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常歡喜星前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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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段回峰不似段業,聽得進勸谏,最後幾日沒有再過多關注向境,收斂許多,向垣不說,他就不會主動提向境傷勢的事,頂多閑聊時問問他最近有沒有認真喝藥。
向垣只當他是一時昏頭,也未曾起疑。
平安無事過了幾日,直到向垣走了段回峰都沒再顯出什麽異常。
段回峰看看靶子上的箭,點頭笑道:“進步真快,當是有天賦。”
“謝殿下誇贊。”
休息時,段回峰見他還忙着收拾,喚道:“向境,過來。方才你也累了,等會叫榮安來收拾便是。”
“屬下不累,殿下休息就好。”
他也不多拉扯,只替向境晾着茶等他。一晃神,他竟把向境看成了向垣,回到了那段和向垣一起練箭的日子。
這身侍從服看着極配他,又極不配他。段回峰忽然很想見見身着華服頭戴玉冠的向境,應當比現在更合身些。
說起來,若向境與向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們應當早早見過,也不至于他長這麽大,這些世家公子的騎射都不甚娴熟。上次替他沖出重圍受了大傷,想來,竟是本着豁出一條命去的。
遠處的靶心上插着幾支箭,比最初那天掉了一地箭矢要好很多。
“孤看着,你是極有天賦的,待回京,找人好好教你,以後,孤的身邊只留你一個。”
“殿下偏愛,我……”
段回峰喃喃自語:“有機會,最好是給你換個出身,也免得別人說閑話。”
“殿下,您很在意我的出身嗎?”
“孤在意的是你,不解好意的小家夥,孤是怕有人借你的出身議論你。”
向境笑得坦蕩:“您不在意,我就不怕。”
“也是,”段回峰将他的手握得更緊,松一口氣,“是孤想多了。”
英雄不問出處,出身的确算不上多重要,将來他回國,給他封個文官,或者随意設個虛職,封個爵位,常将他帶在身邊,也不會再有人說他。
向境的才幹,絕不遜于當朝文官,不過少人指點罷了。
請師傅這事是一定不能落下,不僅不能落下,還得文武兼備。
這邊段回峰擱心裏撥弄算珠,那邊向境坐立不安,被段回峰抓着手不知所措。
段回峰握着他的手,總覺得不用力就會從指尖滑走,柔若無骨說的就是他了,也難怪不通武藝,習射最初,連弓都提不大動。可太用力了,又怕弄疼了他。
風起葉落,擾亂了他的思緒。
段回峰一低頭,忽然發現了什麽。
“一般人,都是右手腕比左手腕粗些,若是左撇子,就是左手腕比右手腕粗,極少有如你這樣,手腕一般粗細的。”
向境笑着挽起袖口:“殿下再仔細瞧瞧?方才有衣裳,怕是沒看清呢。”
衣袖挽上去,兩截手腕露出來,白得有些病态,像許久不見陽光。
段回峰以手作尺,虛虛圈住他的手腕丈量。果真如他所言,沒了袖子遮擋,右手雖細,卻是足足比左手粗了一圈的,至少能填滿兩指圈起來的空隙。
他收手笑嘆:“倒是孤眼花了。”
月明星稀,燭光搖曳。
桌上放的那盆紫竹實在眼熟,向境眨眨眼睛,回頭看向段回峰,後者會意,朝他走過來,坐在桌旁撫弄枝葉。
修竹挺拔,君子如玉。
“你沒醒,孤看着沒人照顧,就自作主張搬過來了。”新葉顫顫抖了抖,投在牆上的影子也抖了抖,“要搬回去嗎?”
“本來就是給殿下的,您若不嫌,就繼續放在這罷。”
向境才熄了兩盞燈,床帳裏就傳來段回峰的驚叫:“向境!”
那聲音驚慌失措,帶着濃濃的不安與恐懼。
向境趕緊跑過來:“殿下?您怎麽了?”
段回峰一把抓住他的手,一滴汗順着額角落下來:“把蠟燭都點起來。”
“可是,太亮的話,您就寝時就……”
“點起來!”
“是,是!”
他不知道段回峰怎麽了,迅速點起室內燭火,又捧了一盞燭臺到他身邊來,暖融融的光籠罩了段回峰,同時也讓向境看見了他臉上的害怕,他只覺心中一痛,無形的手擠壓着他的心:“殿下?”
該怎麽告訴他,他待在來雁樓的那個晚上,徹夜未眠,房間點滿了蠟燭,燈火通明如白晝,妄想用這樣的方式留住時間。
該怎麽告訴他,自己在他昏迷的一個個夜晚,對黑暗産生極大的恐懼,每每想到他在那個懸崖底下待了兩個晚上,無邊的黑暗吞噬了向境,險些帶走他的生命,段回峰就怕得不得了,面對黑暗,他再也無法安然入眠。
然而他到底不能再讓向境擔心——若總是要向境來提醒輔助,他又憑什麽擔起羲國大任?憑什麽護住向境不再受欺?
絲帶扯開,床帳落下。帷帳被拉開部分,向境捧着燭臺,滿臉擔憂。
他重新把帷帳拉好,把向境隔絕在外:“亮着吧,直到天亮。”
向境細心為他蓋好被子:“好。屬下會一直在這裏守着殿下,您安心睡吧。”
“向境。”
“在。”
“那日,你說你記不清追殺細節了,是真的嗎?”
向境一怔,沒想到他還記得這種明顯就是遮掩躲閃的言辭:“屬下……”
“你應當記得,孤最恨的就是欺騙。”
“屬下該死,殿下恕罪!”
終于等到他說這句,段回峰已經藏不住笑:“罰你上來,好好休息。”
什麽?
他怔在那裏,眼睛無措閃爍,似乎不明白段回峰是何意思。
然而段回峰以為他在害怕,趕緊解釋:“孤不會動你的,你上來躺着也好休息,不會誤事的。”
一只手從帷帳裏探出來,想要去牽他的手。向境不敢上前,卻也不敢躲,任由段回峰牽着他撥開帷帳。
向境渾身顫抖,距離越近抖的越厲害。
他拼命搖頭:“不,不可以……我不可以……”
“為何不可以?”
“您是太子,我不可以,我,我這是犯上,是對您不敬。”
段回峰一愣:“你……”
你何必這樣看輕自己?
室內冷意襲來,向境一抖,分不清是冷是怕。
段回峰湊近他,呼吸都交織在一起,一個綿長親昵,一個顫抖無措:“你說你不敢犯上,卻敢肖想太子,嗯?”
語調低沉,聲音微啞,尾音上揚,溫柔地調笑。
難不成他當自己與他是門當戶對的嗎?
向境渾身一顫,頭更低了,床頭的蠟燭發出噼啪聲:“屬下,屬下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也,也并沒有想過能得殿下厚愛。”
“行了,孤不是聽你認錯的,你也并沒有錯。”段回峰牽着他的手,一點點安撫寬慰,“沒事的,是孤要你上來休息的,這不是犯上。你就當來陪陪孤,也不行嗎?”
說到最後,竟有了一絲可憐的意味。
段回峰要他陪他,那他就應該去陪他。
他全然沒有防備,抱着被子上了段回峰的床榻,安安靜靜、小心翼翼地躺在段回峰身側,盡可能縮在一邊,給段回峰留出足夠寬敞的空間。
段回峰啞然失笑:“你倒一點兒不怕。”
向境認真想了想,卻想不通他的意思:是段回峰非要他上來的不是嗎?
想不通,就不再想,于是偏頭問道:“為何要怕?難道殿下會吃了我不成?”
段回峰原先就覺得他單純許多,見他大大方方上來,唯一的小心是因為怕影響他休息,完全沒想到其他,情不自禁地多問一句,誰料他的回答更是出乎意料。若是此刻在太子府,他一定讓向境知道,他确實會“吃了”他。
段回峰仔仔細細看着他的眼睛,他最喜歡向境的這雙眼睛。向境心思細膩,有時難過也藏着,只是他的眼睛總會出賣他,有什麽都能從裏面看見。眼下那雙眼睛幹幹淨淨,無知白兔一般帶着疑惑,他愈發想靠近一些,去看看那裏面還有什麽,比如……
有沒有藏着不敢說出來的對他的喜歡。
段回峰想給他最好的,比如,洞房花燭夜。
“殿下,您……您靠得,太近了……”
實在是太近了,漆黑的映着自己的瞳仁在眼前不斷放大,向境只好向後退,直到退無可退,近在咫尺,他慌亂地閉上眼睛,視覺的缺失卻放大了其他感官,比如段回峰溫熱的呼吸。
段回峰眼裏的向境慌亂着,真實的向境同樣慌亂着。
他從來沒和一個人距離這麽近過。
他要推開他嗎?可是那是段回峰啊,那是他最心愛的殿下,何況段回峰只是湊近他而已,又沒有傷害他。雖然,這種感覺的确很奇怪……
“不怕孤會強迫你?”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向境更不明白了:“殿下想讓我做什麽,我做什麽就是,哪裏來的強迫呢?”
段回峰笑得更開心了,忘了剛才的慌亂,心下只餘歡喜。
向境一時看呆了,他從來沒見段回峰笑得這麽開心過,忍不住跟着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怎麽看也看不夠似的,好像要把面前的笑刻進腦海裏,永遠不忘。
段回峰輕聲道:“孤總是,夢見你沒有回來。”
他在解釋。
在心上人面前暴露柔軟的內心。
向境綿聲細語地安慰,引着他逐漸有了困意:“夢都是反的,屬下好端端地在這裏呢。殿下,您信我,我永遠不會離開您。”
向境在一旁守着,直到段回峰睡着,看到睡夢中的段回峰仍時不時皺眉,心想後悔沒問向垣讨一副安神藥來。
這樣驚悸多夢,對身體也是損傷。
也不知他這樣陪着,是否真的能讓段回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