有種天生的恐懼,只得作罷。只見李景珑繞了一個巨大的彎,繞得鴻俊都看不見人了,才從近五十步外,變成一個小黑點,慢慢地靠近。

鴻俊拿着網,小心翼翼地靠近,盡量不發出聲音,正主兒還一副慵懶模樣,在屋檐上曬着太陽。

靠近了,靠近了,越來越近,中間的貓一動不動,身體随着呼吸而輕輕起伏,似在睡覺。

李景珑距離那貓不到一丈遠,停了下來,朝着鴻俊打手勢。鴻俊躬身,雙手張着網,一步步過去……

突然間那貓一睜眼,看見了李景珑,雙方短暫錯愕,繼而李景珑喝道:“動手!”

緊接着,李景珑撲了上來,鴻俊則張開網,沖了上去。

李景珑的理想狀态下,這只貓應該會受到他的驚吓,并朝着鴻俊一撲,正好被鴻俊兜進網裏。然而那貓卻倏然間化作一道疾影,唰地一個側身,從李景珑胯下滑了過去。

李景珑:“!!!”

緊接着鴻俊也一個側身,飛速滑行,跟着也從李景珑胯下滑了過去。

“別跑!”鴻俊拿着網,眼看就要抓住那貓時,卻一腳踏空,踩上了一塊松脫的瓦片,瞬時心裏閃過一個念頭——

這只貓太狡猾了!都成精了!

下一刻,鴻俊離開流莺春曉,朝着倚詩欄的樓下狠狠摔去,下面全是剛開張的食攤,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李景珑一把揪住了他,把他拖了上來。

鴻俊看了眼巷子,正對着的乃是個面攤的大湯鍋,瞬間心道好險好險。這麽掉下去,自己不一定有事,趙子龍就只能永遠地留在那口鍋裏了。

“噓。”李景珑帶着鴻俊朝後一躲,只見那只貓跳進了倚詩欄三樓,沿着虛掩的窗門一鑽,消失了。

鴻俊氣喘籲籲道:“我盡力了……”

“沒關系。”李景珑說,“知道在哪兒就好辦了,走!”

兩人飛躍過去,從房檐上輕手輕腳翻了下去。鴻俊低聲道:“我來吧,你不怕又被……”

“還不至于這麽倒黴。”李景珑低聲道。

倚詩欄乃是長安城中文人最喜歡逛的青樓,別院內也布置得十分雅致。入窗後,落地點乃是一條窄廊,窄廊內則是一間接一間的房門,外頭依次刻着門牌如“将進酒”“春曉”“玉臺春”等詩名等。

“分頭找。”李景珑說,“趙子龍也幫忙,還有猴子,鴻俊,你說一聲。”

鯉魚妖本是拒絕的,但鴻俊已經把它放了下來,它只好戰戰兢兢地把魚頭夾在一扇虛掩的門處朝裏頭看,猴子則應鴻俊一指,頓時會意,去了另一間房。

“找到以後,你就輕手輕腳地出來。”鴻俊說,“不用你抓。”繼而把鯉魚妖塞了進去。

“你左,我右。”李景珑低聲說。

日上三竿,倚詩欄中的姑娘們不知都去了哪兒,鴻俊便也進了一間房,四處看看,聞到撲鼻而來的脂粉味,各房中裝飾得典雅豪華,想必住此地的女孩都是紅牌,李景珑猜得沒錯,這貓果然找與秦國府相近的地方待。

鯉魚妖進了一間房,先前吃的饅頭太幹了有點噎,便跑到一個盆前去喝水,喝着喝着有點奇怪,說了聲“洗腳水,晦氣”,便不喝了。四處張望時,忽見牆上一幅畫,乃是張萱的一幅《春溪錦鯉圖》,畫上錦鯉活靈活現,柳枝搖曳,當即張着嘴,一動不動地看着。

“美人兒!美人兒!”鯉魚妖靠近些許,口水都快淌下來了。

就在此刻,它的背後突然響起了一陣爪子抓木板的聲音,鯉魚妖倏然全身一僵,渾身鱗片與腿毛都豎了起來,嘴巴發出輕響,恐懼地回頭看。

那只獅子貓正蹲在高處櫃子頂上,雙眼一眼色碧,一眼色金,低頭不懷好意地盯着它看。

鯉魚妖頓時魂飛魄散,大叫一聲:“來人啊——!”

隔壁房中,李景珑與鴻俊同時聽見中間房內傳來響動,馬上一陣風般地沖了過來。

那獅子貓已從櫃頂躍下,直撲鯉魚妖!鯉魚妖駭得朝榻底一鑽,躲了進去。

鴻俊與李景珑推門沖進來時,那貓“喵”的一聲,已鑽進了榻底,鯉魚妖狂叫一聲,從榻底的另一頭又鑽了出來,沒命飛奔,撲打着尾巴躲進了櫃子裏。

“找到了!”李景珑回身關上門,這下逃不掉了。

鴻俊爬到榻底去抓,然而這木榻不同于自己平時所睡,乃是用名貴紅木制成,背靠着牆,朝外的三面都被架起封住,只留幾道木欄,鴻俊已看見那只貓正躲在黑暗裏,兩只陰陽眼打量他。

李景珑把胳膊伸進去抓貓,貓卻躲到更裏頭去,鴻俊在旁說:“怎麽辦?”

李景珑的手肘太壯,被卡在了那欄杆裏。

鴻俊:“……”

李景珑:“……”

鴻俊把手伸進去,那貓卻一臉淡定,舔着爪子,完全不把兩人放在眼裏。

“我把床擡起來。”

“一掀就跑了。”鴻俊說,“你開條縫,我進去抓。”

于是李景珑使力,喊一聲“起”,将那重逾四百多斤的大榻扛了起來,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進去的縫,鴻俊馬上就地一滾,滾了進去。

榻底空間并不大,還堆着以布包起來的像是木柱、畫卷等物。那貓瞬間炸毛要跑,鴻俊伸手抓住它的爪子,說:“抓到了!”

李景珑說:“先抱穩了!別再讓它跑了!”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聲音。

“夜裏不能來,就只得白天看看你……”

李景珑瞬間轉頭,那男人聲音無比熟悉,瞬間瞳孔劇烈收縮。頓時猛地伸手拔,當即把手肘用力拔了出來。

鴻俊抱住了那貓,以膝蓋撐着榻頂,将那木榻竭力頂起。

“長史你再擡一下床,我好出來……”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李景珑就地一打滾,也鑽了進來,同時撐住榻,把它小心放下。

鴻俊剛要開口,李景珑便從背後抱着他,伸手迅速無比地捂住了他的嘴,讓他千萬不要說話。木榻剛一放下,房門便被推開,男子的腳步沉穩有力,伴随着女孩兒的笑聲進了房。

兩人朝榻上一坐,只聽那男子又說:“李景珑那厮往流莺春曉逛了一圈,害得龍武軍被禦史臺參了一本,這幾日裏不能來,着實讓本官想着念着。”

鴻俊睜大眼睛,側頭瞥李景珑,李景珑慢慢放開了手,做了個噓的動作,繼而捏住了鴻俊懷裏那貓的嘴巴。鴻俊抱着貓,李景珑則從背後抱着鴻俊,擠在這狹小的榻下,鴻俊感覺到李景珑的心跳得十分劇烈,胸膛寬闊有力,身體還極其灼熱。

李景珑一臉戾氣,只因來逛倚詩欄那人,正是自己從前在龍武軍中的頂頭上司胡升,龍武軍總統領。當初也正是因為他毫不相信自己,才讓他在軍中遭到衆人嘲笑,更被楊國忠奚落一番。

是時只聞胡升在榻上抱着那女孩親,滿口“晉雲”地亂叫,晉雲則開始喘息,不片刻便在榻上滾到一起,言語間更十分浪蕩。

鴻俊的心跳也驀然加快,十六年來他未經人事,居然在這兒被李景珑從背後抱在懷中,兩人以一個極其暧昧的姿勢抱在一起,聽到了從未接觸過的一幕。那聲音對他來說,簡直是巨大的沖擊,胡升更是各種花樣層出不窮,聽得他面紅耳赤。

更尴尬的是,他感覺到背後抱着自己的李景珑呼吸粗重了不少,那物還硬邦邦地,頂着自己。

鴻俊猛咽口水,李景珑不自覺地抱着鴻俊,那手臂緊了些,鴻俊抱着貓的手也緊了些,那貓被勒得甚不舒服,兩只爪子用力猛抓,不斷掙紮。

鴻俊擔心發出響動,驚擾了榻上的兩人,便抓住那貓的爪子,把它按住。孰料那貓爪勾住了床底堆疊雜物的麻布,把它扯了過來。

麻布一扯開,瞬間露出了一個死人的頭顱,鴻俊驀然朝背後一靠,叫了出聲。

鴻俊:“啊——!”

李景珑:“!!!”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李景珑先捂鴻俊嘴,再捂他眼睛,把他緊緊護在懷裏。

恰好就在此刻,榻上晉雲也在大叫,聲音便蓋過了鴻俊之聲,胡升又翻雲覆雨正酣,尚未發覺。

鴻俊毛骨悚然,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盯着個死去的人臉看,差點被吓瘋,回過神後只瘋狂喘,李景珑滿臉震驚,簡直不敢相信,又緊了緊手臂,示意鴻俊別怕。

榻上,胡升也在喘息,顯然已完事了,還在朝晉雲說話。

鴻俊打量那死人臉,發現那死人仿佛已被放在這裏很久了,張着嘴,臉上皮膚早已變幹發黑,兩眼乃是空洞。李景珑輕輕伸手,解開那塊布,見那幹屍蜷着身體,身穿白色布衣,以一個恐懼的動作縮在床的最裏面。

鴻俊摸了摸李景珑的手臂,李景珑也起了滿手雞皮疙瘩。

胡升笑道:“這就走了。”

“這就走了嗎?”晉雲依依不舍道。

“改天再來看你。”胡升抱着晉雲,在她臉上“啵”地親了一口,穿上衣裳,推門出去,晉雲也跟着将胡升送了出去。

不多時,兩人才從榻底鑽了出來,李景珑不住喘息,與鴻俊對視,眼中都充滿了茫然。

鴻俊說:“怎麽辦?”

李景珑尋思片刻,說:“此地不宜久留,事關重大,先不要驚動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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