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長慶

華燈初上,長慶宮。

清幽的宮院,沒多少金碧輝煌斑斓多姿的裝飾,灰色的磚瓦看起來不過是與普通的農家大戶相差無幾。

原是先皇一位廢妃所在的冷宮,如今已經空置多年,被冷烨拿出來收拾一番把韓蕭安置了進去。

本想還像原來一樣讓韓蕭住在承乾宮,然而曾經在一起近五年的時間韓蕭已經對承乾宮的布置太過熟悉,所以他才特意收拾了一座韓蕭從沒去過甚至連宮裏都沒幾個人會去的冷宮。

并取名“長慶”,寓意平安喜樂,長慶一生。

丫鬟仆役全部換成生面孔,就是為了防止韓蕭起疑。但是冷烨卻忘記了,他将所有與那人之前的生活有聯系的東西全部換過新的,卻唯獨忘記換掉他自己。

回宮已有五日,韓蕭沒再問過冷烨自己身在何處,或者他心裏清楚,就是自己問了對方也不會說罷。

奏折全部被冷烨搬來長慶宮批閱,只為了能每天都有足夠的時間陪在那人身邊,哪怕韓蕭從來不會主動跟他說話,但冷烨只要能看到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其實韓蕭身上的外傷早在回宮時就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太過刺眼,尤其是臉上從左眼一直延伸到右下颌的那道刀傷,每次換藥時看在冷烨眼裏幾乎讓他的心都跟着抽搐。

藥是冷烨親手換的,特制的袪痕膏,能讓那些疤痕變淡甚至消失。

冷烨知道韓蕭不會在意那些疤痕,但是他在意。看着那些縱橫交錯的疤,腦海就好像有無數小人兒在嘲笑他曾對那人犯下的過錯,讓他無法面對韓蕭。

然而對于冷烨來說最難熬的時光卻不是換藥,而是韓蕭每日數次的毒發。

如同瀕死之人一般,灰敗的臉色、猩紅的雙目、暴起的青筋、不斷抽搐的身體、壓抑的□□聲和低吼……

每毒發一次,韓蕭的精神就會變得更差些,短短五日,他已經瘦的臉頰深陷皮包骨頭,再看不出曾經的樣子。

冷烨已經記不清自己從何時起再沒睡過一次好覺,而自從韓蕭回來後他更是日夜提心吊膽不敢有絲毫大意,往往守在韓蕭床邊一坐就是一夜,他什麽也不做,只是望着對方出神。

有過去的回憶,也有未來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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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管如何,結果卻只有一個,就是他會悲傷的用手掩面,任如洩洪般的淚水肆意橫流,低聲嗚咽,在深夜。

韓蕭因為白日折騰的太久太累,晚上與其是說在睡,倒不如說是昏迷。自然聽不到床畔對方的嗚咽聲,而冷烨更不會在他醒着的時候将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

張太醫說了,像罂粟這種東西,藥石枉顧,唯有戒賭之人自己意志堅定才有希望,而韓蕭現在正是戒賭的關鍵時期。

有幾次張太醫見韓蕭如此痛苦,也曾勸建冷烨讓他給韓蕭一點罂粟緩解痛苦。

但冷烨當時鐵青的臉色讓他不敢再提,只得将大大小小凝神靜氣的安定藥物送來,幫助韓蕭穩定毒發時狂暴的情緒。

方才韓蕭剛毒發過一次,現在昏昏沉沉睡下了。為了不使他傷到自己,在他發作時冷烨照常将他整個人都用繩子捆起來,如今解開繩子後手腕腳腕卻已經全部是青紫的痕跡,甚至有幾處還滲着血絲。

拿了傷藥倒在那些被勒出來的傷口上,冷烨坐在床邊輕輕為他将藥膏揉開,然後開始為韓蕭的雙腿按摩。

兩個多月的時間都沒有活動,韓蕭小腿上的肌肉已經開始有了萎縮的跡象,太醫說了,如果不強制性的通過按摩幫助他的血液循環讓肌肉活動,日後就算他腿骨上的傷好了,也很難像以前一樣行走跳躍。

纖長的手指有章法地在韓蕭的小腿上揉捏按壓着,時不時擡起他的腿讓骨頭也輕微活動一下促進血液循環,冷烨臉色的表情嚴肅而認真。

紅豔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細的直線,冷烨手指靈活,力道盡量控制的恰到好處,太重恐傷到韓蕭,太輕又怕沒有效果,如此一來,卻是費時費力,一次按摩做下來,竟讓他在深秋的季節汗流浃背,額角細密的汗珠閃着晶瑩的光。

顧不得擦一下汗水,他又去打了熱水為韓蕭擦身子。毒發時韓蕭因為掙紮也出了不少汗,如果汗液粘在身上肯定不好受。

等一切忙完卻已經是接近子時了,而早朝時留下來的奏折還沒有批閱。拖着略顯沉重的雙腿走到外殿的書案後坐下,冷烨提筆開始批閱奏折。

依舊是有人旁敲側擊地在提醒他,兵馬大将軍一職應該盡快找人來做,雖然一月前經過冷烨的威壓,朝中不敢有人再提及讓莫雲峰頂替韓蕭的位置,卻擋不住他們字裏行間的暗示。

除了木劍英之外,朝中沒有人知道韓蕭已經回來了,連慕白都不知道。

自然,就算他們知道了,現在韓蕭已經失明,躺在床上形如廢人,那些人為了一己之私也不會繼續支持韓蕭。

那又如何?冷烨已經決定不管将來韓蕭能否痊愈,他都不會再讓韓蕭動那些兵器,更不會讓他踏進軍營一步。但是兵馬大将軍的位置,他也沒打算給莫雲峰,或者是除韓蕭之外的任何人。

只手按着眉心想趕走揮之不去的疲憊,冷烨擱下筆目光不自覺地望向通往內殿的門,韓蕭就在裏面呢,那人正睡着。

像以前一樣,對方在睡覺,而他則在批奏折。唇角不自覺地向上彎起,冷烨收回視線從桌角的一個絲絨小匣子裏倒出一些大小不一的綠色碎片。

被韓蕭摔碎的麒麟佩的碎片。

有幾塊大些的已經被他拼好了,用金線修補的裂痕,翠綠中帶着絲絲金黃,雖然沒有之前的靈秀,卻也算大氣別致。

只是那些小的碎片卻很難再拼湊回去,而且那日雖然他竭力撿拾地上的碎片卻依然少了幾塊。

“嗝兒——”

正繼續拼湊着那些碎玉,突然,從內殿傳來一聲細微的輕響,卻足夠刺激到冷烨的耳膜。眼底閃過一絲狂喜,冷烨幾乎是小跑着沖進內殿,撲在韓蕭床邊。

如果他沒聽錯,韓蕭剛才是打了一個響嗝兒,有多久……沒有聽到這熟悉的響嗝兒聲了?也只有這帶着些可愛的孩子氣的響嗝兒聲,才證明對方正毫無戒備安心睡着。

他的韓蕭,是在一點點好轉罷?

沒有任何猶豫,冷烨俯身像曾經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樣,輕輕在韓蕭眉心落下一吻,卻更小心翼翼怕傷到他。

其實,這種聽到響嗝就去吻韓蕭的行為,早在多年之前已經變成冷烨的一種本能了,是他自己發現的太晚,後悔又太遲。

唇沒有馬上從韓蕭額頭移開,他習慣性的等韓蕭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進被窩。然而韓蕭什麽也沒有做,他閉眼睡着,呼吸輕且安穩。細弱的氣息帶着些溫熱噴在冷烨臉上,癢癢的,有些暖。

冷烨将二人的距離拉開幾分,觀望着韓蕭的睡顏。略顯蒼白的臉色已經比毒發時紅潤許多,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鼻翼随呼吸輕輕翕動,不算長卻濃黑的睫毛時而顫動一下,讓他整個人都顯得很恬靜。只是唇角的傷口還沒好,滲着血絲,那是方才毒發時被他自己咬破的。

用手輕撫着對方濃密的頭發把它們攏在耳後,冷烨低下身去吻上了韓蕭的唇角,舌尖舔舐着那處傷口,吮吸着不斷滲出的血絲。

“唔……”睡夢中被吻住,韓蕭發出一聲低吟。

冷烨的舉動輕緩而溫柔,卻沒有放開的意思,反而更加深入,靈巧的舌悄悄滑入對方溫熱的口腔肆意掠奪着那人的一切,他的情緒越來越難以被控制。

冷烨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麽,也明白現在絕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然而在聽到韓蕭打出那一聲響嗝兒後,所有的事情就已經不能僅靠理智來解釋和維持了。

那是一種本能,被韓蕭無意識地打嗝聲喚起的冷烨的本能。

愛上韓蕭似乎早在多年前他們相遇的那刻起就已經成為冷烨的本能,也正因為是本能,才最容易被忽略。

呼吸變得粗重,多日來的思念和被他極力壓抑着的情緒好像因為那一聲響嗝兒而找到了發洩的出口,冷烨的吻逐漸變得熱切起來。

“唔唔……”睡夢中的韓蕭無意識地低吟着,來不及吞咽的口水順着唇角流出留下一道銀線。

吻上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尖,甚至連韓蕭臉上的疤痕也不放過,冷烨舔吻着對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每到一處疤痕,他都會輕輕齧咬着,因為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去接韓蕭時,無助躺在床上的韓蕭變身傷痕出青紫的痕跡和齒痕。

他要在韓蕭身上重新留下自己的痕跡自己的烙印,韓蕭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額啊……”新愈合的傷口出是剛長出不久的嫩肉,經不起冷烨有些失控的齧咬,韓蕭戰栗了一下,迷糊中睜開了眼睛。

“……”感受到身上那人的動作韓蕭震驚到無以複加,他全身緊繃着調整呼吸,吐息多次後才控制好聲音,不帶情緒地開口:“住手罷,你不要以這種瘋狂逼我了,我很累……”

“!”冷烨本低着頭,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後猛地震了一下,回過神來。慌不則已地擡頭去看韓蕭,卻見對方張着雙無神的眼眸靜靜向上看着,臉上連一絲表情也無,空洞而無神。

冷烨有種錯覺,他的韓蕭已經死了,如今這個只是和韓蕭長得極像的空殼而已!

他怎麽忽視了,現在對韓蕭做的這些事,不正是啞童曾對他做過的嗎?這種傷害,對方已經承受過一次,他為何還要再讓他承受一次?

那一刻,冷烨真的是慌了。

他指尖輕顫着撫上對方的臉頰,一遍遍撫摸着,動作越來越快,力道越來越大,幾乎把韓蕭的臉都搓紅了。他想讓韓蕭重新擁有表情,重新擁有生機,然而……并沒有。

“啊……啊啊……”他學着啞童的樣子哇哇大叫向韓蕭道歉,但他終究不是啞童,他不知怎樣将自己的歉意傳達給韓蕭,而學啞童這件事本事就讓他覺得很諷刺。

聽到耳邊再一陣急躁的“啊啊……”聲之後,韓蕭臉上顯出一種厭惡,似乎他已經厭倦了對方這種“哇哇”的毫無章法的嚎叫。

的确,有些諷刺。

茫然無措地在床邊跪下來,他拉起韓蕭的手,終于在他掌心寫下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冷烨每寫下一個字韓蕭就念一個字,等他念完三個,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有用嗎?哈哈哈,你難道不覺得諷刺嗎?”斂起笑,韓蕭喘了口氣,複低聲靜靜道:“冷烨?裝作別人來做現在這些事,你難道不覺得諷刺嗎?”

“!”不可抑制地戰栗了一下,冷烨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巨大的恐慌幾欲将他淹沒,扶着床才沒能讓他摔倒,他顫聲道:“你……”

“啞童不會寫字……”韓蕭靜靜道:“而且……你不愛我也就罷了,你究竟将我對你的感情看得多麽低賤和微不足道啊,你以為在一起的五年,我連你的氣息都認不清麽?”

“……”冷烨已經不能反駁了,他已經被韓蕭堵的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只是搖着頭淚如雨下,反複呢喃着:“我沒有……我沒有……”

我沒有看輕你的感情,更沒有不愛你。

“呵……”韓蕭低笑,“不過已經不重要了,這場君君臣臣……真心假意的游戲……我已經玩夠了……”

“不!”冷烨大叫一聲,撲上去将聲音毫無起伏如木偶一般的韓蕭死死抱住,叫得撕心裂肺:“韓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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