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情之切
轉眼已到了臘月，而西月國使臣來訪的日子也已經定下，臘月二十九，除夕夜。
雖說對西月來訪不太重視，但朝中上下還是多了幾分忙碌和緊張。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誰也不确定池邊月選擇在除夕夜派人來東祁是何居心。
自然，這些冷烨從來不對韓蕭說起，每天下了朝他先去禦書房處理完國家大事，然後就匆匆趕去長慶宮陪着韓蕭做康複訓練。
冷烨不想讓韓蕭為那些不必要的事煩心而影響到他的恢複，更不想讓韓蕭從此與朝廷有半點關系。
他只想看着韓蕭安好，遠離争鬥遠離危險，哪怕把他變成一只養在象牙塔裏的金絲雀，只要韓蕭還在他身邊，他不介意把韓蕭變成什麽。
經過多日的訓練，現在韓蕭的腿可以很自如的完成伸屈的動作，只是因為肌肉有輕微的萎縮所以沒怎麽有勁兒，無法站立，更不能行走。
原本傷勢恢複的速度驚人，如今卻有些止步不前了。無論韓蕭怎麽努力，還是無法站起來，往往只掙紮着站起一半就會腿一軟重新跌坐回輪椅上。
對此，冷烨只是急在心裏，但韓蕭卻明顯将急躁寫在臉上，時不時發次脾氣，偶爾還會摔東西。
冷烨知道韓蕭以往還是很能沉得住氣，現在脾氣急躁只因為他坐了太久的輪椅。眼見得傷勢好轉有了希望，現在那絲希望卻越來越渺茫，任誰都會心急。
正因為韓蕭變得急躁，冷烨才告訴自己一定要比韓蕭沉得住氣，哪怕內心再不安，他都不能亂了陣腳。他現在是韓蕭的主心骨，如果他慌了，韓蕭的情緒只怕會更糟糕。
“皇上，公子又沒吃東西……”因為今日的事比較多，冷烨無法按時趕去長慶宮陪韓蕭用早膳，小福子就端着一份絲毫沒動過的膳食跑來給他看。
朝那些飯菜看了一眼，冷烨微微皺眉，這已經不是韓蕭第一次絕食了。他忙放下手中的紙筆，對小福子吩咐道:“你命人再去準備一份早膳，不用太多，一碗蓮子粥一只雞腿。朕去看看。”
“是，皇上。”小福子應了聲忙按照冷烨說的去辦。
冷烨趕到長慶宮時正看到韓蕭在扶着輪椅用力往上站起，他下唇幾乎被咬破，額角盡管是在嚴冬還是布滿細密的汗珠。按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但站起一半的雙腿卻在瑟瑟發抖，幾乎讓韓蕭跪在地上。
“呃呃……啊！！！”韓蕭用盡全力大吼一聲，身子往上猛的一蹿，結果還是人沒站起來跌回輪椅上，他氣急敗壞地抓起手邊的一個杯盞狠狠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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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烨在門邊瞧見這一幕，當時眼眶就紅了，心痛到無以複加。極力調整好情緒，冷烨裝作剛來到什麽也不曾看見的樣子，步子輕巧地邁進屋。
“杯子怎麽掉地上了？”冷烨語氣含笑，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把碎片撿起來丢到一邊。
“……”剛才韓蕭只顧着心急，沒聽到冷烨的腳步，現在見人已經進來了，他臉色變了幾遍，偏過頭沉着臉不理他。
“看你滿頭大汗的，是不是剛才又做訓練了？”冷烨掏出一張冰蠶絲手帕為韓蕭擦拭額角的汗珠，經過多日的“無意”觸碰，韓蕭似乎已經習慣了他這些不含qingyv的“撫摸”，雖然偶爾還會顫抖，但也不會如最開始那般激烈了。
誰知這次冷烨剛伸出手碰到他的額角，韓蕭卻猛地轉過頭一把揮開了冷烨，漆黑的眸子雖然無神卻也怒氣沖天，狠狠瞪着冷烨所在的方位。
“練習有什麽用？我已經是個廢人了！我站不起來！你沒看到！你根本沒看到我有多麽努力！”韓蕭沖冷烨大吼，“你們不用管我！尤其是你！冷烨，你當初還不如一下殺了我！現在讓我茍活有什麽用！我就是一個廢人！”
這是多年來韓蕭第一次對冷烨宣洩他的怒氣，如此洶湧的感情，就像決堤的大壩，狠狠砸向冷烨。
冷烨靜默着，任韓蕭紅着眼睛對他大吼大叫。在他看來，韓蕭更像是在撒嬌，最大的脾氣要發給最親密的人，不是麽？韓蕭今日能第一次對他發脾氣，就說明他已經願意敞開心扉對待冷烨了。
慕白說過，韓蕭的潛意識裏始終認為冷烨是君，他自己是臣，二人因此永遠不可能平等。現在一次次失敗和絕望之後，韓蕭已經顧不得什麽是君君臣臣了罷？
明明一切都在好轉，自己該高興的，但看韓蕭一蹶不振的樣子，冷烨只感到心疼。
“我又瞎又癱！你為什麽不徹底殺了我！”一通亂吼後，韓蕭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他低下頭把臉深深埋進掌心，嗚咽着喃喃:“你留着我還有什麽用？冷烨，你告訴我，我現在這幅樣子……你留着我……還有什麽用……？”
“！”猛地一震，冷烨後退一步。那一刻，他似乎看透了韓蕭傷痕累累的心，那裏面滿目瘡痍，讓他不忍直視。
到現在冷烨才發現，韓蕭遲遲不肯再次接受他，不僅是因為他在恨自己曾經對他的傷害，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源自韓蕭自己的自卑。
“誰說你癱了，張太醫不是說你很快就會好嗎？”喉頭發堵，冷烨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哽咽。
若不是韓蕭抵觸他，冷烨早已擁住韓蕭告訴他，自己根本不在意他是癱了還是瘸了瞎了，只要他在就已足矣。
“我站不起來，再也站不起來了……”韓蕭低聲嗚咽。
冷烨道:“之前你躺在床上連動都不能動時尚且沒有失去信心，現在明明已經快痊愈了，卻要放棄呢？韓蕭，如此輕言放棄，你不要讓我認為自己看錯了你！”
“……”韓蕭的肩膀猛地顫了一下，沒有說話。他無法告訴冷烨，原本他只是抱着無所謂生死的态度所以才可以什麽都不在乎，而現在……心中卻有什麽急切渴望着，讓他想要好好活下去。
韓蕭知道，這與冷烨多日的溫柔以待脫不開關系，盡管他不想承認，但那顆死去的心，的确慢慢重新有了熱度。
“韓蕭……”冷烨輕輕嘆了口氣，道:“時至今日，我再說這些話可能也沒什麽用了，如果你願意信我自然會信，如果不信……”頓了頓，冷烨輕聲道:“就當我沒說。”
“……”韓蕭擡起頭，面對冷烨。
“我愛你，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能不能痊愈，都不會變的……”
“……”韓蕭怔了下，那句話仿佛一句重錘狠狠敲在他心上，讓冰殼上的那絲裂縫慢慢擴大，瀕臨瓦解，微微發白的嘴唇動了動，喉結滾動間，韓蕭艱澀道:“烨……”
“不用怕，有我在你一定會好的。”聽到久違的親昵呼喚，冷烨濕了眼眶，擡手輕輕撫上韓蕭的臉，指腹溫柔的抹去他臉頰上的淚水。
韓蕭極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終于沒有躲開。
“其實……你的努力我都看到了。”冷烨道，“就快站起來了，還差一點點而已。”
韓蕭的眼睛亮了下，很快火光又熄滅，“就是那一點點……”韓蕭搖搖頭，語氣帶着失落:“我永遠也辦不到。”
“誰說的，我扶着你試試？”冷烨笑了下，“快，把手給我，我來當你的拐杖你的腿啊。”
“……”韓蕭原本已經有些放松，聽到這句話又開始變得戒備起來，他下意識地把手藏着身後，一臉緊張，支支吾吾道:“不，不行……我還是無法克服心中的……”
“……”笑容在唇角凝結，冷烨有些失望，不過很快他就恢複過來，略帶誘哄道:“那我把手給你，你自己抓着我試着站起來？”他笑着提議，伸出右手在韓蕭面前。
“……”韓蕭還是把手背在身後，臉上有些猶豫，不過更多的還是戒備。
見此冷烨反而越挫越勇，他不死心地繼續道:“你不願意也沒關系，我給你講個故事？”
“什麽？”韓蕭道，來了幾分興趣。
冷烨勾勾唇角，拖了張凳子在韓蕭身邊坐下，慢聲道:“從前有個人，他特別摳門兒又很財迷。
別人向他要什麽他都不給，生怕別人占了他的便宜。但是別人有什麽東西他卻總是想方設法地弄到手，喜歡占別人家的便宜。
有一天他掉到了河裏，眼看要淹死了。”
“啊？”韓蕭聽得入神，聞此立刻道:“沒有人來救他嗎？”
冷烨揚了揚眉毛，點點頭:“自然是有人救的。”
韓蕭松了口氣，繼續認真聽冷烨講故事。
“但是每當有人來救他，對他說‘喂！你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時，他都把手背在身後，生怕別人把他的手要走。”
“怎麽還會有這麽小氣又摳門的人，命都快沒了，還在意這些。”韓蕭感嘆，卻看不到冷烨眼底促狹的笑意。
“就是有這種小氣鬼！”冷烨笑道。
韓蕭搖搖頭，問道:“後來呢，他淹死了嗎？”
“後來……後來有一個十分了解他的鄰居路過河邊，見他掉進河裏，于是對他說‘喂！我把我的手給你，你抓緊了，我拉你上來啊’！他一聽別人要給他一只手，這豈不是天大的便宜？于是……”
“于是他得救了？”韓蕭問道，帶着些疑惑:“可是“把你的手給我”與“給你我的手”有什麽不……不對……”韓蕭低頭捋了捋思路，突然反應過來，“好啊你！冷烨，你是不是在說我是那個小氣鬼？！！！”
“呵呵，他跟你好像啊——”冷烨被韓蕭的遲鈍引得發笑，看人窘迫得耳根微紅，冷烨心中不禁一片柔軟。
“呵……”韓蕭也發覺自己的确遲鈍，冷烨故事講完了他才反應過來對方在拿他開玩笑，但心中卻不僅沒有怒氣，反而有些溫暖，仿佛多日的暴躁也在方才那個笑話中煙消雲散了。
斂起笑，冷烨再次伸出手到韓蕭面前，鄭重又認真道:“現在我把手給你，這個大便宜，你願意要嗎？”
“……”笑容慢慢褪去，韓蕭的神色也有些凝重，良久，他緩緩伸出左手輕放在冷烨的掌心，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見韓蕭像以前一樣爆粗，冷烨忍不住笑了。将韓蕭的手牢牢握進掌心，把溫暖和力量傳遞給他，冷烨道:“現在你試着站起來罷，有我扶着你，不用怕。”
“嗯。”韓蕭點點頭，雖然冷烨抓着他的感覺讓他心裏有些不舒服，不過遠沒到排斥的地步。慢慢嘗試把力量的重心灌輸進雙腿，韓蕭一手扶着輪椅，一手握住冷烨的手，開始往上站立。
依舊是起到一半雙腿就開始發抖，無論怎麽努力還是無濟于事。
絕望又開始蔓延在韓蕭心中，在他想要放棄的時候，被握着的左手一緊，耳邊響起一聲暖暖的嗓音。
“你可以的，只要跨越這個障礙，就可以站起來了 ”冷烨沉聲道，他緊盯着韓蕭顫抖的雙腿，右手的力道不自覺的加大，甚至掌心出了一層冷汗。他比韓蕭還要緊張，他不想看韓蕭失望，更不想讓韓蕭絕望。
手被冷烨的冷汗弄得潮膩，韓蕭反而有了動力，他知道無論努力後的結果如何，冷烨都會在他身邊。
沒什麽好怕的。
“我一定行！”對冷烨回以微笑，韓蕭咬牙緊緊攥住冷烨的手，借力使勁往上，終于，顫巍巍地站立起來！
“哈！”韓蕭揚起個大大的笑臉，一如他當初得勝歸來，笑容璀璨，充滿陽光，“烨！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如果可以，韓蕭簡直想跳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冷烨的激動絲毫不亞于韓蕭，他不住地點頭，眼中晶瑩，怕韓蕭支撐不住，他一直緊緊握着韓蕭的手。
“我想試着走一走。”韓蕭試探着問冷烨，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語氣中對冷烨的依賴。
“慢慢來，不着急。”冷烨道，他朝韓蕭身邊靠近半分張開懷抱虛抱住他，防止摔倒，牽着他的手引着他往前走。
韓蕭擡起腿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膝蓋處傳來輕微的刺痛，他微微皺眉。
将韓蕭的表情收在眼底，冷烨道:“怎麽了？”
韓蕭搖搖頭，沒有告訴冷烨自己的不适，道:“再來！”然後又搖搖晃晃向前邁了幾步。
見韓蕭一口氣走了三四步，冷烨大喜過望，精神上也有些放松。
正在這時，韓蕭膝蓋處的那股刺痛猛地擴大，使他不得不腿一軟往前栽去。
“額啊！”韓蕭驚呼。
“當心！”冷烨眼明手快即使把韓蕭扶住，交握在一起的手順勢一拉把韓蕭扯進了懷裏。
“！”
“！”
只是瞬間，突發情況的本能反應而已，冷烨把韓蕭牢牢護在胸前，二人緊貼的身體都有一瞬的僵硬。韓蕭微微顫抖想要推開冷烨，然而剛才站起來已經是奇跡，現在離開冷烨的支撐他根本站不住，只能緊緊靠在冷烨胸前。
“哇！”小福子這時端了雞腿和粥送來，不明就裏的他看到皇上和自家公子破天荒地抱在了一起，受驚不小，端着托盤傻傻站在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瞥了眼滿臉吃驚的小福子，再看看倒在自己懷裏的韓蕭，對方微微顫抖的身體做着抗拒的動作，但明顯沒有最開始那般碰一下就忍不住發顫痙攣的激烈。揚起唇角，冷烨眉眼含笑，索性直接把韓蕭打橫抱起，同時對小福子道:“看什麽看，還不把東西拿進來！”
“！”雙腳離地的那一刻，韓蕭只感覺一陣暈眩，自己就躺在了冷烨懷裏，身體僵硬的不敢動彈，他呼吸有些急促:“你……你要幹什麽？”
“什麽幹什麽，自然是抱你回去坐着吃飯啊！”冷烨笑道，說着走了幾步到輪椅前，在韓蕭顫抖的更厲害前适時把他放在了輪椅上，道:“第一次能走三四步就已經很不錯了，現在該好好吃飯，養足了精神等下我陪你訓練。”
“……”剛才韓蕭還以為冷烨要對他……他不禁為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感到愧疚，臉頰有些發燙，低下頭，韓蕭“嗯”了一聲。
見人臉紅，冷烨眼底笑意更濃，語氣卻還是一本正經:“我命他們給你做了最愛吃的雞腿，還有蓮子粥。”說着他把雞腿拿給韓蕭，又盛了一小碗粥，在韓蕭吃雞腿的時候冷烨就拿勺子輕輕攪着粥讓它涼的更快些。
韓蕭啃雞腿就跟狗啃骨頭似的，眨眼的功夫一根雞腿就已下肚，動作極為粗魯兇殘，這是他自小養成的習慣。
“慢點兒吃，我又不跟你搶。”冷烨笑道，極自然地擡手用指腹抹去韓蕭嘴角粘的一點碎肉，指尖不着痕跡地從韓蕭飽滿的嘴唇上拂過。
韓蕭的嘴唇顫了下，他當做什麽也沒發生，端起碗默默喝着粥。
小福子傻愣愣地站在一邊，總感覺自己有些多餘，想了半天，确定自己的确多餘，于是默默退出了屋子并且順手帶上了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