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焚裂鳳翎

骊山別殿,燈火通明的室內, 李景珑趴在案上熟睡, 鴻俊則躺在李景珑身邊,睡容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李景珑擡起頭,眼中泛紅, 看了一眼案前散亂的杯盤, 再轉頭看身邊的鴻俊。

“就剩下咱倆了。”李景珑小聲說, 并伸手輕輕撥了下鴻俊的額發。

“來……起來。”李景珑吃力地說道, 把鴻俊勉強橫抱起,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前, 鴻俊身上蓋着李景珑的外袍, 李景珑抱着他, 赤腳走過長廊,一腳橫開鴻俊房間的拉門, 抱他進去, 喘着氣把他放在榻上,蓋上被子。

“呼……”

李景珑坐在鴻俊榻前, 眼中充滿傷感, 一時竟不想回房去,便在那榻畔地上和衣而睡。

這夜, 鴻俊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有人在他的身邊點了一盞照耀長夜的燈,那溫暖的燈光始終就在側旁,而在不遠處的窗外, 則有一輪火紅的熾日,照了進來。朝陽的光芒溫暖着他的身軀,似乎在呼喚着他。

五更時分,鴻俊突然醒了。

睜眼的剎那,紅日光芒一斂退去,唯獨身邊的燈還亮着。

睡了多久?鴻俊長出了口氣,側頭看榻畔,李景珑正在榻下歪靠着,陷入熟睡。鴻俊坐起身,口渴只想喝水,在房內轉悠幾步,站在窗前,不知為何,推開了窗子,朝外望去。

雪夜中,外頭十分明亮。窗戶正對着的高崖上,站着一個人。

鴻俊:“???”

那人屹立于崖前,一動不動,鴻俊放下水碗,關上窗門,披上外袍,輕手輕腳地出了長廊。他穿過長廊,來到別殿後門處,推開門,站在萬丈高崖上那人影更清晰了些。

是一個男人。

他沿着吊橋,走向高崖,崖上梧桐樹的樹葉已近乎落光,雪花飛揚中,唯那男子身周沒有積雪,現出光禿禿的懸崖。懸崖邊上,恰好能看見遠方夜幕中的長安城。

鴻俊不住發抖,慢慢地走上懸崖,只見那男子一頭紅發,如同燃燒的火焰,身披一襲金紅色王袍,腰帶上兩條火焰尾翎,拖曳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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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身的王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赤裸半身,現出白皙赤裸的肌膚與充滿力量的肌肉。

“爹?”鴻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重明緩慢轉身,注視鴻俊,繼而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鴻俊正要上前時,重明卻仿佛瞬間被激怒了,急促喘息道:“你……你的耳朵怎麽了?!”

鴻俊耳朵上還纏着繃帶,下意識地要捂,重明卻不由分說抓住他手腕,把他推到一旁,讓他站直,随手解開他的繃帶。鴻俊吃痛,說:“爹!輕點!”

“怎麽受的傷?!”重明幾乎是怒吼道。

鴻俊瞪着重明不說話,重明焦躁無比,勉強鎮定下來,擡起左手,手中煥發紅光,鳳鳴之聲隐約傳出,繼而他把左手放在鴻俊側臉畔,五指分開,虛虛一繞。鴻俊的傷口便飛速愈合,完好如初。

“這不是好了麽?”鴻俊笑着說。

“你……”重明一見面,險些就被這混賬給氣死,好半晌才平複下來。

鴻俊說:“小時候不也經常摔得腿上流血的。”

“這能比?!”重明怒道。

鴻俊笑着看重明,眼眶又有點兒濕,說:“你怎麽來啦?”

重明深呼吸,注視鴻俊,鴻俊被看得有點兒怕,卻又太想他了,只想與他親近,便伸手去拉他的鳳凰尾翎腰帶,重明不易察覺地揮開鴻俊的手。鴻俊再拉,這次重明沒有動手,便任憑他拉着。

重明答道:“我來帶你回家。”

鴻俊:“!!!”

“可我的三件事,還沒辦完呢。”鴻俊說道。

“不管了。”重明冷冷道。

鴻俊又說:“李長史他……驅魔司裏,就剩下他一個了。”

“誰?”重明倏然散發出強大的氣勢,帶着一股殺機,沉聲道,“就是你身後那凡人?”

鴻俊驀然回頭,突見李景珑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說:“長史,你也醒了?我……爹,這是李景珑!我上司!”

李景珑夤夜醒轉,來不及收拾,穿一身單衣,外披一件武袍,武袍在風裏飛揚,手裏還握着智慧劍,此刻左手朝持劍右手上輕輕一搭,說道:“景珑拜見世叔。”

“你走不走?”重明看也不看李景珑,只朝鴻俊道。

“爹。”鴻俊說,“你聽我說……”

鴻俊拉着重明那尾翎,不住朝自己收,重明被扯着過來,擡手要揍,擡手的剎那李景珑又是一緊張,但鴻俊早就習慣了重明色厲內荏的氣勢,順勢撲了上去,騎在他的背上。

“你給我下來!”重明怒道,最後把鴻俊摘了下來,示意他站直。

李景珑不安道:“鴻俊。”

鴻俊笑道:“爹,我把心燈不小心搞錯人了,到李景珑身上去了。”

重明沉聲道:“錯了就錯了。”

鴻俊又說:“我把妖王也趕走了……”

“人間早已烏煙瘴氣,我不會回長安。”重明簡單粗暴地打斷道,“昔日在曜金宮時就是這麽說,莫要再一廂情願。”

李景珑心頭大石,總算落地。

鴻俊又說:“我還沒查出是誰殺害了我的……”

“你的心野了。”重明說道,“我懂,找這些借口,不過是不願放棄繁華與你的欲望罷了。”

鴻俊的話戛然而止,重明又說:“也罷,今日青雄告訴我,你不會願意跟我回家,是我不死心,方多此一舉。從此你就留在人世間罷,學着你爹,好好享受這花花世界……”

“爹,不是這樣……”鴻俊忙分辯道。

重明沉聲道:“怎麽?你且解釋聽聽。”

鴻俊結結巴巴道:“長安很好,有吃的,有玩的,驅魔司也有地方,還有梧桐樹,你和我一起住幾天就知道了,而且我也想、想……”

鴻俊說到這裏,突然就懂了,說再多也沒用,他已不再是當初離開太行山那天的懵懂少年了。曾經他見林間雛鳥離巢,從此再不歸去,還充滿不解,去詢問重明。

重明從不直面他的任何問題,而直到如今,鴻俊方漸漸明白過來。

“……是。”鴻俊答道,“我眷戀紅塵,我舍不得你。能不能讓長史和咱們一起……”

重明說:“選你身後那人,還是選我?我不會讓凡人踏入曜金宮哪怕半步。”

“世叔。”李景珑忙道,“鴻俊在長安時,沒有一天不想着您。少年人,總希望去見見世面。”

“選你的紅塵,還是選我?”重明自始至終,從未答過李景珑的話。

鴻俊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說:“爹,我舍不得你,若一定要選……”

此時此刻,鴻俊的內心深處,也許已有了選擇。他回頭一瞥,充滿惆悵與悲傷,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答道:“你跟你爹回家,空了我會上太行山去找你,鴻俊。”

鴻俊再轉頭望向重明之時,重明卻已豎起食中二指,指尖迸出火焰,往腰帶上的長翎一劃。

一聲焚燒聲響,腰帶裂為兩半,重明側身朝着懸崖外一躺,身在半空,爆出漫天烈火,轟然照耀了夜幕,緊接着抖開翅膀,化作一只光芒萬丈的烈焰真鳳,鳴叫聲響徹群山,溫柔地拍打翅膀,再不留戀,飛往天際!

“爹!”鴻俊破聲狂喊,抓着那半截尾翎,沖出懸崖,李景珑瞬間沖了上前,不顧安危将他緊緊抱住,拖回懸崖上。

“爹——!”鴻俊慘叫,大哭起來,手裏仍緊緊抓着那截尾翎,“為什麽!我答應跟你回家!為什麽啊——!”

鴻俊壓抑了一整夜的悲傷情緒,終于在此刻徹底崩潰,且對重明如此狠心的厭棄不明所以,要掙開李景珑,卻被李景珑緊緊抱着,忍着哽咽,大喊道:“為什麽啊!你怎麽不要我了——!”

李景珑長嘆一聲,低聲道:“鴻俊,別難過,別難過,我陪你回太行山,明天就走,我答應了你的。”

鴻俊瘋狂喘息,疲憊不堪,手中緊緊攥着那尾翎,尾翎發出紅光,漸縮成一根鳳羽,飄雪落下,避開了他的身周。

小雪下個不停,萬籁俱寂,唯獨這深谷中細碎聲不絕,像春蠶食葉紡樞牽機,像潮漲飛沙滄海桑田,像風穿竹林萬葉千聲,像雲瀑流瀉霧漫群山。

雪花飛落,鋪天蓋地飛散,在這寒風裏,雪一沾上神州大地,便化作水,卷着塵,長出花,抽出葉,春來化蟲化繭化蝶,化作群山間冬往夏來的候鳥,穿雲而過,消逝在雲海間,再化作細細碎碎的飛雪,溫柔地卷向世間。

天明時,鴻俊趴在榻上,李景珑在房中打了個地鋪,鴻俊的心情終于稍稍平複下來,疲憊得無以複加,徹底睡去。

李景珑宿醉後頭痛欲裂,只睡不安穩,三不五時還起身看看鴻俊是真睡着了,還是醒着在難過,折騰到快日上三竿,方真正合了一會兒眼。但只是一會兒,便突然聽見遠處一聲尖叫。

“妖怪啊——!”

李景珑被瞬間驚醒,将案上智慧劍一抓便沖了出去,喝道:“哪兒有妖怪!”

侍女們從昨夜食廳內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瘋狂尖叫,李景珑提着劍沖了進去,見鯉魚妖剛醒,傻乎乎地坐在案上,兩眼瞪着。

李景珑一手扶額,頭痛不堪,靠在門上,說:“這家養的,別怕……離魂花粉呢?”

鯉魚妖出去撒離魂花粉,侍女們一邊尖叫一邊躲避,突然打了個噴嚏,目光呆滞,各自左看右看。鯉魚妖則趁機跑了。

李景珑整理外袍,回去看鴻俊醒了不曾,鯉魚妖卻道:“倒黴長史,莫日根他們呢?!人怎麽全沒啦?!”

“別提了。”李景珑眉頭深鎖,表情痛苦至極,說,“讓我靜靜吧。”

鯉魚妖又說:“都去哪兒了?我家鴻俊呢?”

追到走廊前,鴻俊正頭疼,踉跄出來洗漱,李景珑站定,眼中充滿不忍,鴻俊卻朝他笑笑,說:“長史早。”

鯉魚妖上前去問,說:“你怎麽又在李景珑房間裏,昨夜發生了……”

鴻俊随手拿了塊糕點,把鯉魚妖嘴巴塞住,徑自去洗臉。

鯉魚妖跳進房中,不片刻跑出來,左手拿着重明的羽毛,嗚嗚地叫,右手不住指那羽毛,意思是重明來了?

“今天就走。”李景珑說,“去太行山,不過半個月路程。”

鴻俊擡眼看李景珑,眼裏帶着複雜神情,李景珑又認真說:“答應你的事……”

“長史。”鴻俊正在刷牙,滿嘴巴泡泡,說,“我不去太行山。我爹要欺負你的。”

李景珑答道:“好好與你爹說說,不必吵起來,大不了我跑還不行麽?”

鯉魚妖好不容易把那塊綠豆糕吞下去,說:“一定是重明陛下吃醋啦!李景珑!你拐跑了他兒子,還成天這麽膩膩歪歪的,昨天晚上沒一把火噴死你,已經是你命大,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鴻俊?!別妄想了……”

鯉魚妖把窗戶紙一捅,兩人頓時都滿臉通紅,鴻俊蹲在院裏井邊,李景珑站着看他,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都不吭聲。

李景珑最後說:“先吃早飯,再從長計議,反正這事兒我會放心上。”繼而轉身匆匆走了。鴻俊睜大了雙眼,沒來由地想到昨天泡溫泉那會兒,李景珑的身材好好啊……不對,這都是什麽!

鯉魚妖又跳了過來,說:“鴻俊,我得提醒你一句,李景珑這家夥肚子裏全是壞水,一直對你沒安什麽好心,現在又挑撥你們父子關系……”

“趙子龍!你吵死啦——!給我閉嘴!”

鴻俊終于爆發了,抄起個木盆,朝鯉魚妖一舀,甩了出去。

早飯時,李景珑不住觀察鴻俊,看他确實不像還在郁悶,少年人總是這樣,煩惱的事來時仿佛泰山壓頂,睡一覺起來,又好得比什麽都快。

“回太行山,就得先找到青雄。”鴻俊說,“青雄會帶我上去,否則咱倆都上不去曜金宮。”

“上哪兒找?”李景珑漫不經心道,“橫豎沒事做,妖王也除了,在驅魔司裏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就送你回家罷,我也正好去看看名川大山。一輩子沒出過關中,總聽神州大地壯麗玄奇,托你的福了。”

鴻俊答道:“青雄,就是那金翅大鵬鳥。”

李景珑笑道:“那可得好好謝謝他。”

鯉魚妖端着碗在吃蛋拌飯,說:“李景珑,你最近倒是常常笑得挺高興啊,是不是有什麽開心的事?”

鴻俊無視了鯉魚妖的唠叨,皺眉道:“可是……上哪兒找去?”

李景珑答道:“我猜這兒就有魚知道。”

鴻俊:“?”

兩人一同望向鯉魚妖,鯉魚妖正捧着碗,張着嘴,魚臉茫然。

鯉魚妖:“看着我做什麽?”

“那天鴻俊讓你找人,你找到哪兒去了?”李景珑左眉一揚,以一個蔑視的眼神打量鯉魚妖,“該不會是被人攔着問話了吧?”

鯉魚妖:“我去買菜了啊。”

“買菜?”鴻俊意識到蹊跷,詫異道,“你不是從來不買菜的嗎?怎麽買?會有人把菜賣給一條魚嗎?”

鯉魚妖本來不會撒謊,現在被當面拆穿,馬上伸手掏離魂花粉,李景珑道:“你敢!離魂花粉還是用我的錢買的!”

鯉魚妖:“……”

“趙子龍!”鴻俊受到了欺騙,怒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瞞着我?”

“沒有沒有。”鯉魚妖忙哀求道,“是青雄大人讓我別說的……我不敢說啊。”

原來那天鯉魚妖去找人傳話時,突然被一只鷹抓了起來,帶着飛到城外,扔下地時,面前赫然正是青雄。青雄問了不少話,最後直接飛走了,鯉魚妖只好又長途跋涉地跑回來,才耽誤了不少時候。

鴻俊震驚了,李景珑卻早猜到有這一出。

“青雄說了什麽?”鴻俊道,“好啊你!趙子龍!”

鯉魚妖說:“他就問狐妖躲在哪兒,是不是快死了,讓我別擔心你,他會來救的。”

“救個鬼啊!”鴻俊險些掀桌,要不是李景珑的心燈,驅魔司差點就被全滅了。

鯉魚妖結結巴巴道:“青雄大人知道,倒……不,李長史身上有心燈,你們不會有太大危險,有些歷練,是必須的,否則心燈也永遠用不出來,是不是?他說,心燈很重要,非常重要。”

李景珑簡直服氣了。

鴻俊沒好氣地問:“他現在在哪兒?給我老實交代。”

鯉魚妖答道:“他說了,他很快就會來找你。千真萬确,他們全是鳥兒,飛來飛去的,我怎麽知道在哪兒啊!鴻俊!你別生氣了!我給你磕頭賠罪!”

說着鯉魚妖把魚頭斜斜擱在案邊上,敲了幾下,發出聲響,鴻俊只得作罷,不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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