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胡四姐
銀杏葉兒黃的時節, 街角的小醫館悄然閉上了房門,那個郎豔獨絕的小郎中,不知何時離開了京城。
趙霁和沈玉林對視一眼, 不知道怎麽安慰秦素問。
秦素問手裏提着一包鐵觀音, 望着房門發了一會愣, 低低嘆口氣:“醫先生怎麽這麽快就走了……”
她腰裏別着醫續斷給她的鑰匙, 但人都不在,進去又有什麽意思。
趙霁問:“啓文, 醫先生跟你打過招呼了?”
秦素問點點頭。
她想起那個皓月當空的夜晚,白衣的清冷少年坐在梅樹下喝酒,眼波回盼處湛然有光。
她喝到微醺,和他絮語道:“張成為孫妙做盡惡事,從女子的眼光來看, 是個頂頂癡情的人;但王仲濟的繼室夫人何其無辜?為什麽保護一個人,就會有另一撥人受傷害呢?”
她想起趙霁兩難的局面, 心底牽起幽憤。
“這世上的事便是這樣。”少年人清朗一笑,“若是沒有争端,活着還有什麽意趣?”
“我不喜歡。”她迷迷瞪瞪望着他,心裏有強烈的反駁欲望, 卻不知從何說起。
“因為你并不是此間之人。”他看穿了她的迷惘, 輕聲揭破了真相。
秦素問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來歷會如此複雜。即使她已經不記得,還是在心中翻起驚濤駭浪。
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便是這個天神一般的少年人。他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這樣的認知, 讓她沒法不迷戀依賴醫續斷。
可是這個人乍然來到凡間,像個沒線的風筝一樣, 他想往哪裏飛,就往哪裏飛,從來不會為誰停留。
他說:“肚子餓,要離京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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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蘭幫他做的肉幹,早在很久以前便吃光了。秦素問細細回想,發覺他除了喝茶,都沒有吃過什麽東西。
沈玉林更關心趙霁的安危,他問:“醫先生可留下什麽囑咐,咱們王爺可怎麽辦?”
王仲濟是死了,但幕後的人還隐藏着,皇上一日不生下皇子,宣王的危局一日不解。
偏偏陛下他命裏無子。
“沒有。”秦素問搖搖頭,又道:“那個劍囊也是個寶貝,應當不礙事。況且這畢竟是京城,天子腳下。”
原先為那霞光的事情,京裏鬧哄哄了數月,不還是被平息了。老臣們的折子随便上,陛下不理會,他們也沒法子。
王仲濟的死,也是對他們的震懾。
趙霁笑一笑,并不發愁,“說來聖上明年整壽,或許會開恩科,啓文有心折桂,要勤勉一些了。”
秦素問心裏一怵。
從前不知道自己是女子,倒确實想過科舉入仕,但如今……
她心裏猶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京城的繁華仍如昔日,星夜翩然而去的少年人,卻已一葉輕舟到了江南。
江南歷來是紅塵中第一富庶之地,這種繁華有別于京城,因為盛産的才子佳人而顯得多情柔婉,隐在蒙蒙煙雨裏,缥缈又迷離。
醫續斷甫一登岸,即刻吸引了大半的目光。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白衣,緩袍舒展,步态輕盈,行走在微雨中,不似紅塵人。
岩岩若孤山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多情的佳人倚樓而望,不期然想起詩卷中的詞句。
醫續斷習慣了無視旁人的目光,他舉目四處張望一眼,撿着方向徐行了一刻,找到一家酒肆。這酒肆看來有些年頭,旗招都褪了色,獵獵揚風而動。
“醫先生。”
癱醉在酒壇裏的男子擡起眼,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燕赤霞。”醫續斷朝他颔首,瞥一眼他髒污的桌子,并不和他同桌。
燕赤霞啧一聲,把酒壇子往地上一推,起身往他桌子上坐:“從前竟不知你這樣講究。”
随意吩咐了酒菜,醫續斷聞着他身上沖天的酒氣,對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何事如此?”
燕赤霞撥開額前的亂發,露出斜飛入鬓的長眉,話裏帶着躁意:“舍弟被個狐妖魅惑住,丢了性命不說,魂魄也不知道去了哪裏。爺娘去前囑咐我照料他,因此煩悶。”
他望着醫續斷如玉的側臉,湊個近乎:“醫先生是不是知道了,特意來助燕某?”
燕赤霞放曠慣了,自忖和醫續斷算是過命的交情,言語并不見外。自從蘭若寺一別,他回劍宗查閱過資料,愈發對這少年人的本事心驚。
只要他肯,招魂還陽,易如反掌。
醫續斷看一眼簾外雨幕,有些意興闌珊:“我有要事,暫時騰不出手來。”
燕赤霞一奇:“什麽難事,還能難住你?”
“倒不是難。”醫續斷低垂眼眸,漫不經心的玩弄酒杯。
江南一帶忽然有了族人的氣息,極其微弱,夾雜在妖氣裏,處處透着古怪。他确信這世間除了烏生,絕無第二個巫族,那麽這氣息,多半是從烏生那來的。
烏生的屍體曾被盜過,取走他一點精血,并不是難事。
燕赤霞懶懶伸個腰,滿上一杯武陵春,“有什麽燕某可以幫得上忙的?咱們不急,等你此間事了,再去幫我那愚弟。”
“對了,”他環顧四周,問醫續斷:“那個小乞兒怎麽沒跟着你?”
那小乞兒氣運繁雜,他有些看不透,怕她跟在醫續斷身邊不小心死了,還特意送個劍囊給她。
“在京城,預備考個狀元。”
“嚯!”燕赤霞來了精神,“這樣的奇事,燕某一定要親眼去瞧瞧。”
這就又把弟弟的事兒忘了。
醫續斷笑一聲,看着他狼吞虎咽清了碗碟,領着他往深巷裏徘徊。
“可有什麽特征?”
燕赤霞背着包袱,裏頭裝的還是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他比蘭若寺初見黑了不少,不扮作書生時,衣着也随意起來,臉上的胡子沒有刮,看着潦倒又落魄。
醫續斷看着将将擦黑的天色,輕輕擰了擰眉頭。他從袖裏丢了個粉包給燕赤霞,眼睛望向巷子口:“遮遮你身上的酒味。”
燕赤霞不疑有他,抖開紙包把粉倒進手裏。
那粉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制的,研磨得極細,有種清淡的甜香,味道很是熟悉。燕赤霞一時想不起來,也不再多糾結,伸手兜頭灑下。
包袱忽然從身上滑落,木盒磕在地磚上,砸出一個淺窩。
燕赤霞一時反應不過來,彎腰想把東西撿起來,入目全看見一只小小的肉手。
“這……”他張張嘴,聽到一個細細的童聲,忙把嘴巴捂上。
平視只能看見少年人的膝蓋,燕赤霞擡腿從包袱圈裏走出來,欠坐在路邊的石板上,鼓着臉憤憤不平。
醫續斷幫他把包袱撿起來,看着三寸丁似的小娃娃,輕笑道:“這就是你燕某人能幫的忙。”
燕赤霞白他一眼,端端正正坐好,糯糯問他:“我要做什麽?”
“哭,越大聲越好。”
醫續斷隐了身形,靠在一戶人家的門前,離燕赤霞不遠不近。
燕赤霞沒有廢話,扯開嗓子幹嚎起來。他如今看起來,不過是個三四歲的稚童,小嗓子細細的,哭起來又凄厲又可憐。
有戶人家開了門,見路邊坐個小娃娃,回頭和家裏人說了幾句話,又把門關上了。
如今多有用高齡老人、稚齡幼童設局下套的,一時善心搭了手,多的是碰瓷的惡事。恻隐之心人人都有,但若要惹禍上身,還得細細掂量。
燕赤霞一直哭到月上中天,累得嗓子疼,靠在別人家的門框上,仰臉看彎彎的月亮。
“小孩。”巷口走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手裏拿着一塊綠豆糕,“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家大人哪裏去了?”
燕赤霞眼風往醫續斷處一瞥,怯怯道:“爹、爹賭錢去了!”
那婦人眼睛一轉,笑呵呵道:“你爹爹贏了錢,吃酒去了,我帶你去找他。”
“爹不讓。”燕赤霞歪歪腦袋,睜着一雙大眼睛裝傻。
“別怕,我跟你爹說去。”
老婦人一拉他手,見他有些抗拒,怕他張嘴嚷起來,忙把綠豆糕塞到他嘴裏,“好孩子,哭了一天餓了吧,快吃點東西。”
糕點本都有些幹,誰知這一塊綠豆糕甫一入嘴,就像清水一樣流入了喉中。燕赤霞心中一駭,聽她說話便知道,這人已經看了自己許久。
他心裏有些迷糊起來,恍惚被人一拉,便木愣愣跟着那力道牽引,随她往哪裏走。
幼童的身量矮小,他只能看到腳下沒有盡頭的青石板,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在走天上的銀橋。
那婦人看着迷迷瞪瞪的孩子,獰笑一聲,又恢複了慈祥和善的模樣。
像這樣以美食作誘餌,讓人神志不清、趁機拐走年幼不知事的孩童,俗稱作“打絮巴”,江南一帶則叫作“扯絮”。
如她這般行徑,又和拐賣孩子的拍花拐子不同。拐子拐人都是用來賣的,他們則是用來修煉和果腹。像今夜這個孩子,是個資質極好的童男,身上陽氣旺盛,比尋常吃的那些童男童女都裨益無窮。
婦人喜得眉飛色舞,走到偏僻處便把孩子抱起扛在肩上,腳下運步如飛,嗖嗖穿梭進山林裏。
這樣的鬼魅身手,絕不是一個老婦人該有的。
醫續斷不緊不慢跟在後頭,看着她肩頭兩眼無神的燕赤霞,晃了晃手裏的包袱。
韭葉小劍在盒子裏叮啷作響,那聲音散在風裏,幾近于無。老婦照舊疾行,那孩子卻忽然眼睛一亮,沖身後的重重夜幕咧嘴一笑。
他如今這副身形,便是他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唇紅齒白一個小孩子,生得有些虎頭虎腦的憨态。
醫續斷想起張成投胎的鬼嬰,莫名生出一點微妙的喜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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