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現在艾洛伊霞躺在卧房長椅上,還沒有更衣,臉上的巴掌印子還熱熱的,卻沒有辦法遏制自己不停的回想米海爾的圍裙、他凍得發紅的雙手、還有那個小小的圓形椅墊。這些鮮明的回憶讓她又哭又笑的,帶着溫暖的喜悅和刺心的悲傷,像大雨一樣淋了她一身。你早就愛上他了是吧?她聽見腦中傳出這個疑問句。那是不一樣的。一滴眼淚滑下來,流進唇邊。早在你決定每周都去一次的時候就開始了不是?那聲音又再問她。她舔了舔嘴唇,上面都是口紅和鹹水味。

選擇政治與國際關系系去旁聽,原本只是出于單純的倔強。在溫聖斯留給她那笨拙的吻後,就飛向他的外交官生涯第一站:佛瑞瑟帝國。當時她也從聖瑪德列女子公學畢業,已經獲得蘭德爾堡大學皇後學院的保送資格,正在為應該選擇文學系或是歷史哲學系感到左右彷徨。雖說這兩個系她意願都不高,但她還不想那麽快就在學業方面放棄自己。

“不要再去念書了。我不會付你一毛錢念皇後學院,讓你跟那些狂妄的女人野在一起。”

父親威爾亥在餐桌上下達命令後,她的彷徨就幹脆的被斬斷了。他說得很清楚,就算有獎學金,他也會代替女兒向學校宣布放棄。女兒的當務之急應該是趕快為施裏芬家族找到一個可靠的女婿。有關于女兒中意格拉赫男爵一事,他原先想冷處理,反正人已經出國,說不定很快女兒就忘了這小鬼。沒想到社交圈甚嚣塵上的傳聞,把艾洛伊霞的癡心等待描繪得活靈活現,讓他無法不遷怒這個年輕外交官毀了他女兒的名聲。

艾洛伊霞因此過了幾天無所事事的日子。她把溫聖斯的論文拿去印刷,無意間在印刷廠附近遇到瑪格麗特.萊特夫人。她正跟丈夫一同散步,他們親切的邀請艾洛伊霞加入他們。

“所以你決定放棄皇後學院了是嗎?”萊特教授聽到艾洛伊霞敘起近況,不無感慨的問道。艾洛伊霞苦笑着點點頭。

“雖然我并不是很喜歡皇後學院的作風,但是那已經是女孩能有的最好選擇了吧?”

“我知道你對政治學和經濟學都很有興趣。去念皇後學院根本不适合你。”萊特教授沉吟了半晌,說道,“這樣吧,有個走後門的方法,只是看你敢不敢。你雖然不能念政治與國際關系系,但是,校規沒有任何一條不準你去旁聽。”

艾洛伊霞着實被這個大膽的提議吓了一跳,“旁聽?真的嗎?不會把我趕出來?”

“其實三年前有個女孩來旁聽過兩門課。那時候系上教授就有共識,只要不影響同學,我們都可以接受。”

“那為什麽要說『敢不敢』?”

“一大群年輕男孩在一起,是很粗野的,怕會吓到你。你回去考慮一下。九月底才開學。”萊特教授看看妻子,發現她并沒有露出責怪他出馊主意的樣子。

八月初,艾洛伊霞出發去避暑前,溫聖斯的論文印好了。她把論文從頭到尾看了幾遍,總覺得那是個引人入勝的彩色大花園。她想,如果能擁有知識,她就能踏進這個花園,也能更了解那個吸引她的溫聖斯。這念頭雖然簡單卻有力,因為它結合了她對知識的熱情,以及她對愛情樸素的憧憬。她勤快而頻繁的寫信給溫聖斯,相信自己的主動、體貼與友善,一定可以有效的聯系他們之間的感情。九月底,滿懷希望的她決意去蘭德爾堡大學旁聽,為了不想引人猜測,她特別去街上的雜貨店,買了一套随便都會撞衫的灰色洋裝,把頭發梳成有點老氣的款式,戴着可笑的眼鏡走進教室。她以為同學會發現她,然後跟她打招呼,就像是在街上或是在一般的社交場合那樣。沒想到,這些男生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座位刻意離她遠遠的,仿佛她身上有什麽不幹淨的細菌。這第一天的震撼教育,令她好幾天感到強烈的挫敗而不能平複。她從小所受的教育,都是要她展現美好的一面,自然而然,就會受到衆人的包圍與贊美,而她也曾天真的以為男孩們受了紳士的教育養成,自然會和善的對待女性。在之後她有好一段時間非常厭惡舞會,尤其是厭惡舞會上年輕男孩的恭維舉止,全都虛僞得令她想吐。

但是也許她天生喜愛孤獨的傾向,不久之後她就習慣了同學的相應不理,不管她穿長裙或馬褲,都不會造成教室內的騷動。同學幫她取了一個“眼鏡妹”的綽號。這樣也好,她想,至少,她不需要以真名示人。她是旁聽生,不需要交作業,不需要參加考試,也不需要參與分組報告。她還是默默的寫了作業交給教授,有些教授有批閱,有些教授原樣退還。很快的艾洛伊霞就知道自己性格裏具有一種強烈的實事求是成份,她發現自己不是在為面子讀書,也不全是為了寄往遠方的思念,而是為那被打開知識眼界後的快樂而讀。

然而這種快樂不見得能彌補另一方面的失落。溫聖斯的信越來越慢回,字裏行間,對她的關心漸漸流于制式的問候。雖然,還不能武斷的說“冷淡”,但是沒有更熱情卻也是事實。她心中為他找理由:工作忙碌、上司難纏、佛瑞瑟的風土民情得要适應、有許多新的人事物要認識要學習......她也開始小心的計算寄信的間隔時間,不動聲色的慢慢拉長,生怕自己的信給他造成了回信不易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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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友,芬尼爾.馮.克尼希,也在佛瑞瑟外派,一陣子就對她報告溫聖斯的狀況,裏面開始提到溫聖斯跟一位“貝禮埃小姐”之間的暧昧。芬尼爾也是自己的追求者之一,應該是懷着打小報告的惡意,他詳細描述貝禮埃小姐的出身、長相,說她是一個“落落大方、活潑健談的棕發大美女”,而且是“佛瑞瑟三才女之首”。看到這個消息,她寧可相信這是芬尼爾為了講溫聖斯的壞話,所以故意把這個女孩講得國色天香沉魚落雁。艾洛伊霞把芬尼爾寫來的信放在書櫃的上層,卻将溫聖斯的信放在梳妝臺抽屜裏。她告訴自己,只要溫聖斯沒有告訴她這件事情,那就純粹是芬尼爾在搬弄口舌。

随着課程進行,作業的難度也漸漸增加。艾洛伊霞花了更多心力在課業上。這樣必然排擠了她應當參加社交活動的時間,開始惹得父母不滿。就連她溫和的母親,也會堅持要女兒參加她為之安排的活動。蠟燭兩頭燒,艾洛伊霞有時候會驚覺,好像很久沒有給溫聖斯寫信了。但是冷靜下來,算一算日子,其實一封一封信漸漸疏落,她的回信永遠能趕得上她計劃的時間。

也許是性格裏的固執作祟,她撐過了第一個學期。新年假期前她去雪樹園拜訪萊特夫婦,他們稱贊她意志堅決。艾洛伊霞寂寞的笑一笑,不确定這是不是只是安慰她的話。因為讀出了趣味,第二個學期她決定繼續。期中考時,她經過教授同意,決定小試身手一起參加考試,經過五六個小時的奮鬥,沒想到成績意外的好。她想來想去,決定寫信告訴溫聖斯自己正在蘭德爾堡大學旁聽。沒想到溫聖斯心不在焉的回應她,令她的企圖撲了空。

就在艾洛伊霞思索着何時開始愛上米海爾的時候,萊特夫人的話突然響在耳邊:“不要為了男人念書。你這麽有才華跟天份,要為自己多學習。”可是自己在蘭德爾堡大學怎麽總是跟男人牽扯在一起?躺在長椅上的艾洛伊霞忍不住苦笑着擦擦眼淚。她決定不要等女仆,自己把衣服換下來。面對落地長鏡,她脫掉鞋、解開上衣和裙子,鏡中照出自己細瘦矮小的,也可以說是不健康的身軀。小小的□□,裹在薄薄的襯裙裏,顯得毫無份量;白得像瓷器的臉頰上有一些雀斑,完全經不起太陽曬,以至于她永遠無法在戶外活躍。左看右看,自己都跟那種體态豐滿、豔光四射的美女扯不上關系。若說自己有什麽美麗的籌碼,或許她的身份地位比她的身體更吸引人也說不定。聽說那個貝禮埃小姐也很得佛瑞瑟皇帝的喜愛不是嗎?其實她應該了解那時候溫聖斯為什麽疏遠了自己的。

溫聖斯承認自己愛上貝禮埃小姐的時候,她竟然沒有哭,也沒有生氣自己被辜負,相反地卻莫名其妙的想:“恩,我錯怪芬尼爾了。”為了表示贖罪,她還把芬尼爾的信從書櫃上層挪到梳妝臺抽屜裏。幸好那時候放暑假了,她已經完成了第二個學期的功課。過了整整兩個月,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來,“啊,該給溫聖斯寫信了。”然而想到此時溫聖斯已經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她才難過得大哭起來。她實在沒有辦法繼續那個學期的旁聽課,期中考之前她就放棄了。那個吻,那個由絲絨觸感、若隐若現的手臂輪廓、和笨拙的嘴唇動作構成的,完美的吻,早就在記憶中回味無數遍,變得像幹燥花一樣,既無顏色也無芬芳了。

大鐘打了兩點。艾洛伊霞看到指針,整個人焦慮起來。可是現在她什麽也不能做。她走到房門口,試了試門把,發現已經從外面鎖起來了。她生平頭一遭,一腳憤怒的踹上門板。然而這是她的極限了。她恨起可惡的教養讓自己無法開口高聲咒罵幾句臭老頭,她的膽量也不足以支持她嘗試逃跑。窗外天氣極好,萬裏無雲,蘭德爾堡街上每一樣事物都在對她微笑招手呼喚。她想到米海爾,那個因為等待她而輾轉反側的米海爾,他的黑眼流露出對她的熱情和贊美、愛戀和絕望,此刻應該已經在下金匠街15號2樓的小客廳裏等她。這念頭每經過腦海一次,她的心就要痛一次。他們本來可以肩并肩,也許手挽手,在埃倫茨河邊散步,在裁縫師大街小廣場的咖啡座上一起喝一杯咖啡。米海爾會親自替她泡一壺希尼瓦的紅茶,就像後來每次她來訪一樣。這些幻想随着時間一點一滴溶蝕消散,踹得隐隐作痛的腳趾只能再次提醒自己的無能和挫敗。

他們之間的同學之誼,在一年之前,報告完成的時候,似乎就有了微妙的變化。大專題報告結束的次日下午,他們興奮的一面吱吱喳喳聊天一面穿過校園,他大膽的提議要請她吃飯。沉醉在成功中的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他們約在椴樹大道見面。那是六月天,白晝長,她離開學校後沒有回家,在椴樹大道上的高級帽店閑逛消磨時間,出來的時候正好遠遠看到米海爾穿着一套上好的夏季禮服從街角往她大步接近,容光煥發的臉上挂着潇灑的微笑。她不顧淑女應有的舉止,趕緊轉身從手袋裏拿出口紅和小鏡子,在他跑到之前,背對着他飛快的補妝。第一次,她意識到他的英俊,在他面前因為自己的灰色洋裝而發窘。更令她吃驚的還在後面。米海爾一迳将她帶到皇家花園廣場的佛瑞瑟高級餐廳,親切的問她想不想喝香槟。侍者斜着眼睛看着這兩個衣着不相稱的年輕男女,她知道侍者在思考他們的關系。

“您應該通知我要在哪裏吃飯,這樣我才好準備适當的穿着。”她笑着怪他。

“不,您從來沒有穿得不适當,這件衣服或許普通,但是并不寒酸。對于和同學吃晚餐來講已經足夠隆重了。”米海爾問了她的意見,向侍者點了一瓶昂貴的粉紅香槟。

侍者的佛瑞瑟口音勾起她的心事。鄰桌正好有個棕發女子,高挑健美,苔藓綠的綢緞晚裝極為優雅,正和她的男伴用佛瑞瑟腔起勁的交談。這女人令她想起芬尼爾信上那美得奪目的貝禮埃小姐。她不是不喜歡這頓精致的晚餐,粉紅香槟也是一時之選,然而在那棕發女人旁邊,她感到黯淡與自卑。米海爾發現她的無精打采,只是露出體諒的微笑。等到棕發女人離席後,她帶着歉意打起精神專心吃飯。這時主菜已經快結束了。

“您還要多喝一點香槟嗎?”米海爾不問她剛剛那樣的原因,只是溫溫的提醒她,這一瓶粉紅香槟,她只喝了不到一杯。

“抱歉。我掃了您的興,也糟蹋了這瓶珍貴的好酒。”

那餐飯吃到晚上将近十點。艾洛伊霞和米海爾,這兩個一向并肩作戰、具有革命情感的朋友,硬把那一瓶香槟對分了。米海爾酒量好,沒什麽影響,但艾洛伊霞就帶着些微醺。兩人在皇家花園廣場的噴泉邊繞,想等酒意退一點再回家。他們把蘭德爾堡大學的校歌,改成一些歪歪歌詞,大聲的唱,放肆的笑。天色暗了,行人都以為他們是普通的年輕學生。艾洛伊霞在夜色的掩護下,一面唱歌,一面偷偷流下眼淚。後來米海爾叫了馬車,把她送上車後,就跟她揮手道別了。艾洛伊霞看着窗外他目送自己遠去,第一次希望他能陪她直到家門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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