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翟似錦站在木架前, 隔着面前厚實的一層灰塵, 挨着卷宗邊角上的布簽一個個查看,遇到剛才小吏提到過的有關黃禦史被牽連的事件,就把卷宗抽出來,全部擺在一旁的空桌上。
半個時辰後,她将長寧元年裏廷尉署經手過的案件卷宗找出來半數,拆封一一查看, 又費了半個時辰。
直至她翻開關于上上任戶部右侍郎的卷宗, 一家數百口人,被滿門抄斬, 無一活口。原因是他挪動公賬, 接濟外敵。
說來戶部右侍郎還真是個倒黴差事。
上上任, 因朝局特殊,挪動公賬被下令滿門抄斬。上任那個, 因為貪墨案锒铛入獄,在紅梅林被陳熠當場誅殺,死相難看。
翟似錦看得入迷, 繼續翻找與戶部侍郎有關的卷宗信息, 不曾注意到身後有個人已經站了許久。
她轉身想再去翻找別的卷宗, 乍然瞧見一個黑影站在面前, 吓得趕緊扶住架子,差點忍不住喉嚨裏快要溢出的尖叫。
張承衍微微屏住呼吸,“我吓到郡主了?”
翟似錦不小心推翻一排木架,砰地一聲, 架上的卷宗掉落散在地上,萬幸架子之間離得遠,只倒下一排。
她捂住急速跳動的胸口,凝神看向張承衍,“你覺得呢?”
張承衍幫她揮了揮書架倒地時激起的灰塵,示意她到幹淨的地方去說話。
門外的小吏聞聲趕進來,擔憂問道:“郡主?您這是怎麽了?”
翟似錦掩着口鼻以免嗆灰,到了外邊喘了喘氣,才道:“我不小心弄翻了一排架子,卷宗也弄亂了,怕是要麻煩你們重新整理了。”
小吏也心驚地拍着胸口,暗自松了口氣,“您人沒事就好。”
翟似錦心緒平定下來後,才看向始作俑者,“你怎麽會在這裏。”
剛才小吏不還說存放卷宗的地方是廷尉署重地,閑人免進麽?怎麽張承衍就能大搖大擺地進來,還能悄無聲息在她身後站了不知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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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衍有意理了理衣襟,讓她看清楚自己這一身衣裳。
而翟似錦也如他所料,見他穿着廷尉署的衣裳,眼底顯露出一絲驚奇來。
“想來郡主肯定不記得了,之前皇後娘娘還提過一回,說我今年會到廷尉署當值。”張承衍把腰間挂的腰牌給她看了一眼,道:“許是因為我初來乍到,辦案的大事用不上我,所以只能做做整理記錄卷宗的閑雜事。”
翟似錦颔首長長哦了聲,察覺手裏還握着那道關于戶部的卷宗,攤開手掌一看,她剛剛受到驚吓,手用力過猛,右掌心剛愈合的傷口便裂開流了血。
張承衍心知有愧,摸出一方手帕遞給她。
翟似錦沒要,拿出自己的手帕簡單包紮了下,繼續回去房間準備找卷宗。
張承衍跟上去,善意提議道:“郡主要找什麽樣的卷宗,我近幾日打理這裏,還算比較熟悉這些卷宗。”
翟似錦再次攤開雙手,給他看剛才沾到的灰,“瞧這兒的灰塵都多厚了,你打理過這裏?誰信?”
張承衍嘴角微抽。
他頓了頓,又道:“剛才郡主找的那一排卷宗現在倒得亂七八糟,你再想去找想要的,怕是難找。不如等過兩日我将它們收拾好了,郡主直接告訴我你想找什麽,我幫你留意一下。”
翟似錦眼神在他臉上轉了兩圈,不是很懂他的意思,“我與你并無深交,你幫我做什麽?”
張承衍不答反問道:“上次聽聞郡主被人擡着聘禮上門強逼求婚,不知如今郡主對那人是何心态,是耿耿于懷?還是一筆勾銷?”
當然是前者。
翟似錦被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你問他做什麽?你也想試試他斷腿的滋味?”
聽她語氣惡劣,張承衍笑了笑,側着身子望了下門口,才回頭對她低聲道:“那郡主就要小心了,剛才我從刑獄過來,瞧見他也來廷尉署要辦點事。你莫要與他撞見,免得你一時氣惱,找人打他在廷尉署鬧事,這後面的牢房可還空了許多呢。”
翟似錦:“……”
雖然但是,她厭惡李謙那樣的小人,可晉陽侯府也不幹淨。
“你讓我避着李謙,我能理解是你的好意,可你兄長晉陽侯與李謙關系匪淺,你怎麽不去勸勸他?”
張承衍微愣,“我兄長怎麽了。”
翟似錦有些惱了,“你去問他啊。”
張承衍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反倒問她,“郡主難道沒察覺這件事有問題麽,你當初放狗咬斷她雙腿,這才兩個多月,他就能安穩行走,替他父親來廷尉署跑腿了。”
翟似錦訝然,“???”
這……好像還真是??
分明正月初她陪蕭皇後去大相國寺祈福時,李謙還要靠着輪椅行走,如今這就能站起來與常人無異了?
張承衍極其滿意她的表現,又繼續道:“郡主難道不想知道,他為何這麽快就能治好雙腿行走了麽?”
翟似錦微蹙眉,等他下話。
兩人相處時間也算比陌生人多一點,張承衍大致了解她的脾性,也不敢故意吊着,便如實道:“傳聞前不久,李家不知從哪裏找了個據說是神醫的老頭,說能治好李謙的雙腿。京城裏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少,大多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态,畢竟李謙癱了雙腿,是郡主你的手筆,可誰料,那神醫還真就治好李謙了。”
翟似錦還是不能理解張承衍的做法,“所以你跟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麽?”
她不認為自己跟晉陽侯府的人有多深的交情。
而且是在她和張承衍的相看已經告吹、趙宜樂和張承宣已經結仇的前提下,張承衍到底安的什麽心思,拉她在這裏講這一堆有的沒的。
她煩得轉過身,将手裏的卷宗擺在桌上,接着琢磨上上任戶部右侍郎的案子。
張承衍在她身後絮絮叨叨,“此事自然與郡主沒什麽關系,可是郡主你或許不知,李家父子正打算将那神醫進獻給陛下,這下子你該不會還以為跟你沒關系吧?”
這就有關系了,而且是大關系。
翟似錦轉身看着張承衍,房間裏的燭光映得他眸光發亮,神情很是真摯,不像是撒謊诓騙她的樣子。
本身他就沒必要騙她。這種事他既然能說出口,起碼也是有九分可信度的。
翟似錦嘴角扯開一抹輕蔑的笑,“李家為了往上爬,真是用盡手段。”
張承衍附和她,“是這樣。”
翟似錦蹙眉看他,“那你跟我說這些,又是安的什麽心思?”
張承衍這就不樂意了,什麽儒雅氣度也都不顧,繞到她跟前解釋道:“有句俗話說得好,買賣不成仁義在,你我相看不成,總能交個朋友吧。你與陳廷尉也是朋友,朋友的朋友便也是朋友,你就當我想結交陳廷尉,所以退而求其次給你透露點緊要消息。”
翟似錦有點懵,險些被他繞暈,“那你直接找陳熠啊。”
找她做什麽?
“你初到廷尉署當值,你想結交陳熠,那就去啊,又沒人攔着你,費盡心思來打聽我的事情做什麽?”
她一直注意着張承衍,從他進來開始,就對她查卷宗的事情很是在意。
雖然她暫時懷疑陳熠,但不代表旁人也能随意窺探陳熠的秘密。
張承衍淡笑着,笑容之下,仍有幾分被翟似錦拒絕後的讪然。
翟似錦翻着卷宗,視線定在上面的結尾的兩行字:牽連甚廣,戶部數人被牽連殃及,滿門抄斬。
張承衍等她将卷宗再看一遍,看完後又看向那些倒成一堆的卷宗,才不緊不慢地道:“郡主再考慮一下?我如今在廷尉署當值打理卷宗,你想要找什麽,有我幫你會很快的。”
“不需要。”翟似錦開口就是拒絕。
她走到滿是灰塵的卷宗堆裏翻找了幾下,不小心牽動掌心的傷,疼得她倒嘶了口涼氣,于是她選擇暫時放棄,帶着手裏的那道卷宗出了門。
門外的小吏還在等着。
“我能把這道卷宗帶回去麽?”翟似錦将手裏卷宗的布簽拿給他看了看。
小吏見是長寧元年的東西,右眼皮子忽然跳了跳,忍下逾越之罪道:“郡主有廷尉大人的腰牌,這種無關緊要的卷宗,您想拿多少回去都行。”
攔是不敢攔的,他只能盡量降低翟似錦對長寧元年發生的事情的好奇心。
但翟似錦鐵了心要繼續查,并且直覺陳熠跟戶部侍郎被黃禦史陷害一事有關。
實在是陳慈的身份太讓人好奇。
翟似錦帶着卷宗走出廷尉署,外面暖陽已經照進門檻,曬在人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勉強能驅散一些廷尉署裏帶出來的森冷氣息。
燕燕早就等得心焦,見她出來,趕緊迎上前去,“郡主您可出來了,說好的很快呢。”
翟似錦好笑地伸手點了點她額頭,道:“我這不是出來了嘛。”
燕燕撇撇嘴,不太高興,目光落至她包着手帕的右手,旋即慌張地問,“郡主您又受傷了?”
“還好,回去再上點藥就是了。”翟似錦偏頭看見張承衍跟幾個小吏站在一起交談什麽,突然就覺得不太順眼,趕緊催着燕燕離開這裏,“我們走吧,到杏花胡同給宜樂買糕點去。”
燕燕被帶偏思緒,愣愣點頭扶她上了馬車。
一刻鐘後,馬車停在胡杏花胡同。
翟似錦走下馬車,入目處皆是粉白嬌嫩的杏花,滿開枝頭,沉甸甸的,被清風一吹,飽滿的花瓣晃悠悠地飄下來,落在胡同口用油氈布支起來的一家糕點鋪子前。
燕燕給她指了指那裏,“郡主瞧,上次陳廷尉說的就是這兒,奴婢來這兒買了好幾次,那對夫妻十分和善,周圍人緣也極好。”
翟似錦笑着點頭,迎着杏花雨走到糕點鋪子前,“老板,兩屜玫瑰蓮蓉糕。”
年輕的老板在旁邊和面,漂亮的老板娘幫她拿了兩屜糕點,用油紙包好,遞給她。
翟似錦轉頭讓燕燕掏錢。
旁邊一個人突然冒出來,先一步取走老板娘遞來的糕點,又低頭在兜裏找銀子。
擡眸一瞧,竟是陳慈。
翟似錦輕笑,主動跟他打了聲招呼,“二公子,好巧啊。”
少年還記得他,只是臉上表露出的神情不太友善,看她一眼就移開視線,繼續埋頭找銀子。
老板娘有些尴尬,趕緊重新再包了兩包糕點給翟似錦,替陳慈說了好話,“姑娘看起來認得這位公子,他最近經常來買點心,可喜歡吃我們這兒做的玫瑰蓮蓉糕了。來,這是給姑娘你的,收好了。”
翟似錦接住兩包糕點,讓燕燕給了錢,才看向還在努力找銀子的陳慈,問道:“你一個人出來的麽,陳熠呢,他在家閑着無聊,怎麽也不陪陪你?”
陳慈擡臉掃她一眼,臉上神情淡漠得很,“我跟你熟嗎?”
翟似錦默然。
陳慈不再跟她說話,找出一錠碎銀子交給老板娘,捧着糕點轉身就走了。
燕燕指着往胡同深處走的陳慈,有些傻眼了,“陳廷尉竟然會收養這樣的人做義弟……?”
翟似錦抿唇沉默,眼看着陳慈走到陳府門前,忽然扭頭看了自己一眼,旋即蹬蹬蹬地跑進府裏,再也看不見身影。
她自嘲地笑,“誰知道陳熠的心思呢。”
義弟不義弟的,又有什麽關系,總之陳熠是拿他當親人的。
翟似錦回府後,把玫瑰蓮蓉糕分給趙宜樂一包,餘下一包連同卷宗一起帶回房間,細細琢磨起陳熠可能會在這樁案件裏扮演的身份。
長寧元年的事情,她還未出生,陳熠在那時也不過是一個三歲孩童。
聯系起前世裏他對黃禦史的恨意,極有可能便是因為他的家人被黃禦史污蔑陷害過。
可上上任戶部右侍郎姓袁,不姓陳。
陳熠把陳慈撿回去賜姓,說明他們本身就姓陳,不存在改名換姓的可能。
那他們會是被戶部牽連的那批人?
翟似錦不确定。
或許這件事她能暫且做假設,認為他就是來找黃禦史尋仇的。但陳熠上次藏着的那把匕首又是為什麽,他跟李謙用過的那把短匕有什麽關系。
疑點重重,她連午膳都沒心情吃,草草吃了兩塊糕點,一直想到日落西山,她仍舊想不明白。
晚霞過後,便是夜幕降臨。
随着外面傳來的的一陣銅鑼喪樂,翟似錦倚在榻上,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正要喚人進來詢問,趙宜樂便揪着燕燕闖了進來。
“表姐大事不好了!”
翟似錦稍微伸了個懶腰,睨她一眼道:“我好得很,你好好說話行不行?”
趙宜樂來了個大喘氣,呼呼道:“不是,表姐……是……是你父親那個姨娘沒了……”
翟似錦笑容僵住,沉默半晌後才道:“康氏沒了?怎麽沒的?”
趙宜樂自顧倒了杯茶水,邊喝便道:“就是上次翟嫣兒氣她那回啊,害她病得不輕,這半月來就吊着一口氣兒,聽說今天早上就快不行了。”
如今喪樂都奏了起來,那人肯定是沒了。
翟似錦一時間望着窗外的夜色愣怔出神,想到從前康氏病逝時便是這樣的景況,但時間對不上,康氏病逝,整整提前了三年。
回過神,翟似錦沒覺得高興多少,只道:“算了,反正翟家二房已經被趕出京城了,至于康氏是死是活,跟我也沒什麽幹系。”
……
……
一整夜翻來覆去,翟似錦毫無睡意。
總覺得哪裏不踏實。
怨恨兩世的翟致遠和康氏終于得了報應,她心裏實在高興不起來,說不上為什麽,就是悶悶地難受。
次日天亮時,翟府的喪樂鑼聲越發響亮,穿過院牆,吵得郡主府上下都不得安生。
趙宜樂頂着烏青的雙眼找上翟似錦,“表姐,我想回宮住了,你這兒也才太吵了。翟家真是不分輕重,區區姨娘就操辦這麽大的喪禮,估計那唢吶還要吹上三五日,我頂不住了,我得回宮去才能睡個好覺。”
于是翟似錦親自送她回去,也順便去宮裏避一避。
趙宜樂離宮大半月,蕭皇後想念得緊,一見面就摟着她有說不完的話。
翟似錦指尖輕敲着圈椅,看着眼前這種母女溫情的畫面,思緒微微陷入僵局。
她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唯有的念想便是長寧帝吩咐人給她臨摹的一張畫像。她并不喜歡看那張畫像,收進庫房就沒拿出來過,每次去太極殿拜見長寧帝時,也不喜歡看殿裏挂着的那張。
因為畫像上的人即便畫得再像,她也不會笑,不會說話。
外人都說,康氏的音容笑貌與她生了六七分相似,翟似錦遠遠看眼,有過幻想,但也惡心翟致遠将康氏嬌養在後宅的做法。
“似錦,你的手傷養得怎麽樣了?”蕭皇後和趙宜樂說完話,一臉溫和地望過來。
翟似錦收回思緒,低頭看着手裏的幾道口子,“還好,太醫給的傷藥管用,等再過幾日應該無礙了。”
蕭皇後點頭輕笑,轉而又嗔罵她道:“你們也真是的,都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半夜還打起來了。”
她轉身擡手敲了敲趙宜樂的額頭,“宜樂你膽子也越發大了,下手沒個輕重,将似錦的手傷成那樣,等會兒你父皇肯定還要找你算賬。”
趙宜樂摟着蕭皇後的手臂,不願就此認栽下去,“母後,我不是故意的,父皇那裏你可要幫我多多擔待啊,他最聽你的話了,你幫我求求情好不好?你要是不管我,父皇他肯定又要生氣禁足我了。”
她答應過翟似錦對那晚去醉仙居的事情要保密,但面對自家父皇母後的連番責罵,她哪裏受得住,連忙朝翟似錦眨眼睛使眼色。
翟似錦晃了晃神,也跟着勸道:“是啊舅母,此事與宜樂無關,是我自己不當心弄傷的,宜樂她這些日子在我府中住得可乖了,是吧宜樂?”
趙宜樂連連點頭,“對對對,我最近跟表姐住在宮外可乖了,要不是隔壁正在為姨娘發喪,我還想繼續住下去呢。”
蕭皇後輕擰眉頭,語氣不悅道:“什麽姨娘不姨娘的,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你在外面野着說幾句就算了,斷不可叫你父皇聽見。”
長寧帝極其厭惡翟家,也厭惡翟家那個姓康的姨娘。
趙宜樂這才反應過來說錯了話,正想插科打诨說些別的把話題帶過去,女官連珠就匆匆進來,湊到蕭皇後跟前低聲說了什麽。
蕭皇後臉上微微變色。
趙宜樂問,“母後,發生什麽事了麽?”
蕭皇後輕阖雙眼,搖了搖頭,“張貴妃讓我替她去太極殿走一遭。”
翟似錦捧着熱茶,指尖點在杯沿上,擡眸望向蕭皇後微頓的臉色,“貴妃娘娘有事兒要求舅舅,就該自己去,求到舅母頭上算什麽?”
她以前只當張貴妃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但自從張貴妃坑了她和趙宜樂一把,她對張貴妃的印象便極差了。
蕭皇後沉吟着起身,周圍的宮女立即上前幫她提着逶迤的鳳袍,準備好儀駕,去太極殿給長寧帝請安。
翟似錦松開茶杯,亦是打算離開景陽宮,再去別處逛逛。
趙宜樂卻拉住連珠,詢問她剛才對蕭皇後說了什麽。
連珠向來磨不過趙宜樂的招數,三言兩語就敗下陣來,老實交代了,“剛才貴妃娘娘派人過來說,昨夜廷尉署突然走水,被燒掉大半的檔案卷宗。剛巧昨夜值守的是晉陽侯的二公子,檔案卷宗被毀,這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事,貴妃娘娘唯恐陛下會遷怒晉陽侯府,所以就央求咱們皇後娘娘先去找陛下求個情,怕事情鬧得太大。”
趙宜樂對這種曲曲繞繞的事情不感興趣,她只對可能會成為未來姐夫的廷尉監有點關心态度,“那陳廷尉呢,廷尉署走水,他身為廷尉監,父皇會不會也遷怒于他啊。”
連珠嘆氣道:“帝心難測,誰知道呢。”
趙宜樂轉頭看向尚還坐在椅子裏的翟似錦,有些着急道:“表姐,這怎麽辦?”
她是比翟似錦要着急的。
但翟似錦面上雖看着平靜,心底卻捏了把汗,再次問連珠,“廷尉署裏存放的卷宗當真被燒了?”
連珠點頭,“聽說火勢兇猛,底下的人救不及,燒掉大半。”
翟似錦霍然起身,往景陽宮外走去。
趙宜樂叫都沒叫住她。
翟似錦出了景陽宮,站在宮牆下發怔許久,低聲喃喃道:“燕燕,這巧合是不是太巧了?”
燕燕伺候在身側,聽到她的問話,也自然曉得她問的是什麽意思,“照理說,郡主您昨日剛去廷尉署查找了卷宗,還沒什麽眉目,後腳廷尉署晚上就走水了,确實可疑。”
燕燕不知她查陳年卷宗的具體緣由,說的話更有可信度。
翟似錦稀裏糊塗莫名犯愁,一路出宮,馬車行至長街轉角,再往前繞兩條街就該到杏花胡同了,她躊躇着讓車夫停在街尾,想了很久,終是原路回了郡主府。
她回房關起門來,将卷宗翻看,仔仔細細看着結尾兩行字,牽連甚廣,滿門抄斬。
如今的大寧朝,在長寧帝的治理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朝廷官員們也各司其職,偶有作奸犯科者,按律流放或是處斬,并不牽連家人。
但長寧元年那時,聽說朝政混亂,佞臣當道,長寧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皇位坐穩,靠的是鐵血手腕,以及經手過的累累白骨。
那是真的白骨成山……
別看長寧帝近些年随和溫敦得不像話,但朝中年長些的官員,對他無不畏懼臣服。
這也是長寧帝對翟似錦說過的,陳熠的殺伐果決跟他有幾分相似。坐上皇位的人,能有幾個手段軟和的?
大相國寺的綁架,讓她看清楚了一些事情,醉仙居時陸三的行徑,也應證了一些事情。
如今還差一道鐵證。
酉時夜色已然漆黑,翟似錦喚來燕燕,換了身素裳,乘着馬車趁夜出府,朝陳熠家中駛去。
掠過翟府門前時,車簾掀起一角,翟似錦看見了府前高挂的白綢和白紙燈籠,将整座府邸籠罩在一片慘白裏。
也不知當年她母親過世,翟致遠是否表現得如這般悲傷,給她安排這麽大的排場。
馬車到達陳府,翟似錦下車親自叩門。
門子不在,開門的依舊是陳慈,他嘴裏叼着一根孩童吃的麥芽糖,有些孩子氣地趕她們離開,“找我哥麽?他不在,你們走吧。”
陳府前挂着一排紅燈籠,夜裏光亮朦胧,翟似錦看不真切,隔着門側看,覺得陳慈的長相還真跟陳熠有點相似。
白日裏陳慈像個孩子,陳熠面相陰鸷,兩人的氣質大相徑庭。
翟似錦神差鬼使就問出了口,“你當真是陳熠的弟弟?”
陳慈稀奇古怪看了她一眼,把麥芽糖從嘴裏拿出來,嘴巴叭叭道:“我不是他弟弟,難道你是他妹妹?趕緊走啊,都說了他不在。”
翟似錦:“……?”
燕燕看得捉急,幫忙問道:“二公子,我家郡主的意思是,她有急事要找陳廷尉,急事,很急很急的事,你懂嗎?然後你如果是他弟弟的話,那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陳慈起先聽見前半段,下意識配合地點點頭,聽到後半段,他眉眼便皺成了一團,看着手裏吃了一半的麥芽糖有些不知所措。
“我哥他帶着費康出去了,不讓我跟去……說是去了什麽……醉鬼居……?”
醉鬼居……?
翟似錦笑容無力,“醉仙居吧。”
陳慈恍然,用力點頭道:“好像是!”
燕燕轉過去看了眼翟似錦,小臉泛苦道:“郡主,您該不會跟着又去醉仙居吧?”
翟似錦去一回,就傷得雙手半個多月都不能做事,連每日的吃飯喝水都要人喂。
燕燕深受其苦,這一回說什麽都不願意讓翟似錦再去那等煙花青樓之地。
偏偏翟似錦好脾氣先把陳慈勸回去,臨了還塞幾顆糖用手帕包着粽子糖給他,然後才對上燕燕微略嚴肅的神情,不緊不慢地朝馬車走去,“上回的帷帽正巧還在馬車裏,我帶着帷帽去,你到時候留在馬車裏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燕燕差點就要信了她的“很快就回來”了。
她急得都快哭了,“郡主……”
翟似錦态度非常堅決,“不聽我的你就現在回去。”
她有好多疑惑,她自己想不清楚,既然陳熠知道,那她何必舍近求遠,直接去問陳熠不就好了。
兩刻鐘後,馬車停在醉仙居不遠處的窄巷裏,翟似錦帶着帷帽走下馬車,往醉仙居人來人往的門前看了幾眼,确定門口停着一輛刻有陳府标志的馬車。
她安撫燕燕留在車裏,兀自理了理帷帽,踏着清嬈的琵琶聲邁進醉仙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