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色為誰出鞘來 (1)
世上諸般事, 總是無巧不成書。
比如穆泓剛來施壓了一遭,轉眼間藺負青與方知淵便分別輪上了穆晴雪與方赤褀。
又比如, 偏偏還撞在了同一天同一個夜晚。
消息一經傳出, 頓時轟動。
待到金烏西垂, 彩雲歸山,金桂宮的這兩座閣樓熙熙攘攘擠滿了人。
去看西閣還是去看南閣, 頓時成了一個很難取舍的問題。
南閣是當下的天之驕女,穆家鳳凰仙子穆晴雪, 對陣虛雲道人首席真傳愛徒,驚才絕豔的少年仙君藺負青。
西閣則是朱麒世家如旭日初升的年輕世子方赤褀,對陣虛雲第二位真傳弟子,當年被逐出方家的陰命禍星, 方知淵。
無論是哪一場, 都可稱是幾百年難遇的精彩之戰。
客棧裏,虛雲的幾位也很是糾結。
這個,他們去看哪邊兒呢……
方知淵正坐在地上擦他的長刀, 瞥見幾人苦惱,懶洋洋地舔了舔薄唇:“行了,還裝模作樣, 你們不都想去陪我師哥?”
葉花果鼓起腮幫子:“哪、哪有!反正我得跟方二師兄走!金、金桂宮太過分了,怎麽能叫師兄連戰兩場!”
荀明思嘆息:“方二師兄, 你這個樣子,我也很不放心。”
宋有度面無表情地……點頭點頭。
方知淵擰着眉:“?”
他怎麽了他?
怎麽都用那種詭異的眼神瞧他?
“二師兄,”荀明思猶豫了一下, 還是說,“你真的……一定堅持要用這把刀麽?”
方知淵從身旁拿了白布把刀身纏上,言簡意赅道:“我有數。”
“明思別勸了,他的确有數。”
藺負青嗓音散淡。他俯身吹熄了燈燭,率先推門往外走,“你們幾個都去西閣吧。就當幫我盯着你們二師兄,別叫他發瘋。”
說罷他率先出了客棧門,沒走幾步路就肩上一沉。
側眸回頭,果然是方知淵的刀柄抵在他肩上,“師哥,別忘了,事不過三。”
藺負青無可奈何,“我知道,我知道。”
……
金桂宮,西閣。
燈火如晝,人聲鼎沸。
朱麒世子方赤褀抱臂橫胸,眉眼矜傲,被一衆方家弟子簇擁着。
在他身邊,方之隆被宋有度煉化了佩刀的怨氣不消反漲,陰恻恻道:“兄長這一場,就該給那方知淵留下點兒尋常醫修治療不得的暗傷才好!到時候,叫虛雲的那幾個山野裏出來的家夥跪在地上求饒。”
方赤祺捏了捏手指:“放心罷,待會兒你就消氣了。”
方之隆面露喜色。
在他們對面,遠遠的能看見虛雲幾位真傳穿過人潮走來,為首的黑衣正是方知淵。
方赤褀面色沉暗。
其實他心裏并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輕松。
自金桂顯示出本次對手之後,他的父親,家族長老,乃至庇佑朱麒世家幾百年的太上長老……所有人都在以各種途徑接連給他傳訊,親口囑咐他:上場必須要直接開打,而且要快速打贏,把方知淵狠狠地踩進泥裏。
千萬千萬,不可以在開打前多費口舌,不可以讓方知淵當着諸多看客的面說出“某些話”。
甚至就在兩刻鐘前,方家家主方聽海還雙手按着他的肩膀,嚴肅地囑咐道:
“褀兒,聽好。論修為,你兩年前便破境金丹,靈氣遠勝于他;論資源,家族予你的丹藥、仙器絕不會比任何人差;論武訣招式,虛雲道人雖是渡劫期大能,然而道人乃是劍修,一身本領盡傳于藺負青,方知淵偏要修刀,又是個從不尊師重道的叛逆心性,下場可想而知。”
“更不要提……那孽畜的丹田,可是有着致命的缺損!經過前一場同夏汀蘭的消耗,他絕不可能打得過你。”
方赤褀心頭一冷:“父親,孩兒明白。”
方聽海的眉間覆壓陰雲:“這一場,你必然會贏,重要的是如何贏,知道麽?那孽畜從小性傲至極,只要姿态難堪地輸在你手下,定然拉不下臉在衆人面前哀哀訴苦。”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說出當年舊事!!”
方赤褀心中是緊張的。
有些不能見光的事情,他清楚得很。
方知淵是禍星命格不假,可如果當年方家對他做的那些慘無人道的事情被挖出來……
不提別人,單說以當下仙首魯奎夫剛直不阿的秉性,也定然容不得他們。
時辰漸至,臺下的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方世子!”
“方世子!——”
一邊是高貴英俊出身不凡的天才世家公子,一邊是被逐出仙家多年又聲名惡劣的孽種禍星,觀衆們心內會偏向那一方,自然不言而喻。
更莫論方赤褀的修為境界本就高過于方知淵,許多人來看這一場比試,其實是期待着看朱麒家的世子,如何将那個不入流卻狂傲不可一世的禍星狠狠打臉的。
方赤祺腳下一點,身形憑空拔地數丈,潇灑地落于比試臺上。
他身上大紅錦衣,胸前的九火朱麒圖騰灼灼生光,頓時惹得臺下一片歡呼,夾雜着女修的癡叫。
比試臺對面,黑衫的年輕仙君旁若無人地坐在地上,手中一柄被白布包裹的長刀。
方知淵俯着漆黑的眼珠,慢慢地拆那白布,想着就是這把刀弄的師弟師妹擔驚受怕,不禁有些莫名想笑。
他也不說話,也不正眼看什麽人。只是微微歪着頭,讓一線月光落在冷白的臉側。
散亂的黑發有幾縷搭在眼角,無端地顯出幾分狂野和邪性。
裁判高聲道:“時辰到!開試——”
話音未落,方赤褀雙手平伸,緩慢地屈起手指。
空氣漸漸變得滾燙,一柄長刀緩緩在世子的手指下浮現,于夜色中泛着如火焰般的赤紅光芒。
聽衆驚呼:“朱麒世子亮刀了!”
方知淵也終于舍得站了起來,白布徹底松開,随風吹落在地。
露出來的是一柄殘破肮髒到不可思議的鐵刀,遍布着凝結幹涸的血漬與泥污,到處生滿了鏽。
光是刀鞘,就少說有幾十處的破損劃痕,甚至讓人懷疑裏面的刀身還能不能完好地拔出來。
臺下的看客不明就裏,一片愕然。
有人不禁噴笑:
“嘿喲,那是什麽破銅爛鐵?”
“那能叫刀嗎?還是個生鏽的鐵板子啊?”
“這這,方知淵他瘋了吧……難道是自知不敵,想用這種方式示弱讨饒?”
葉花果惴惴不安,小聲問荀三:“三師兄,這……這真的沒問題嗎?”
荀明思閉目又睜開:“沒事。方二師兄說他有數不能盡信,但既然連大師兄都說他有數……那想必就是真的有數了。”
與下面看客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方赤褀忽然褪盡血色、表情猙獰的一張臉,“你……你這被驅逐的孽種!還敢拿出這把刀來!?”
與此同時,無數方家弟子的臉色也變了。
他們如何看不出來,那鐵刀雖然已經鏽爛的不成樣子,可分明就是方家護衛所用的制式長刀!
當年,還是個小孩的方知淵就是拎着這樣一柄刀,渾身是血地在一個陰妖來襲的夜晚逃出了方家。
方赤祺心裏突然冒上來一股寒意,仿佛看見了從深淵裏爬出的複仇厲鬼。
不敢再多猶豫。他前踏一步,身影忽然虛化着扭曲了一瞬,立刻消失不見!
方知淵握刀站在那裏,垂着眼。燈火搖曳,伴着月光落在肮髒刀鞘上,落在那只骨節颀長的手上。
咛……
生了鏽的鐵刀在輕鳴,應和着主人隐約流露出的一絲殺意。
電光石火間,赤色刀影出現在方知淵的身後,自上斜而向下劈出一道恐怖的力道。
靈氣翻騰如巨龍噴吐火焰,燒破天空。
方赤祺眼中精光閃爍,咧開嘴:“小禍星……你就不該回來!!”
方知淵擡起了握刀的右手。
只是擡起,他甚至沒有拔刀出鞘。
其實,那些看客們的嘲笑沒有錯。
他的這把老刀,已經鏽到拔不出來了。
但這并沒有什麽妨礙,因為他本來就沒打算着拔刀,他故意的。
這刀再老,再破,再鏽……
那它畢竟也是把刀,是他方知淵的刀。
他方知淵的刀,進可為衆仙萬民斬神屠鬼,退可為心許之人折花拂雪。
區區一個方赤褀,又算什麽東西。
也配讓他拔刀?
下一刻,說時遲那時快。
锵!——
刀鞘撞上刀鋒,火星四濺!
……
金桂宮,內殿。
腳步聲自宮殿的大門由遠而近。
金衫修士并列兩側,深深俯首行禮。
“恭迎尊首回宮。”
“恭迎尊首回宮。”
自夜色中顯形的,首先是一襲寬大暗金袍服。烈陽與桂花交織成恢宏的圖騰,宛如一卷鍍金的上古壁畫。
身披長袍是個十分魁梧的漢子,身長九尺有餘,肩寬背闊,五官硬朗,一雙虎目掃來時似帶霹靂閃電,不怒自威。
他身上一股未散的血腥味,同時裹挾着死去的陰妖的寒氣,明顯是剛經一場惡戰回來,卻絲毫無損其身上那股無形的浩蕩之氣。
這種氣質便給人一種堅實的感覺。
好像只要這漢子在這裏,仙界頭頂的天穹就永遠不會塌下來;哪怕真有一日塌下來了,這漢子也能把天給它頂回去。
魯奎夫踏入殿中,單手将身上大袍扯下抛在一旁,聲音如山寺裏的悶鐘:“備清水,容我沐浴。”
兩側的金桂宮弟子露出驚色。
修仙之人不沾塵埃。在仙界,沐浴這件事情更多是一種形式,表示最隆重的大禮。
可是,又是什麽事情,什麽人,能受得起他們的仙首沐浴更衣以待?
沒有人敢多話,服侍的婢女沉默而又訓練有素地備上特制的清澈仙水。他們金桂宮的修士都是對尊首萬般敬仰,但凡是尊首做的,定然是對的。
金桂宮的燈火搖曳,人的影子在肅穆中來回移動。
一炷香後,仙首魯奎夫沐浴更衣已畢。
他回到了自己的寝殿,獨自跪坐在一面巨鏡之前,面色沉如古井。
倘若有人在此,定會震驚于仙首臉上的鄭重與肅然。
究竟是什麽,能叫這位在仙界最為尊貴的大人,這位修為已至渡劫的無匹強者,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面巨鏡之中,所映的又是怎樣的景象?
是九重雷劫将要降臨六華洲,還是極西之地的妖族籌劃入侵人界?
不,都不是。
鏡中徐徐映出的,是金桂宮南閣之景。
金桂飄香,一輪圓月當空。
比試臺下人頭攢動,似乎還比西閣的人更多一些。此時人潮中驚嘆聲此起彼伏,無數狂熱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比試臺上。
場上纏鬥正激烈。
都是雪白的衣袍,都是雪白的長劍。
兩把劍刃铿锵齊鳴,交錯而過,劍氣向着四面八方激蕩而出。
閃身的一個空隙,穆晴雪如白玉般的臉頰映在藺負青的圖南劍上,她冷笑着咬字道:“藺魔君,大庭廣衆之下,你還敢用重生回來的神魂壓制我麽?”
她仍是雪白錦衣,背負仙器長弓“射月”,腰系箭袋。
少女如今的容貌還帶着一絲絲稚嫩,卻已經美得不可方物,手中一把冰砌似的長劍,散發着陣陣寒氣。
看臺之下,一群識松書院的青衫書生正在觀戰。有年輕學生無不驚豔地問:“穆仙子手中那把劍,就是白凰穆家的祖傳仙器月下霜麽?”
回答的是袁子衣:“沒有錯。傳說有一縷上古神獸白凰的殘魂宿于劍中,威力無匹。”
學生感慨:“沒想到穆仙子年紀小小,穆泓竟已經把月下霜傳給了她!”
轉眼間兩把劍又拆了近百招。南閣樓畔的那一株巨大的金桂樹,枝葉随着交縱的勁風抖動不息。
藺負青屈起食指在劍身上一彈,低聲傳音:“哪怕我不動神魂之力,你也打不過我,何苦如此呢。”
铮地一聲,圖南劍陡然将月下霜彈開。
穆晴雪緊咬牙關,目光灼灼:“白凰血脈,沒有不戰而降的懦夫。”
她後翻落在樓閣欄杆之上,忽的歸劍入鞘,反手抽出背後大弓,三箭連射!
雪白羽箭破風而來。藺負青壓細了眸子,長劍在一個瞬息間連翻三次,三支羽箭先後被挑飛。
“奇怪。”袁子衣疑惑低語,“藺小仙君為何一直不主動出招。”
旁邊有人聽見他的自言自語,頓時怒目:“什麽話!這分明是被穆仙子壓制得只有防守之力。”
袁子衣不善與人争辨,只是讷讷地搖頭。
這時,他忽然覺得有點冷。
凍結!
看客驚呼着擡頭,紛紛指着頭頂。
明明是金秋之季節,半空中竟有雪花飄落。
劍氣帶出的寒意,将空氣中的水珠生生凝結成了雪片。
穆晴雪再次祭出仙劍月下霜,腳下連點,青絲飛舞,冷風從她身側接連掠過。
穆家弟子沸騰了:
“是‘遠山寒’!雪霁七劍的起手式!”
藺負青反身揮劍格擋,白袍翻動的一剎那,每一劍都刺穿了幾十片雪花;每一朵雪花,都在瞬間被劍氣割裂成了十幾片。
穆晴雪劍勢又變,她的劍鋒徐徐劃過半個圓弧,原本飄渺悠遠的意境突然變得沉重凝實,仿佛雪雲欺壓而來。
雪霁七劍第二式,愁雲凝!
藺負青橫劍疾退,依然只守不攻。
對待穆晴雪這件事上,方知淵态度堅決地叫他不要多想,但他卻不能不想。
前世他與方知淵分離多年,身為師哥,卻無法與師弟同分悲喜、共擔苦難,無法在師弟最艱難或最落魄的時候陪伴護持他。
事到如今,方知淵的恩仇,便是他的恩仇。
可當恩仇交織在一起的時候,誰又能做到心如止水呢?
藺負青垂眼,手指搭在圖南的劍柄上。
“世間安得雙全法……”
他呢喃時像在唱曲兒,聲音輕得沒人聽見。
恩。
仇。
雙全。
如果今生能阻止仙禍降臨的悲劇,他便如在來時粟舟上許諾的那樣,和知淵一同歸隐太清島。
不問凡俗世事,忘卻前塵煩擾。此後不同穆家父女再有牽扯,倒也就罷了。
偏偏這一場比試已在眼前,躲不過去。
藺負青求一個雙全。
如果一場比試都應付不過去,他又能往何處求個今生圓滿?
穆晴雪一躍而起,劍意更盛。她淩空揮劍,雪霁七劍第五式,“四野清孤”。
頓時寒風大作,吹落無數桂花。
金色的桂花紛然碎在劍尖,劍尖徑直向前!
銀光霎閃。
……
砰!!
鮮血在西閣的空中飛濺。
鐵刀刀鞘穿過金色桂花,毫不留情地砸上方赤褀的面頰,被刀氣震碎的無數花瓣盡被狂噴的鮮血染紅!
朱麒世子如斷線風筝般倒飛出去。
燈籠劇烈搖晃,影子随之擺動。方知淵腳下狠踏樓閣欄杆。欄杆斷裂,他借反沖之力一躍而起,刀鞘再次砸下。
方赤褀尚在空中未能落地,就被這淩空一擊當頭砸下,頓時一聲巨響,整個人都被深深砸入地面!
勁氣震動如浪花翻滾,場地上爆開巨大的裂縫,塵土伴着木屑飛揚。
幾個呼吸後,揚塵散去,只見方赤褀呈大字型癱倒在地,方知淵膝蓋頂在朱麒世子的脖頸處,他也不用靈氣,就拿着刀鞘一下下地沖着臉打。
砰!
砰!!
“小禍星。”
低沉磁性的年輕嗓音在西閣的場地上響起,含着隐約一絲怒意。
“——也是你配叫的?”
全場都在恐懼中寂靜了。
由于太靜,就連吞咽唾沫的聲音,和牙齒發抖碰撞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場比試會是這樣的走向。
看客們猜到了大約會是一邊倒,卻猜錯了倒向哪一邊。
方赤褀幾乎沒有還手之力,被方知淵用一把破爛鐵刀玩弄于鼓掌之中。
連裁判都臉色發青。方赤祺身份不凡,決不能在金桂宮出了人命,此刻他不知道是否該開口喊停。
方赤褀口鼻流血,面色青白如鬼:“妖魔……你是妖魔……”
方知淵手握鐵刀,眸子黑得不見一絲光亮,沙啞地冷笑道:“告訴你,有些東西,其實我已經不稀罕了。”
如果方赤褀一早就認輸,他絕對一個眼神也不給這個名義上的哥哥,徑直就往西閣去看穆晴雪和他師哥打架了。
砰!!
“啊——”方赤褀慘叫,他被鐵刀砸塌了鼻梁,滿臉是血,“你、你……”
“是你們非得招惹,非得礙我的眼,非得說不該說的話叫我不痛快……那我只好順手讨回來。”
“聽說,方世子資質極高,修行速度是常人的十倍不止……嗯?”
似乎意識到了眼前人接下來想要做什麽,方赤祺渾身抖如篩糠,“不,不,你不——不能這樣!!我認輸,我認輸——”
方知淵勾了勾唇角。他單手提起方赤祺的衣襟,猛地将其砸在樓閣的柱子上。
“咳呃!”方赤祺眼珠凸出,他雙腳踢蹬,驚恐萬狀,“你這個瘋子!這裏是金桂試,我已經認輸了,你不能動我……”
裁判心覺不妙,忙高喝:“停!勝負已分——”
方知淵充耳未聞,化掌為刃,手指猛地捅進了方赤褀的小腹之中!
“啊——!!!”
瞬間,方赤褀眼珠凸出上翻,喉中爆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嚎叫!劇痛令他瘋狂抽搐,喉嚨中咯咯作響,鮮血不停湧出。
啪。
好像是什麽筋或者皮被拉到極致,然後終于從中斷掉了的聲響。
出乎意料地,方知淵的表情并不狂躁嗜血。他将手抽離出來的那一刻,甚至是十分鎮定的。
鮮血從他指間滴答滴答落下來。
有軟綿綿的什麽東西,浸透了黑紅的血,連着肉,躺在他的掌心。
這一刻,月色也陰森。
驚懼無比的聲音,自看客中傳來:
“他……他扯下來了什麽?”
“那是……”
“那是丹田裏的丹芯啊!!”
有些自幼嬌生慣養的公子小姐,甚至白眼一翻,蹲在地上:“嘔……!”
方家的一衆護衛、長老們瘋了似的搶上臺去。
“世子!!”
“天啊,造孽啊……”
方赤祺已經口吐白沫昏了過去,手足還在無意識地抽搐。醫師上前一探,臉色灰白地搖了搖頭。
方赤褀……被廢了……
如日中天的方家世子,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百年後的方家家主,竟在一場本應揚名的金桂試中,被當年家族驅逐的孽種生生扯爛了丹芯。
丹芯,那可是修士修煉的根基啊……
方知淵走下了比試臺。
臺下的人潮,忽然無聲地空出了一小塊地方。
位于空隙中的,赫然是荀三、葉四、宋五那三人。
有人認出了來觀戰的三位虛雲真傳弟子,于是恐懼地離遠了。
夜色似乎變得粘稠而沉重,有淡淡的血味飄來。
三人沉默了許久。
荀明思唇角忽然牽起一絲溫和的笑意,嘆道:“我放心了。”
葉花果撫着胸口嘿嘿笑:“我、我也放心了。”
宋有度點頭附和:“放心。”
荀明思道:“這幾天來,二師兄乖成那樣,也不跟大師兄打架了,也不惹事了,連方家人近在眼前都沒什麽反應。說實話,我心裏實在很擔心。”
宋有度道:“這樣才是二師兄。”
三人匆匆走上前去,将方知淵圍在正中。
至于其他的,他們并不理會。
……
此時此刻,南閣正飄雪紛飛。
穆晴雪的雪霁七劍已經全部使過一遍,藺負青依然無損。
雖然戰況依然在膠着,可場下已經無人敢再開口說是穆晴雪占優勢。
比試臺上一片寒冷的白煙,裏面卷的全是碎雪亂霜。穆晴雪雙手交握月下霜,微微喘息。
忽然劍光從中一蕩,藺負青白袍湛湛,黑發紛亂。長劍分開風雪,他自半空中落下,道:“該我了。”
圖南劍在他手中橫斜,倏然間,四周溫度再降。
他不動,四周的劍意卻陡然攀升。
風雪自無聲處起!
一道道寒霜攀上比試臺,一直蔓延至兩人腳下。
西閣旁的那株巨大桂樹,樹根處不知何時也結滿了一層薄冰,反射出一片湛然月光!
穆晴雪擋下一劍,瞳孔猝然緊縮。
這一刻,少女的臉色似乎就要變得比自己的劍還要白,她茫然喃喃道:“這不可能……”
“這……這……這……”
臺下,穆家一個弟子驚呼:“這是雪霁七劍的‘遠山寒’!!”
袁子衣驚愕地喃喃:“真的是雪霁七劍。怎麽可能是雪霁七劍?藺小仙君——怎麽可能會使穆家的祖傳劍法!?”
穆泓的臉色已經變得難看至極。
他坐于高位,聽着身旁穆家弟子們和其他門派的修士們越來越響的議論之聲,一點點攥緊手指。
“家主。”一位長老焦慮地小聲道。
“……藺負青。”穆泓目光更加幽邃,深吸一口氣,“好啊,果真不愧是令虛雲道人捧在心尖上疼寵的仙質天才。”
他攥拳太緊,咔嚓一聲捏碎了一枚扳指。
世上總有一種人,別人邁一步的工夫,這種人可以飛上幾千裏;別人花一個時辰學一樣東西,這種人花一刻鐘能學會三樣。
尋常人仰望那些人,将其稱之為:天才。
可天才與天才之間,還是有差異的。
穆晴雪是天才,她四歲引氣,六歲築基,如今不過十八的仙齡,便已經結成金丹,更将雪霁七劍修到了能夠引動霜雪的境界。
藺負青也是天才,雖然他早已不承認自己是個天才,前世到了臨死前還在跟穆泓說什麽“我天資愚鈍無甚大志,只喜歡養魚種花抱孩子”。
但是,他只看了一遍雪霁七劍,再加上昔年一些已經模糊的記憶,就能将其原原本本地使出來,還比穆晴雪使得更好。
——魔君藺負青,就是這種天才。
到了這種境界,其實很少有人依然将這種天才稱之為天才了。
衆人更傾向于稱之為鬼才、妖孽,或者怪物……總之,不是人。
“看好了,穆仙子。”
藺負青并指拂過圖南劍,帶起更寒冷的雪氣,他平靜道:“我教你如何使劍。”
手腕翻轉間劍氣掃蕩,是“愁雲凝”。
穆晴雪心中被屈辱填滿。
她不甘,她不信,她不服,連上前世,她修習了雪霁七劍百餘年,怎麽可能比不過藺負青一介外人?
她舉劍卷起冰雪,以同樣的一招“愁雲凝”相迎!
兩劍相擊的一剎那,穆晴雪手上并沒有遇到阻力。
心頭一涼。
那氣勢磅礴的“愁雲凝”……是虛招?
轉瞬間,圖南劍自她肋下的破綻斜挑而上,由第二式“愁雲凝”轉為第六式“霜華換盡”。
劍刃帶出潇灑的一線寒光。
激沖的靈氣将穆晴雪擊飛出去!
穆晴雪在半空中嗆出一口血來,轉眼已凝結成紅色冰霜。
藺負青反手持劍,縱身追上。白袍在月下飛翻,光華如清泉般流淌在劍刃上。
兩人的身影都離了樓閣地面,落在桂樹樹梢,劍氣又縱橫十幾招。
穆晴雪每出一招,氣勢就被壓下一分,人也往下墜落一尺。
樹枝被噼裏啪啦壓斷,藺負青始終懸在她的上空出劍,神色平靜,快劍如雨!
“怎麽、怎麽可能……”
看客震驚失語。
許久才有人喃喃:“我不是在做夢吧。”
“雪鳳凰……竟毫無還手之力……”
可怕的寂靜在穆家弟子中間彌漫着。
他們面面相觑,每一張臉的臉色都是慘白。
這……真的是他們日夜仰慕的大小姐嗎?真的是那個冰山雪蓮一般可望不可及的雪鳳凰嗎?
倘若真是鳳凰,為何會……會狼狽至此?
穆晴雪終于從樹冠中落下,離地面不過幾丈的距離。她咬牙奮力出劍,藺負青坦然相迎。
招式不約而合。
都是雪霁七劍的最後一式,天涯雪霁。
“天涯雪霁”對“天涯雪霁”!
轟——
金桂巨樹轟然炸開!
每一朵小小的金桂花,都在被炸上天空的一瞬間凍成了冰花。
足足有幾千朵的冰雪桂花,乘着劍氣掀起的狂風直上天際,在那一輪如圓壁般的明月之下,閃着璀璨奪目的金銀之光。
這光景美得不似人間,所有人都癡了。
這一戰,注定載入史冊。
“咳……!”
穆晴雪墜落,再次猛地噴出一口血,單膝跪地。
她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死死盯着藺負青,似想站起來,卻又無力地摔了回去。
铮。
圖南劍的劍鳴清清冷冷。
藺負青緩緩垂攏眼睫,歸劍入鞘。
風雪漸漸消散,南閣的天放晴了。
由無雪至落雪,再至風雪大作,最後雪霁天晴。這才是雪霁七劍的真正奧義。
裁判高呼:“勝負已分!虛雲宗藺負青,勝——”
藺負青輕輕吐出一口氣,他微微仰頭,挂在眉睫上的雪粒消融而去。
此時此刻,他的心境也雲開雪晴,皓月當空,一片清明灑落。
穆晴雪猶半跪于地,眼神失焦,面如死灰,她像是魂魄都丢了。
藺負青抱劍行禮:“穆仙子,承讓。”
他在一片震撼與複雜的目光中轉身,暗想:這場打得有點狠。
經此一役,穆家的威望定會一落千丈,弟子們信仰坍塌,穆晴雪的天驕鳳凰之名,大約也很難再如昔日了。
兩輩子合起來,這姑娘大概都沒受過這樣的打擊和羞辱。
但藺負青心裏卻很清楚,穆晴雪并不是輸在雪霁七劍上。
這是廢話。
人家練了百來年,自己就看過一兩遍,他又不是真的成了妖怪,哪兒能比?
穆晴雪是輸在劍上。
或者說,輸在劍道上。
有道是萬變不離其宗。世間劍法千千萬,如同無數的小溪流,歸根結底都要彙入名為劍道的大海之中。
而藺負青對劍道的體悟,足以将穆晴雪完全壓制。
這并不是兩個金丹期劍修的比試;這是一個渡劫期劍修與一個元嬰期劍修,各借了個金丹期的殼子,打出來的一場比試。
所以穆晴雪注定贏不了。別說是用雪霁七劍,她就算用雪霁七十劍也贏不了。
而藺負青,別說是現學個雪霁七劍,他哪怕是從沈小江那現學個基礎劍法二十五式,也照樣能贏。
藺負青已經走下比試臺,瞥見穆泓在穆家弟子的簇擁下,眼神冰冷如鐵。
他回以一個輕飄飄的微笑。
餘光瞥見穆晴雪被扶下去,少女萎靡着,尚在發抖咳血。
藺負青暗想:至于這只雪鳳凰麽……
她畢竟也算是個天才。
自己幾乎把她在雪霁七劍上的破綻點了個透,等她回過神來之後,定能受益匪淺。
這一場比試回去,若藺負青算的不錯,她三日內必有頓悟,半月內必有突破。
若能再順帶着将這高傲心性磨一磨,今生的成就必然遠勝前世。
這一場比試,報恩報仇兩不誤,勉強也算是個雙全罷。
兩側人群瑟瑟閃開一條通路。藺負青松開圖南劍的劍柄,忽然凝眸。
“……”
緩緩擡手至面前,纖白手指上盡覆冰霜。
……畢竟未曾修習過穆家的內功功法。強行施展雪霁七劍,被寒氣反噬上來,多少還是受些影響。
藺負青心念沉落,手指倏然攥緊。指尖上的冰霜瞬間碎成肉眼難見的雪沫,消散于空氣之中。
——小小代價罷了,不過如此。
突然聽見前方騷動,藺負青擡起頭,熟悉的幾個人影漸漸清晰,是他師弟妹們。
原來西閣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方知淵率先向他走來,眉目間還帶着未消去的鋒利煞氣,月色落在黑衫上。
藺負青笑:“唉呀,慢你一步,是我輸了。”
他知道下一刻知淵定會習慣性地來牽自己手,此刻便在袖中悄悄把僵冷的手指用靈力揉暖了。
果然,方知淵很自然地站到他身邊,握住師哥手腕,低聲說:“方赤祺廢了。”
雖然來前已經用法術洗過身上血跡,但他伸的還是沒沾過血的左手。
藺負青看見他身後跟着荀三、葉四和宋五,再之後是一大群目露懼色的人們,頓時明白了什麽。
雖說金桂試的規矩是不準尋仇,但他們倆同時把方家和穆家開罪了個透也是世所罕見。接下來的日子,也不知會不會不太好過。
藺負青不自覺地有些出神。
方知淵也不走,就在他身旁看着他。
荀明思三人也不動,站在稍遠處看他兩人。
藺負青醒過神,就發現看客們都散得差不多了,自家那幾個師弟妹還靜止在那。
“……”
“走了,都走了,”藺負青拽了方知淵的衣袖,率先往金桂宮外走,“回客棧睡覺。”
當然,他心裏暗想,睡覺是不可能睡覺的。
就在剛剛,藺負青想起一件大事。
那樣重要的事,自己竟差點兒就忘了,藺負青不禁有些懊喪,又有些惱方知淵也不提醒他一句。
偏偏此時方知淵喚了他一聲“師哥”,藺負青把眸子一擡,眼梢就帶了幾分銳意。
方知淵微驚,“怎麽了?”
金桂宮的宮門已經近在眼前,宏偉的雕飾沉在夜色中。走在後頭的荀明思三人也湊上前,“大師兄,怎麽了?”
藺負青道:“你們先去吧,回客棧乖乖睡覺。”
荀明思皺眉:“你呢?”
藺負青把方知淵拉到身邊:“我陪你方二師兄去一處地方。”
荀明思:“去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