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無恥

裴翡率着使團出永溪城,一路春風得意。

李從玉跟他通過書信,約在城外十裏處相見。

進了營帳,李從玉神情和緩,心情正好,手邊點着盞燈,懸着筆杆寫東西。

裴翡多日不見他,甚是想念,此情此景娴然靜好,又不肯打擾,直到李從玉察覺到視線擡頭叫他,才邁步近前。

李從玉把手裏的字紙交給他看,是封信,收信的叫薛輝卓。

“這名字好熟悉啊。”

李從玉笑着奪過,道:“你倒比我忘得快。”

裴翡記起來了。

他們還沒出大殷之前,李從玉叫他跟邊境幾座重鎮的刺史寫過信,這個薛輝卓是鶴州刺史。

鶴洲毗鄰定州,兩州互為唇齒,一州動亂,另一處便難幸免。

李從玉道:“你跟薛卓輝有些交情吧。”

“談不上。”

裴翡撿了個地方坐下,正巧這會兒進來個人,身影高大衣裳漆黑,手裏捧着一盅熱茶。

裴翡瞪着眼睛瞅他,燕岐面若冰霜,把藥盅放在李從玉案頭,而後退到一旁,守護神似的看住他。

“陛下命我與他們往來,便跟薛卓輝喝了幾回酒……他怎麽在這?”

李從玉喝着藥,白生生的尖指頭在瓷盅上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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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不是問過一次。繼續。”

裴翡硬着頭皮往下說:“薛卓輝雖為邊疆大吏,行事卻不似別的武将粗蠻,是個穩重較真的性子。他與我父王有舊。”

李從玉喝光了藥,笑吟吟地望着他:“這不正好,世子,勞你給他送點風聲過去。就說我要帶着十萬傭兵打鶴州。”

裴翡摸不着頭腦:“從玉,不是說要去定州。”

“你別問了,”李從玉把封好的書信交給他,“拿着,給薛卓輝寄去。”

裴翡抱拳遵命,拿着信便走,臨走時意味深長地瞟了燕岐幾眼。

李從玉勾勾指頭,燕岐矮下身,兩指揉在他太陽穴上,力道适中地按揉。

“對對,就這樣。嘶,舒服。”

他半眯着眼睛,嗓音柔軟地回應,像根羽毛尖搔在耳朵上。

“這個薛卓輝說是性子穩重,我看卻未必不是好事。等信送到,你就帶着手底下到鶴州去吓他一吓,他定會向定州求援穩固局勢。”

李從玉露齒一笑,指尖撥弄燕岐垂曳的發絲,道:“到時候定州空虛,輕易便能被我拿下。”

燕岐牽住他的手指:“你要親自帶兵?”

“怎麽?”李從玉掙開他,站起身,負手繞到桌案另一側,“你不信我?”

他喚了幾個随從進帳,讓給裴翡帶話,辦完了送信的差事就募兵。

燕岐:“裴世子要累死了。”

李從玉斜睨他一眼:“哼,你投了他國,如今是他國之臣,我可使喚不動。”

李從玉對這事耿耿于懷,每日都要紮他幾句,燕岐習以為常,默然站着。李從玉繞着他走了一圈,嘲諷地繼續:“軍務大事,萬一打着打着你跑了,朕都沒處哭去。”

他滿意地盯着燕岐無話可說的模樣,心情更明朗了幾分。這人再叱咤風雲又怎麽樣,還不是任他數落。

李從玉抽身欲走,手腕被一道大力狠狠攥住。轉過頭去,燕岐幽深的黑眸子盯着他,似有火苗躍動。

“你幹什麽?”

燕岐盯了他半晌,手上的勁一點點松下去。

“沒有。”

李從玉揉着酸痛的手腕,打量着他神情。

“你還敢記仇。”

燕岐啓唇:“唇槍舌劍,我不與從玉計較,卻一樣要讨回來。”

“喔?”李從玉冷笑,“你又想逼我?”

燕岐笑着搖搖頭:“從玉方才說‘哭都沒處去’。不,我可舍不得從玉哭,要哭也該是在合适的地方,譬如床上。”

李從玉面紅耳熱,羞憤地咬牙:“你……”

“我既然想通,也不再逼從玉,而是跟你談條件。”

李從玉瞋着雙眼看他那張俊臉。

“怎麽,你不去鶴州嗎?”

“我去不去,從玉說了算,”燕岐朝他走近,高大的影子罩在李從玉頭頂,“今夜讓我抱幾次。”

李從玉臉頰越來越燙,燕岐低沉的聲音直往耳朵裏鑽。

“青天白日,怎可談這些無恥之事。”

燕岐不以為意地彎唇:“從玉當初召我,不就是為了幹無恥之事。”

李從玉啞口無言,被他從身後摟住,柔軟的唇輕啃着後頸,尖利的牙齒時輕時重地劃過。

“我就是無恥之徒,滿腦子都想着要你。”

李從玉派出的探子日夜監視着鶴州定州,薛卓輝聽聞鶴州将有外敵之患,果真十萬火急地趕往定州求援。

半月後,募得一萬士卒,馬匹、弓甲、糧秣齊備。李從玉披挂戰甲,與衆将士飨宴誓師,大軍即日開撥。

燕岐帶着麾下北昭人先行,李從玉亦規劃了行軍線路,佯裝往鶴州方向游移,如此一來,在薛卓輝眼裏便有兩路大軍齊進。

他一路走,一路散播戰事的消息,以亂兩州軍心民心。待定州援軍調至鶴州,李從玉便率輕騎殺了個回馬槍,下令猛攻定州。

是夜,烈風嘶吼,戰火焚燒。

三千弓弩手箭如雨下,掩護着攻城的步卒。城牆上守軍稀少,戰至天亮時分,已被火攻燒成一片煙海。

李從玉喝令停手,勸守軍投降。副将登城受降,求李從玉饒過定州萬民。

大火燒了一整夜,煙塵化作霧雨。李從玉帶着麾下不急不緩地入城,鐵甲兵器浸在一片陰郁的水色中,更顯肅冷。

定州降将夾道而迎,紛紛高昂着腦袋,臉上一片髒污,神氣卻是充沛。

李從玉騎在高頭大馬上,笑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

衆人面面相觑了一瞬,面不改色地盯着他,虎視眈眈。

李從玉注視着煙青的天穹,道:“你們是想,我今日取了定州由如何,定州與鶴州相距不遠,只要援軍回來,奪回城池是早晚的事。”

話音剛落,一隊騎兵從城中迤逦前來,為首小将正是李從玉先遣入城的小隹。

他們将一個穿紫袍的掼在地上,此人瞪眼怒視,罵道:“逆賊。”

李從玉手起鞭落,一道鐵鞭抽在他臉上,立刻讓他翻滾了幾圈,紅血從袖子邊汩汩墜落。

“念你不知,這回先饒過一命。”李從玉睥睨着發抖的人,“定州刺史,廖澄?”

廖澄撐着一口氣,斷續道:“我乃朝廷命官,今日誤中你奸計,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絕不背國棄主!”

李從玉嘲道:“蠢貨,你效忠的是哪個主?帶下去關起來。”

大軍踏上濕淋淋的街道,左右房舍裏藏着無數雙窺視的眼睛,百姓迫于威懾,紛紛不敢露頭。

刺史官邸中,能跑的官吏已經跑得差不多,書卷筆墨籍冊零散各處,像是才被洗劫過。

李從玉從軍中選了幾個識字能寫的,命人先發布告安民,開倉放糧,輕徭薄稅。同時日夜督訓士卒,清剿殘軍,修護城牆,防備鶴州援軍到來。

好在他在攻城時留了心眼,只給守軍威懾,迫使他們投降,城牆損毀并不嚴重。挖設壕坑陷阱,擺設尖刺拒馬,足夠拖延援軍的步子。

剩下的時間就是等,等薛卓輝來救定州。

可是左等右等,等到定州百姓重歸安寧,街上日漸熙攘,沒等到薛卓輝的消息,倒是等來一位欽差。

奪下定州的事情傳到朝廷耳中,欽差送來一封勸降信。李從玉看也不看,丢進火爐燒了。

李從玉輾轉難眠,叫小隹去探鶴州消息。不出半日,小隹歡天喜地回來,高興得結巴。

“主人,不用去了。他、他們帶着人過來了!”

李從玉驚了一跳,摁着刀柄站起身,抓住他肩膀。

“什麽,到哪裏了?”

小隹吞了口唾沫,搖頭:“不是鶴州援軍,是師父。他們把鶴州打下來了!”

李從玉眼前一片眩暈,耳中朦朦胧胧響起燕岐那句話。

打下定州只需一萬。

小隹疑惑地看着他:“主人,怎麽好像不開心。”

李從玉後知後覺地搖搖頭,眼中神思莫測。

書房的門關着,裴翡在外頭高聲求見:“陛下!”

小隹立馬道:“主人,我去看看。”

裴翡手裏拿着鶴州軍情,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小隹出了房門,拉他到廊下說話。

“主人像是不高興。待會兒公子進去當心着點。”

裴翡觑了一眼戰報:“那完了,看來今日這頓罵非挨不可。”

他正朝裏走,半路回頭悄聲問小隹:“他知道鶴州的事?”

小隹點頭。

裴翡長嘆一聲,把戰報揉成一團塞進袍子裏,闊步進了書房。

“他們正往定州過來,”裴翡觀察着李從玉臉色,“從玉,這可怎麽辦?”

李從玉揉着額頭,恍惚地盯着空中。

“你說,我該不該信他?”

他只是叫燕岐去誘敵,他卻把鶴州打下來了。

這人一貫不愛按常理辦事,可他要是身份單純,李從玉頂多責他一句不聽話。

難辦的是,燕岐綁過他一次,李從玉有前車之鑒,這個人是他心頭大患。他想做什麽事,李從玉無從得知,更難以控制。

李從玉惱火地一捶桌案:“他人到哪了?”

裴翡:“就在定州城外,三十裏不到。”

大殷前代曾有帝王禦駕出征,便在定州秀麗之處大興土木,修建了一處夏宮,燕岐帶着麾下北昭大軍,就駐紮在夏宮附近。

李從玉叫人備馬,嘲道:“他倒挺會享受,這也敢僭越?”

裴翡勸道:“陛下,容臣多說一句。若是見了北昭攝政,千萬不可出言激怒他。這人悶不吭聲,面上難瞧得出心思,如今勢單力薄,還不到跟他翻臉的時候。”

李從玉睨着他:“你要我怎麽?”

“這人是個混賬,平日待陛下還算和善。他要怎麽,暫且順着他。”

李從玉神色一垮,氣沖沖地出門,點了十幾騎随從,日夜兼程地跑,跑了一夜,已能望見叢叢飄蕩的北昭軍旗。

他在心裏責罵裴翡,也是個辦事不靠譜的,不是說還有三十裏,怎麽這麽快就遇上。

旌旗越來越多,前面塵土飛揚,馬蹄浩蕩,李從玉見勢不對派人去看,果然,正主來了。

燕岐滿身肅殺之氣,握着一杆畫戟,那戟粗長沉重,足足有三人長,末端一彎閃着寒芒的月刃。

李從玉看他這副模樣,耳畔回蕩着裴翡的話,擠出個陰恻恻的笑容。

“恭賀将軍得勝歸來。”

燕岐對他伸出手,言簡意赅:“上來。”

李從玉羞惱:“去哪?”

“夏宮,”燕岐道,“你在永溪城外埋怨在外奔波,住不慣,我已叫人收拾出來,等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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