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群狼之首

暗夜之中,蒼狼載着陸許, 駐足于祁連山中北段的一個小山坡上, 望向下面的村莊,村莊北方,馬蹄聲整整齊齊, 如同鼓點, 起落之時, 每次踏上大地便響起悶聲。

蒼狼發出沉悶的喉音, 陸許則睜大了雙眼,不住顫抖。蒼狼一聲怒吼, 群狼卻充滿畏懼, 紛紛退後。

蒼狼轉頭, 憤怒地注視着群狼,率先沖下了山坡, 群狼紛紛躬起背脊, 毛發倒豎,最終迫于蒼狼威勢, 一窩蜂地沖了下去!

黑壓壓的屍鬼千軍萬馬, 猶如潮水般湧來,瞬間吞沒了整個村莊, 村莊此刻才敲起了警鐘,瞬間慌張叫喊,孩童哭聲,亂成一片!

沖鋒的屍鬼足有上萬騎兵, 蒼狼一個側身,将陸許甩了下來,吼道:“陸許!你帶百姓找地方躲避!”

說時遲那時快,蒼狼再次變大,從南方沖進村莊,吼道:“跑!”

一頭渾身沐浴月光的巨狼沖了進來,村中人等被蒼狼這麽一吼瞬間回過神,再顧不得家當,紛紛朝外逃亡,蒼狼一路踏過屋頂,被它踩過的建築便轟然坍塌,沿着街道直沖而去,一聲長嘯,撞進了騎兵陣中!将騎兵全部踩得人仰馬翻,七零八落。

沖鋒的屍鬼軍團各自挑起長矛,動作整齊劃一,朝着蒼狼沖來,眼看蒼狼即将撞上長矛陣的瞬間——

——蒼狼在空中躍起,側翻,變換為戴着面具的莫日根,那一刻,莫日根如同劃破長空的白隼,一腳踏上揮來矛杆,左手拉弓,右手抽釘頭七箭。

“咻咻”連聲,七箭一箭接一箭地全部飛出,在戰場上四處旋轉飛舞,莫日根墜向地面時瞬間再次變換為蒼狼,朝着戰陣中橫沖直撞而去!

釘頭七箭帶着法術光芒刷然飛過整個戰場,将屍鬼頭盔射下,每一箭飛往敵人時,都正中頭盔內的面部,将屍鬼頭顱徹底射穿,然而屍鬼卻成山成海,被蒼狼踏過之後更掙紮着爬起來,朝它的腿上直撲而去。

蒼狼一個轉身,變換成莫日根,莫日根還未落地便在半空招手,“唰”一聲釘頭七箭全部飛回,途中帶起無數飛落的頭盔。屍鬼們前赴後繼,湧向莫日根,莫日根雙手回轉,喝出咒文!

釘頭七箭全部回到他的身周,開始瘋狂旋轉,莫日根再兩手朝外一撒,喝道:“去!”

七箭掀起暴風般的法力波動,朝着四面八方轟然飛射,将沖到近前的屍鬼炸得四處橫飛。

實在太多了……莫日根左沖右突,怒吼道:“你們究竟是什麽?哪兒來的!”

屍鬼前赴後繼,直朝他身上撲,莫日根頓時被按倒在地,更多屍鬼密密麻麻湧來,堆成山巒一般,倏然間蒼狼再次一聲狂吼,拔地而起,掀飛了那屍鬼堆成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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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箭飛射,蒼狼四處沖撞,遠處卻傳來一聲呼喊。

“黎明星!”

蒼狼驀然轉頭,見陸許竟是拿着那鏟子,帶着狼群艱難抵擋屍鬼的入侵。

蒼狼:“……”

蒼狼馬上搖身一變,莫日根退回村莊,躍上高處一瞥,只見陸許那動作極快,将匕首別在腰間,雙手持一鐵鏟,竟是來去如風,屍鬼朝他沖來,便被他一鏟拍去,拍得頭顱飛起,劃出弧線落在大地上。

村民已撤到山腰,莫日根撮指于唇間,一聲唿哨,化作蒼狼疾沖下去。

是時只見陸許舞開那鐵鏟,舞得虎虎生風,左拍,右拍,前切,掠,平斬,挑……時而虛晃一招,“唰”一聲沖到五步開外,時而朝屍鬼胯下一鑽,回身便一個旋絞……

莫日根:“……”

“走!”它躍下去,吼道,“別再打了!回來!”

陸許沖向蒼狼,卻一個轉身,翻身躍到蒼狼另一側,發出決死的吶喊,雙手持鏟,狠狠一鏟下去,将持刀斬向蒼狼的屍鬼釘死在地!

蒼狼轉身,陸許躍上它的背脊,屍鬼已填滿了整座村莊,如蝗蟲侵蝕一般,村莊在這黑潮之下不斷坍塌,最終傳來巨響。

蒼狼站在山坡上回頭看,只見村民們滿臉惶恐,瑟瑟發抖,注視這巨狼,再擡頭看狼背上的少年斥候。

“狼神!”有人喊道。

“黎明星!”

村中人等紛紛跪拜在地。

“沿祁連山南路走。”蒼狼低聲道,“南邊有個小村莊,先在那兒避寒,再找路南下,往最近的縣城求助,快去!”

百姓們紛紛撤離,蒼狼喉中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狼群便各自伏身,紛紛散去。

陸許喘着氣,手中仍持那鐵鏟,不住發抖。

“武功不錯。”蒼狼稍低下頭,雙目發出綠色的光,如同兩枚鑲嵌在黑暗中的寶石,它注視着山下的動向,屍鬼的目标仿佛只有這個村鎮,百姓逃上山後便不再追殺,而填沒了村鎮後,屍鬼複又緩慢撤出,如同蟻群般在平原上集結,浩浩蕩蕩,開始撤離。

“追?”蒼狼稍揚起下巴,擡頭朝陸許說道。

陸許将鏟子背在背後,伏身抱緊了蒼狼的脖子,蒼狼便躍下雪地,尾随屍鬼軍團,往西北方而去。

涼州城內。

一入夜,全城便冷了下來,家家戶戶閉門不出,生起炭爐取暖。

秦亮朝夫人說:“今天有貴客,加幾個菜,把雞殺了。再取點酒來。”

鴻俊解開包袱,正想說能不能給鯉魚妖搓幾個肉丸子吃,秦夫人一見,卻笑道:“哎呀!這麽客氣!還帶了菜來!”

“正好油炸個……”

“這不是菜。”鴻俊忙道。

“我不是菜。”鯉魚妖朝秦夫人解釋道,“給我點兒肉吃就行,我吃得不多,沒有的話,包子餃子也可以。”

秦夫人尖叫一聲,險些被吓暈,李景珑忙又解釋一番,秦夫人才勉強接受了鯉魚會說話的解釋,以及驅魔司的來歷。

秦亮趕緊打發她做飯去。只見那胡女又進來,好奇打量鯉魚妖,并擺開案幾。

“這是小女秦萱。”秦亮又朝兩人介紹道,“獨生女兒。”

李景珑與鴻俊便與她打招呼,鴻俊十分意外,問:“你媳婦是回纥人嗎?”

李景珑忙道:“要稱尊夫人。”

秦亮卻樂呵呵道:“我與她娘十七年前在陽關下相識,便依咱們漢人的規矩,成了親。”

秦亮又與李景珑閑談數句,他本是隴西人士,少時家中安排,令他在河西節度副使麾下,處置文書往來,而後副使告老,秦亮便輾轉到了沙洲。如今哥舒翰坐鎮涼州,獲封涼國公。秦亮因為官正直,從不貪污挪用軍費,被召回當上涼州郡刺史。

然而涼州一代近西北邊關,有節度使坐鎮,天大地大,哥舒翰最大,凡事由他說了算,財權軍權都執掌于老将軍手中,秦亮不過負責起草文書、屯田、辦學,以及調節軍民糾紛。歸根到底,并無多大實權,生活也甚清廉。

不多時,秦夫人進來擺開飯菜,為招待客人特地殺了一只雞,李景珑十分過意不去,秦萱卻拆下一只雞腿,讓李景珑先吃。李景珑便讓給鴻俊,秦萱看了一眼,只不發話。

秦亮開了一封酒,朝李景珑說:“我雖信世間有鬼神一說,卻終究覺得,妖離咱們很遠,看見你們帶着這妖怪,想必驅魔司還是有點本領的。”

鴻俊險些“噗”一聲噴出湯來,心道為什麽鯉魚妖能證明驅魔司有本領?

李景珑舉杯道:“不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說畢與秦亮互敬了一杯。

鴻俊問:“要麽明天把趙子龍帶去,讓哥舒翰将軍看看?”

鯉魚妖正用筷子夾着肉丸往嘴裏填,聞言心驚,說:“他要把我的魚頭砍了去替長史怎麽辦?”

李景珑放下杯,說道:“我猜哥舒翰大将軍并非老來頑固,而是立場使然。”

廳內靜了片刻,秦亮重重嘆了口氣,答道:“正是如此,所以,在李長史面前,方有一事相求。”

鴻俊:“?”

李景珑側頭看鴻俊,說:“還記得出發前,太子朝咱們說過什麽?”

鴻俊不住回憶太子所言,李亨确實希望李景珑将此事調查清楚,并順利解決,不影響與回纥的關系,也千萬不要開戰……啊?!

鴻俊注意到,秦亮的夫人與女兒,都是回纥人。

秦亮朝李景珑說道:“與回纥開戰,我覺得多多少少,是楊相所授意促成,哥舒翰大将軍與安祿山、史思明素來水火不容……”

“爹。”秦萱不滿道。

秦亮擺手,示意無妨。

李景珑眉頭深鎖,說:“哥舒翰老将軍,必須與朝中右相楊國忠交好。”

秦亮答道:“當然,想必楊相也頗有拉攏之意,吐蕃、回纥兩族,也常常派出使節,往河西節度使處走動……”

李景珑“嗯”了聲,眉頭深鎖道:“所以楊相說服了哥舒翰老将軍,拉攏吐蕃,敵視回纥……當真難辦。”

“不錯。”秦亮又說,“因為太子曾在外統兵時,與格勒可汗乃是好友。貴表親封将軍,去年攻破大勃律國,亦得格勒克汗相助,本以為這幾年裏,朝廷與回纥的關系步入一段平緩期,只沒想到,唉……”

鴻俊被兩人說得一頭霧水,說道:“我沒明白,楊國忠說服哥……那個什麽老将軍,不想與回纥走得太近,所以要将邊境屠城的賬,算在回纥人頭上。”

“嗯。”李景珑答道,“正是如此。”

鴻俊皺眉道:“可他怎麽知道邊境屠城是誰屠的呢?你們覺得,他會知道屍鬼麽?”

李景珑被這麽一說,頓時心中發毛,若楊國忠知道此事,那也太可怕了點。

秦亮答道:“他一個右丞相,哪管邊疆軍民死活?橫豎城被屠了,突厥也好,回纥也罷,甚至吐蕃,還是鬼兵,對他而言,都并無差別。他要的,只是朝陛下上書,與回纥開戰的借口而已。”

“這麽一來。”李景珑說,“只恐怕涼州城內,許多人日子不好過了。”

“所有回纥人都會被驅逐出去。”秦亮嘆道,“所以……李長史,任務深重吶,哥舒翰将軍先入為主,是不會相信你的,哪怕信了,也有他的顧慮。”

李景珑沉聲道:“他太托大了,在我看來,屍鬼之患,已遠遠超出了楊國忠那點算計的嚴重程度,目前咱們雖然還不知為何而起,但可以肯定,若不盡快查明,只恐怕……”

李景珑盯着秦亮雙眼,一字一句道:“禍患一起,所有人,乃至哥舒翰将軍自己,也會被卷進去,萬劫不複。”

黑夜裏,河西中部平原上,黑壓壓的軍隊全速前進,蒼狼馱着陸許,開始氣喘籲籲。

“太累了。”蒼狼喘着粗氣,說,“我得休息會兒。”

陸許說:“血。”

“流血了麽?”蒼狼掉頭四處找避風的山洞,嗅了幾下,找到山壁一側。

陸許伸手在蒼狼背上摸了一把,滿手的血,頓時緊張起來。

“不打緊。”蒼狼一邊以爪子扒拉山壁上的雪,扒出一個坑,裏頭恰好是個洞穴。陸許忙跳下來,蒼狼又躬身鑽了進去,變幻為人。

莫日根一手扶着洞壁直喘氣,好半晌才緩過來。

片刻後,山洞中升起了篝火,莫日根脫了上衣,現出虬結有力的背部肌肉。長期彎弓搭箭,令他的肩膀與背脊充滿了雄性的力量感與美感。他咀嚼着幹糧,口渴得狠了,便一口氣連吃了不少雪。

他的背上被砍了好幾道,卻因是蒼狼形态受的傷,幸而變為人後傷口不深。

陸許便咀嚼草藥,吐出來後均勻地敷在他的背上。

剩下的草藥,陸許則敷在莫日根的肋下。

“睡會兒。”莫日根朝陸許說,“來得及。”

陸許打了個呵欠,這一天對他來說,精神與身體都遭受了強力的沖擊,便疲憊不堪地蜷縮在山洞裏睡了,然而冬季寒夜越來越冷,陸許睡着時仍不住發抖,片刻後莫日根變成偌大的蒼狼,以爪子将陸許撈過來,焐在自己懷裏,面朝篝火堆,一人一狼,相依而睡。

深夜裏寒風怒號,秦亮家只有一間客房,鴻俊先自躺下,李景珑還在桌前寫信,點着油燈。

李景珑少時摹陸機的字帖,一手字寫得極其漂亮,連裘永思這等習書出身的弟子亦自嘆不如。鴻俊蓋着被子,不住擡頭張望,問:“你給誰寫信?”

“給太子殿下。你困了便先睡。”李景珑催促道,“別看了。”

鴻俊有點兒冷,從前在太行山巅,有重明在,冬天從未遭遇酷寒,他問道:“人間是今年特別冷還是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李景珑一瞥鴻俊,說,“暖好你的床。”

鴻俊裹得嚴嚴實實的,在被窩裏露出個腦袋,像個春卷。

鴻俊:“?”

李景珑寫到一半,躊躇難以下筆,将秦亮所言如實複述,報過去後恐令太子與哥舒翰生出嫌隙;不寫罷,又有欺瞞之嫌。

“別寫了。”鴻俊連日奔波,困得要死,說,“睡吧,你風寒還沒好。”

李景珑腦子裏簡直是一團糨糊,思來想去,最後把信撕了,解開外袍,進了被窩裏,外頭狂風不止,幾乎要将屋頂刮跑,卧室裏鋪位上卻極其暖和。

“怎麽出門在外,無論到哪兒都只有一個房間。”鴻俊說。

“喲,我沒嫌棄你,你還嫌棄我了。”李景珑打量鴻俊,鴻俊忙道沒有,事實上李景珑全身暖洋洋的,且胸膛內那心燈的感覺讓他覺得很舒服。

“好奇嘛。”鴻俊迷迷糊糊道。

“長安這時候也一樣的冷。”李景珑随口道,兩人閑聊了幾句,鴻俊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比起昨夜的廢棄營房,秦亮家簡直舒服得像宮殿,他記不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說了什麽,李景珑把手臂騰出來讓他枕着,鴻俊便靠近他胸膛,睡了。

長夜漫漫,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鴻俊不知睡了多久後,突然做起了奇怪的夢。在那夢裏,有一個人,正在黑火下熊熊燃燒。

“救我……救我……”一個男人的聲音道。

鴻俊想說話,張開口,卻發不出聲。

頃刻間無數記憶的閃現令他穿越時間,驅魔司門外,手持發光長劍的金甲武士,父母跪在武士面前。

“我就這一個孩兒……”

再閃現時,鴻俊仿佛變成另一個人,長高了不少,他站在春暖花開的院裏,側頭望向長廊,一名美貌女子身着漢裙,在春風裏走過長廊,側頭注視他。

頃刻間黑火吞沒了他的全身,鴻俊瞬間驚慌失措,不住退後。

“長史——!”鴻俊驀然睜眼,猛地坐了起來。

外頭風聲依舊,天色昏暗,一夜已過,榻畔李景珑卻不知去向。桌上放着鳳羽,留了一張紙條。

【清晨得信武山驟遭屍鬼夜襲我與秦刺史前去探情況景】

鴻俊抓起鳳羽揣在懷中,穿好衣服,一陣風般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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