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走常冬後,翟似錦倚在繡榻上困倦入夢,重生後頭一次夢到了從未見過的母親。
見倒是見過,只是沒親眼見過。
她的母親南康長公主,據說文能提筆與文豪儒師寫詩論文,武能為皇帝提劍斬殺武将于馬前,大寧朝對她的贊譽有多高,對她年華早逝就有多惋惜痛心。
這樣一位奇女子,死于難産。
翟似錦作為她拼死生下來的唯一骨血,除了相貌上遺傳了她,其餘一切都讓大家感到無比失望,只有長寧帝時常召她進宮,對她指着南康長公主的畫像輕輕喃着。
“眼睛生得像她,眉毛也像她,不過你這脾氣不像她……若是她還在的話,每日罷朝時,她總要端着一疊折子來問罪于朕。”
“問罪,似錦,你懂嗎?”
“向來沒有人敢将朕不放在眼裏,只有她有那個脾氣,也有那個本事。她指着朕的鼻子就罵,罵朕不争氣,在朝事上非要顧着面子不敢跟那些老臣撕破臉面,朕也委屈啊,朕跟他們虛與委蛇,是要幫襯着百姓的。她卻說,朕如果徹底除去那些頑固貪佞,才是真的為了百姓好。”
“後來,朕做到了,她卻連一句高興話都沒說……”
他登基後,新改國號為長寧,取自“長久安寧”的寓意。等他真正歷經萬難、大權在握時,已是長寧五年,距離南康長公主去世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
“……當年朕将她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千算萬算,十幾年的兄妹情誼,一路相扶走來,她卻要為了一個毛頭小子來忤逆朕。那姓翟的有什麽好?能護得住她嗎?那就是個想攀龍附鳳的小人!”
“他果然沒護得住她!”
說到此處,長寧帝眼眸已是發紅,多年壓抑的情緒崩塌決堤,“朕萬萬沒想到,董太後那群人還是沒打算放過我們兄妹,趁着朕忙于政事無心顧暇她時,派人潛伏進翟府,将正在生産的她害死了。”
“董太後殺了她,朕便殺了她和她三個兒女,可皇妹卻回不來了……”
堂堂九五之尊,在翟似錦面前泣不成聲。
其實她有件事一直沒告訴舅舅,在她記事的時候,父親翟致遠從青樓贖回一個清倌,模樣跟長寧帝留存的畫像中的南康長公主有五六分相似,聽說聲音也很像,府裏聽她說過話的老嬷嬷們都覺得跟南康長公主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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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致遠便是這樣将一個青樓女子擡進府中,寵之又寵,甚至幫她改良籍姓“康”,也不知道是要惡心誰。
又或許,長寧帝是知道這件事的,只是睜只眼閉只眼,不想降罪于南康長公主此生摯愛之人。
可翟致遠也不是個東西。
翟似錦對于自己骨子裏留着翟家的血感到恥辱,可惜血緣這種東西又是無法割舍的,她住的郡主府和翟府僅有一牆之隔,時常能看到翟致遠帶着康姨娘過着伉俪情深的小日子。
自從南康長公主故去後,他正夫人之位一直空虛着,只有那位康姨娘被他金屋藏嬌着,俨然一副正室的風範。也不知翟致遠喜歡的是她那個人,還是那張臉。
在南康長公主活着的時候不曾對她好,死後卻找了個跟她容貌相似的女人,除了名分之外,能給她的都給了。
這樣懦弱虛僞的人,怎麽會是她父親呢?
翟似錦從夢中醒來,屋中沒有點燈,只有窗外吹進來一陣清風,她望着如薄紗的月光,心中一點也不傷心,只是有點難過,為不曾見過一面的母親感到不值得。
同樣的,她又感到很羞愧。
母親走過的路,她也走過一回,萬幸的是她有了重活一世的機會,那麽會不會?她母親也跟她一樣回到人生最初轉折的地方,換條路走,再也不嫁給翟致遠,就也不會落得難産而亡的下場。
她爬回床上去,惆悵地想,想着想着又睡過去了。
這次她再也沒有夢到別的,一夜昏睡至天明。
雞鳴三聲,她起身喚燕燕進來伺候梳洗。
燕燕險些都要以為她睡傻了,邊給她绾發,邊試探問道:“郡主您這将近睡了兩夜,可還好?”
翟似錦晃了晃頭,道:“還行,就是腦袋昏沉沉的,四肢也使不上什麽力道。”
燕燕咬唇低笑:“這是肯定的了,睡多了肯定頭疼。對了,昨日下午宮中皇後娘娘派人來傳了話,說是讓郡主您今日進宮一趟,倒沒說什麽事兒,只是讓郡主好生打扮一番,不能像往日那樣一身素淨。”
翟似錦一怔:“好生打扮?”
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想起冬至那晚,趙宜樂對她說的,蕭皇後近日在為她相看人家,只怕是為了這回事。
燕燕見翟似錦愣着沒說話,就當她默認了,特地給她換了身顏色鮮豔的鵝黃色襖裙,珠釵滿髻,兩只手腕間還戴了一對宮中賞下來的桃蕊金钏。
這般妍麗的打扮,比前兩日宮宴上還要隆重幾分。
翟似錦一時不太适應,硬是拔下來兩支多餘的玉簪,才收拾着入宮去拜見蕭皇後。
臨行前,她特地讓燕燕将上次太子妃秦氏借給她的狐裘帶上,正好等會兒送還給她。
然而走在半路翟似錦就後悔了,昨天一整天沒進食,睡醒時喝了幾口白開水還不覺得,這會子在馬車裏晃來晃去,胃裏卻空蕩蕩的,實在難受。
等捱到了景陽宮,她幾乎餓得前胸貼後背。
蕭皇後坐在鳳座上,一身華麗宮裝,笑着沖她招手:“似錦來了,快坐。”
往常三位娘娘不聚在一起打葉子牌的時候,景陽宮多數會顯得極為冷清,今日有些不同,女官連珠抱着兩歲的五公主在一旁哄着,蕭皇後下首還坐着一位穿着月白衫、眉宇淺笑的男子。
翟似錦給蕭皇後請了安,被安置在男子的對面。
她恍惚記得在哪裏見過這人,偏現在腦袋裏暈乎乎的,什麽都想不起來。
“用過早膳了嗎?”蕭皇後問。
翟似錦很實誠地搖了搖頭。
蕭皇後像是早就預料到了,揮手讓人去傳膳,将五公主趙保寧抱到身邊逗弄了一陣。
趙保寧一雙黑豆子似的眼睛卻盯着翟似錦一動不動。
翟似錦見不得孩子這樣可愛的模樣,見早膳還沒上來,就沖趙保寧招了招手,笑道:“保寧,到表姐這裏來。”
蕭皇後松了手,趙保寧就從她膝上滑下來,邁着小短腿撲進翟似錦懷裏,嘻嘻笑:“表姐,保寧抱。”
翟似錦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蛋,笑得眉眼彎彎,想了想,從腰間解下來一塊玉佩,送給趙保寧把玩。
蕭皇後道:“保寧本來就時常來本宮這兒,你每回都送她東西,可別把她慣壞了。”
翟似錦回道:“舅母言重了,保寧到底還是宮中千嬌萬寵的小公主,似錦能将她寵到哪裏去。”
長寧帝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蕭皇後和張貴妃一人一雙兒女,劉賢妃只生了大皇子一個。
她現在懷裏抱着的趙保寧是一位宮女所出,本來能母憑女貴,可惜福薄,生下趙保寧過後就去世了。約莫長寧帝在她身上看到了翟似錦的影子,給的疼愛就比其他兩位公主多了些,沒讓她給哪位娘娘撫養,只讓三位娘娘輪流養着,大家都很喜歡這樣可愛嬌軟的小公主。
宮女魚貫進殿,将早膳擺上桌,蕭皇後看了眼跟趙保寧玩耍的翟似錦,又看了眼對面俊面端方的男子,最終她讓連珠先把趙保寧帶下去。
趙保寧得了塊新鮮的玉佩,玩得正起勁兒,也不哭鬧,乖乖巧巧任着連珠将她抱下去。
蕭皇後轉眼看向翟似錦,擡了擡下巴道:“似錦,這位公子你可曾見過?若是不熟,本宮就給你介紹介紹。”
翟似錦先是點頭,片刻後又搖頭,有些哭笑不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來。”
蕭皇後微驚:“他前些年一直游歷在外,前幾日才回京,你如何見過他?”
翟似錦讪讪笑,無意接話。
蕭皇後察覺出她笑容裏的勉強之意,但人都拎到眼前了,戲總是也要做全的,便繼續打着圓場,“這位便是晉陽侯張承宣的嫡弟,張承衍。”
難怪覺得眼熟,原來是趙宜樂未來驸馬的弟弟。
翟似錦站起來行禮,“張公子安好。”
張承衍跟着起身回禮,“郡主也安好。”
兩人客套得不像話,打過招呼後就各自安穩坐着,連眼神都再沒對上。
蕭皇後揉了揉眉心,借口身子乏了下去歇息,好讓翟似錦和張承衍兩人獨處着用早膳。
翟似錦打定了注意要讓蕭皇後白忙一場,于是對張承衍這個相看對象就沒了什麽顧忌,擡眸對他笑了笑,“舅母讓我們随便,那我們就随便吧。”
張承衍望着她兩道彎眉,一時愣住了,還沒明白她說的随便是怎樣的随便,就瞅見她搬着凳子坐到桌旁,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
連珠還在一旁伺候,乍然見到清陽郡主這樣敞開着吃,全然不顧及女兒家優雅的姿态,動作快得就像是怕人家張承衍搶了她吃食似的。饒是在宮中見慣場面的她也驚着了,這要她怎麽回去跟皇後娘娘彙報……
張公子先前跟皇後娘娘閑談時,還說只喜歡溫順可人那一款的姑娘,如今郡主這個樣子跟“溫順可人”哪裏沾得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